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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40章

  杭州城里火焰熊熊。火舌如蛇,东游西窜,总是跟着她。她举着一捆绿松枝在打火,遍地干柴,分明是茫茫草甸。草棵里有半只血淋淋的耳朵,“长生癞痢”哑着嗓子喊:罪过罪过,是老师的耳朵。他叫学生做功课,学生把他的耳朵割掉了。

  她问他为什么到北大荒来,他说整个杭州城都搬来了。是南人北调。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你是谁?她问。是你爸爸。他回答。她极惊讶,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没结婚呢。她戴红帽子,在蹲监狱。爸爸说,我们是战友,你是一个战利品。她仔细看,他果然穿一身军装,用军帽扇风,擦着汗说,总算到了根据地。他从书包中拿出许多传单扔进邮筒,换条工装裤,开始教工人识字。

  妈妈坐着小船回来。两岸都是火。妈妈两手空空。外婆问:你的丝棉被呢?送给别人了。她回答。你的大衣箱子、雨伞、项链呢?让大火烧掉了。妈妈把陈离抱上船,到儿童公园去玩儿。

  陈离会骑小自行车飞跑,一只小狗在钻火圈玩儿。

  有人走过来,大声问,这孩子是谁?

  她说,是我舅舅家的。不,是我叔叔家的。

  妈妈——陈离叫道。妈妈回过头。

  她忽然发现陈旭在火边烤黄豆吃,一边吃一边念,烧豆燃豆荚,豆在荚中泣,本是同荚宿,为何东南飞?

  错了。她说。谁错了?他问。你错了。不,你错了。我有什么错?我给你写信为什么不回信?我没收到过。陈离天天找妈妈。你撒谎,陈离在杭州。杭州搬到黑龙江了,有冰有雪六和塔根本烧不动。你骗我。不相信你自家去看。

  芦锥伸出细长的手臂,给她看手上的表,他说那是一只真正的瑞士表。她摇摇头。他走到湖边的一只长椅上去看书。

  一排自行车从远处来,跳下几个漂亮姑娘,穿藕荷色的纱裙。一个姑娘蒙住了芦锥的眼睛,嘻嘻笑,问:猜猜我是谁?

  七仙女?白雪公主?刘胡兰?红卫兵奶奶?姑娘只是摇头。他恼了,站起来大叫,我不认识你们!

  姑娘们顿时逃开,不见踪影。芦锥捂住自己的眼睛跺脚,连声喊疼。她跑过去,见芦锥泪流满面,眼睛鼻子上一层黄乎乎的药膏。她闻到一股清凉油的气味,眼睛好辣,这时芦锥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的瑞士表没有了!抓住那群贼骨头!

  她帮他去追,树下有辆自行车,却没有气;湖边有匹马,却没有钉掌;街角有台噔噔响的“热特”,却没有司机。她坐上去自己开,车歪歪扭扭往一陡坡下冲去……

  肖潇决定过了春节就回农场去。

  她偶尔对妈妈流露了这个想法。那一夜,她不时听见外屋的木板床上传来吱吱的翻身响。三年前她走,妈妈还在牛棚里。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妈妈,还是别人,其实都把去那块黑土地看成绑赴刑场。她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妈妈,她心里充满几近决一死战的悲壮。

  爸爸同她的谈话,进行了又进行。对于她的今后,他似乎还无暇顾及。尽管她已经一再向他说明她和陈旭分手只在早晚,他依然固执地将话题引导到三年前那次决裂,期待着负荆请罪之后方能施予的宽恕。苦难赋予他先知的洞察力,他因为她的受骗而得到了安慰。他寄希望于这安慰的延续,也许可以冲淡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人承认,失去了一切一切人的一切一切承认的可能之后,只剩下妻子儿女。她是他的一个救生圈。她心里生出哀哀的同情,觉得他可怜,可怜得可敬。于是当他锲而不舍地重复那些耿耿的结论时,她终于妥协地点了头。

  “那年他就是个骗子!”“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他从小就是骗子。”“他认为我们这样的家庭好欺负!”“你应该从一九六七年,从头跟他算账!”

  她点头时,心里盈满苦涩的泪水。谎话重复三次就会变成真的。她和他,他,究竟谁说了谎?也许陈旭也总是面临这样别无抉择的逼视。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而且居然坦白从容。爸爸,爸爸算不算自己?她竟是骗了自己吗?难道这也是公平交易?为一个死去的谎话偿还另一个新鲜谎话……

  她不忍抛下妈妈凄惶的目光提前回去,又不忍用将会破灭的谎言伤害了爸爸的自尊。无奈中,她想到了灵隐上天竺的舅舅家。自从“文革”中西湖许多风景区被占领,舅舅那个工厂也搬进了封闭的上天竺大殿,她还没有去过。听说那是一个绿色的山谷,一年四季从不换装。

  西湖。陌生得很了。她想它也许忘了她。

  在灵隐下车,走过隐约可见残留的“咫尺西天”四字的照壁,两山间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缓缓钻进深茂的绿林中。阳光洒下些斑斑碎影,蝶儿一般在脚下引路。树缝里倏忽闪过一线亮,又听潺潺水声迎面跌下——竟是一道山泉在幽暗的山涧逍遥吟唱。她扳着几枝粗竹滑到涧底,撩起冰冷的山水洗脸洗手;跑上横在溪间上覆满绿藤的石拱桥,跑过去,又跑过来。桥边有一株桂花树,树大如冠,郁郁葱葱。秋天桂花开,落在溪里,溪水喷香,煮茶也香,洗衣也香,可叫桂花溪?她折一枝桂叶,又采一片香茶,含在嘴里,嚼一嚼、吮一吮,苦涩得皱眉,却通通咽下。弯弯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一只褐色的松鼠从树顶跃过,又被绿色吞没了。一株古樟、一片翠竹、一片茶地、一坡马尾松……层层叠叠地蔓延,绿得鲜亮又朦胧,绿得她也如一棵树……

  “喂——”她对着烟雾缭绕的山头喊。

  “喂……”山谷回答。

  “我来了——”

  “来了……”

  大自然。寂寞的肖潇,只有你一个朋友。

  舅舅的家,在接近山顶的一座石桥边上。桥上有一家小店,悬悬空空地架在溪上,让山上下来的水,叮叮咚咚地从它胯下穿过。桥头有几尊石柱的残垣,模糊刻着些碑文。过了桥,右边便是一个石门,写着:“长生路18号”。进门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一进进式样相同的木楼回廊,中间一只四四方方的天井……

  她平生只迷恋过一回《西游记》,其他的佛教知识“四大皆空”。她忽然有些腾云驾雾起来。这山这水这人家都似蹊蹊跷跷得神秘。她莫不是慕名前来朝拜?明明是当年香客的住所。恍惚中,一个大耳朵的男孩、一个细眼睛的女孩,从房里跑出来牵过她的手。“姐姐,姐姐。”她定定睛,不认识了?表弟表妹。那站一边悄悄笑的,是舅妈。

  听舅妈说,天竺山顺山而建的三座大庙,原是香火很盛的所在。远来的香客到了灵隐的大雄宝殿,必定还要爬山越岭,一路拜过下中上三天竺菩萨,才算心诚意笃、功德圆满。但六十年代以后,三处大殿通通被封了山门,断了香火,挂上了工厂的牌子。他们一家随机器一同迁来,庙里已是荒芜冷落,和尚不知去向。如今除了一座空殿、两株巨樟、三座池塘小桥,上天竺已徒有虚名。她想起途经中天竺时,看见庙门口挂着一块××革委会的牌子,门前有株大银杏树,树皮竟被剥得精光,难道办工厂的人连树也不放过?

  舅妈连连摇头,“倒不是,不是工厂……”她放低声音,“是前前后后茶叶村里的农民,相信有过菩萨的地方,总有去邪避灾的神通,生了毛病,就来剥庙前的树皮回去煎汤,求菩萨保佑。上天竺的庙门也一样……”

  菩萨打不倒?那棵神树,那主宰着每一个人命运的众神之灵……也会保佑她吗?

  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在这被喧嚣的尘世遗忘的佛地寻求心的宁静。她走过庙前石阶,见石缝里插满残剩的香烛;她走过庙后的水池,见池里扔着一枚枚象征虔诚的硬币;她穿过层层茶园,登上山顶,在傍晚的茫茫雾霭中眺望竹林间隐露一角的大殿飞檐,她竟第一次感到了佛的神秘、神的威严。六根涤净了便再没有人世的欲念,没有欲念也便没有了痛苦。可他说过他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活才是真的人。山里静极,佛地的风、水、草,也如佛一般端庄凝重。她在那落寂中一直痴痴坐到黄昏,她期待得到神的启示和感召。心却越发地空荡荡,平静如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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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鸟善走还是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