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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 作者:张抗抗

第43章

  那声音突然低下去。

  “……你走吧,我不会拦你。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我把真实说出来的这一天,一切都会完结……也许早一点,早一点告诉你谎话是个什么东西,你反倒会变得聪明些……我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我真高兴看见你还是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天真无邪,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自信而又自尊地离开这里,离开我。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请你一定记住,我绝没有欺骗过你,为了不欺骗你,我大概欺骗了自己,所以受到这样的报应,只要你相信我没有骗你,我无论怎样倒霉也心甘情愿。我把你当成我自己,我没骗你就没骗自己,就没骗生活,生活又为啥要惩罚我,可见它也不喜欢真实,我们都是受了它的骗了……”

  他背对着她。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后背。渺小又高大。

  灯突然灭了。又是停电。一片漆黑。

  思维停止了,她失去了析别的能力。一个无底的黑洞,黑得连恐惧、连惊惶都无法辨认。她的心也是一片黑暗。她从未看清过自己。

  一个黑影,巨大而模糊,从墙上升起来。似从她的躯壳里爬出,那个夏夜的魔怪。他把一根蜡头放在炕梢的沿木上,她机械地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说。

  “如果需要,我可以最后当一次搬运工。”他说着,动手去卷铺盖。

  她默默望着他把炕上的行李分成两半。草绿色的垫被,樱桃红的花布面被子,将重新归于自己的主人。一双皴裂的手,系着粗糙的麻绳。一条终于散架解体的炕。

  她抓住绳子,掂了掂,用另一只手托住。

  “好吧,那就自力更生吧。”他侧开身子让她。

  她抱起铺盖卷走出去。竟走不出去。它太大,在门边卡住了。他为什么不坚持呢?

  他在她身后,忽然说:

  “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索性让铺盖卷卡在那儿,用膝盖顶住。

  “你说好了。”

  “…………”

  “说嘛。”

  “你听着!”他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办手续,开证明,什么都随你。你想啥辰光离就啥辰光离。可是儿子——必须归我!听见没有?归我!”

  “我想……”铺盖要掉下来。

  “你想什么?你要真想离婚,就把儿子给我。一言为定,儿子!如果不肯,到时候不要怪我……”

  铺盖到底滑下来了。全部家当。他们之间没有财产纠纷,却有儿子。儿子是共同创造的财产。她抱住铺盖,使劲一挤,踉跄出了门。

  田野一片惨白。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哀惋又惊讶地望着她。似乎怀疑自己弄错了时间,竟在两个人分离的日子赶来祝福。

  你也是一个黑暗的自我!你的光亮也是骗人的!可是你认识自己吗?

  肖潇跌跌撞撞地走。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只是模模糊糊记起,她的那只帆布箱子还没有拿走。

  她在一片茫茫林海中行走,荆棘树枝勾住她的衣袖,衣服挂破了,露出粉红色的衬衣。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粉红色的衬衣。

  树林很密。林深处,隐隐约约挂着一只只橄榄绿的果子。远远望过去,像一根根鲜嫩的莴笋。走过去,侧面像一只只香蕉,而正对它,它又像一个个椭圆形的梨苹果。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水果,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果。她把鼻子贴在水果上闻闻,绿色的花纹中散发出一阵阵又似黄瓜又似西瓜的香味。她咽着口水,只觉得食欲极其旺盛,肚子咕咕乱叫。她伸手去抓那果子,忽然发现树枝上盘着一条黑色的蛇,正咝咝吐着舌头。她吓退几步,把辫子上的橡皮筋解下来,像游艺会上套圈圈那样把橡皮筋弹过去。橡皮筋恰好束在蛇的脖子上,使它无法动弹。她跳一跳,把果子摘下来,急忙囫囵吞了。等她想起应咬一口尝尝滋味时,果子已沉甸甸落在胃里,却又转瞬没了分量,连她自己也没了分量,只觉得眼睛清凉凉得舒服,她像要飞起来,腿和胳膊的力气都大得惊人。

  她飞跑,从密密的树林中穿过,灵活轻巧,能从老远的地方,辨别出前面的障碍。

  她发疯地用一把锤子打铁。锤子尚未接近铁坯,铁坯就成形了。

  她拔起一株大树。山洪暴发。她把大树架在山涧上走过去。她踩着一片树叶从大海上走过去。她用树枝发疯地鞭打海浪,白浪滔天。她在海底生起一堆火,吱吱地烤着海水,海水变成了一层白盐。

  天空中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追着她喊: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

  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叫道。跌在一块沼泽地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更大声叫。她想把果子吐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北大荒的春天,是骑着推磨的驴子来的。

  他说过。

  这话是他说的,驴子驼着春天,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是来了,来了又走了。似乎是暖和了,暖和了又冷了。明明是冰化雪消了,又下场雪,又积一层冰。冬天就是那头驴子,它蒙着眼睛呀。

  终于它走累了。它停下来了,它歇息去了。于是春天从它背上跳下来,大地淌满欢喜的浆汁。

  他说过。他说过什么?说过许多许多。忘了的,记着的,都再没有什么意义——介绍信已经开出来了,上面写着:调解无效,同意离婚。八个字,盖上了分场的大印。他和她,很快就要到总场去办手续。

  这张介绍信,也是像驴子驼着的春天一样,在这块弹丸之地,转了无数的圈圈。分居是事实了,五好家庭破产了,那么第一对在农场安家的南方知青的光荣历史呢,就此一笔勾销吗?太便宜这两个兔崽子了。假如是假离婚为了要探亲假呢?不忙着答复他们,劳改干部干什么吃的?不会侦查一段儿吗?要好好地盯梢,看看这对明离暗合的家伙搞些什么鬼。被褥分两套,人可以钻一个被窝不是?

  那些天,肖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捉奸捉双。是孙干事在连队大会上指桑骂槐讲的,事后有人问她有没有听懂。她倒很想知道一下那是怎么样的一种事。她不懂离婚的痛苦之外,为什么还要加上人格受辱的代价。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了。下一次,又推过来,背着希望的僵绳。

  她突然发现,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陌生、更加阴冷莫测。早春的风刺骨,而且总是从背后刮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谴责的重心向她倾斜——几个月前她还是同情与怜悯的对象,忽然间,她与陈旭的位置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对换。

  “是她要离的。”她们窃窃私议。

  “心真狠,孩子也不要了……”

  还有……还有更多的,她听不见。

  她成了坏女人,因为是她提出的离婚。他被这种坏女人抛弃就变成了好人。他是受害者。他们原谅了他先前一切过错,因为无论有多少过错的男人也是男人。无论有多少过错也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

  她不知该求助于谁。那是一个没有法庭、没有律师的年代,只有革委会。而革委会主任的心情取决于总场主任的电话,取决于春耕的进度,取决于饲草的多少。何况那些日子五分场根本就没有革委会主任。余福年已经调到管理局去当政治部主任了。新任命的分场主任是郭爱军,还在杭州的医院里练习走路。只有刘老狠临时执政,他把那份离婚报告倒着看了很长的时间,瞪着眼说:“不行,没有老婆,陈旭这小子更无法无天了!还得有个人管着!”

  磨推过来,又转过去。春天就要逝去,还有青春和希望……它真的要永无休止地推卸自己的责任?

  她在绝望中拦住了李书记的自行车。

  你停一停吧!

  他真的停住了。那天下着小雪,他的帽子被打湿了,清癯的脸显得疲惫劳累。他耐心地听她讲,不时地点着头。她觉得他恳切的目光相信她说的是事实。这温和的神情鼓励感动了她,她几乎要把他当作朋友一样来推心置腹。

  “他们说你,同你……爱人过不下去了。你也离了婚?你们当初难道会……撕破脸皮地动手打架?不彻底分开,不是两个人都会……死的吗?”她说得语无伦次。

  他微微一笑。并不怪她触了自己的痛处。似乎还有点喜欢这样的直率。

  他说:“好。我同他们谈一谈。”

  车轮子转起来,向前走了。

  磨推过来,终于停下了。春天从驴背上跳下来,跳上了一匹骏马。也许是一头牛。没关系,就是蜗牛也会朝前走。

  果然,他同“他们”谈了。谈的结果,就是那颗大印。别人悄悄告诉她,孙干事得意洋洋地教训了刘老狠几句:

  “咋样?我早说,让他们离了吧,陈旭这小子,老婆跑了,活该!这下,可得给我乖乖滚回连队住去了!”

  刘老狠默默走了。肖潇知道,对于他们的离婚,真正伤心的,是刘老狠。他老远看见肖潇,扭头就走。本来就没有笑容的脸,这会儿更像霜打过的黄叶。那个雪中送炭的灯泡!

  他说过,春天是骑着驴子来的。

  他说过,秋天是坐着雪橇来的。

  他说过,他爱,爱她……

  无论说过什么,现在都已经毫无意义,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坐车去总场办手续,然后客客气气地分手。也许她不会忘记同他说一声再见。

  一条条白色的蚕宝宝,在她的床上蠕动。风儿从窗外吹进来,满地白色的落叶。原来是蚕宝宝蜕下的一层层、一片片皮,柳絮似的漫天飞舞。

  她低头捡着那些柳絮,原来是一些撕碎了的纸片。她想把它们贴在一起、粘在一块,可它们全是些不规则的多边形,没有一块纸片能拼合在一起。她对了这块,那块又散了花。她忙得浑身是汗。忽然有两块碎片惊人地合拍,她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发现胶水一点都不黏。她在火炉上调糨子,糨子也不黏,像水一样。她抹上水,拿到雪地里去上冻,竟然也冻不上。拿回屋里让火一烤,碎纸片又全化了,竟是些雪片片……

  这天一早,她穿上黄棉袄,戴上头巾、口罩,把介绍信放进随身携带的黄挎包里,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到机耕队去坐拖车。

  她和他约好在那里见面,一起去总场办手续。

  拖车的车厢板上,积着一层亮晶晶的白霜。等车的人,把草绳、麻袋片、砖头拖来做坐垫,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盼着开车,有人同她打招呼,她草草地作一个答,只是埋下头不看人,怕有更多的人注意她。终于驾驶员出现了,对着满满一车厢的人吆喝几句什么,又同路边上工去的姑娘逗笑,磨蹭一会儿,才钻进驾驶楼。拖车像通了电的鼓风机,噔噔响起来。

  她朝大道上张望,没有他。她站起来,家属区的小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拖车越发吼得起劲。它要出发。

  肖潇揭下口罩,脸上一层汗,手套也黏糊糊的。——她总不能一个人去总场。

  车猛地震动了一下,人纷纷向后倒去。

  她不顾一切地攀抓着车厢板,踩着车尾的一角铁跳了下去。她听见车上发出一阵惊叫。

  她还没站稳,就向小屋跑去。他变卦了?到底为什么没来?一定是睡过了头。横竖今天是赶不上车了。

  她用力推门,门没插,她一个趔趄跌进去——

  满地碎瓷片、碎玻璃片、破布条、破纸片……一个触目惊心的垃圾堆。

  而他,埋在这垃圾堆里。半跪在炕前,头垂在炕沿木上,好像睡着了。脚下踩着一只空酒瓶。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她朝他走过去,拼命摇他的肩,一股刺鼻的酒气熏得她扭过头去。她看清地上那些碎片,是砸烂的杯碗,还有撕开的床单和书信,连那只简陋的小炕桌,也已成了一堆破木条……

  他喝醉了。她松一口气。看来他还是极度地感到了痛苦。她心里略略地有些轻快。她极希望看到他这种失去了男人的妄自尊大而显得软弱不堪的狼狈相。这么说,离婚对于他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屋里很闷气。被严冬封锁的窗子尚未到开启之时,玻璃上积满尘土污垢。小屋半明半暗。那个蜷卧在她脚下的男人也如一堆破布似的肮脏难辨。但他曾经是她的丈夫,现在还是。她眼睁睁看着爱的潮汐一步步退出干涸的河床,她认定自己已是无能为力。

  她怔怔坐在炕沿上,忽而感到心力交瘁,恍如隔世。她看不见什么,更想不起什么,心中虚荡,身外缥缈。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都似乎隔着一条无限扩张的沟涧,使她对自己在这个小屋里曾经度过的岁月又一次感到困惑。那种曾经几乎要把她燃成灰烬的饥渴如狂的情欲,如今却悄然隐没,不知躲藏在哪个角落的阴影里,冷冷地嘲笑她。她愿意重新一百次一千次地燃烧,她为什么不是一个太阳。从此以后,她将远远地离开那爱的天堂和爱的地狱,到大地上到人世间去寻找一个宁静的湖湾。

  他蠕动了一下,哼哼着。她清醒过来,到外屋去舀了一点凉水,弹在他脸上。她心里丝毫没有同情,只有厌恶。她用出全身力气,把他拖到炕上。

  他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那茫然凄惶,犹如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阴惨惨地笑了笑,又皱起眉头,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古怪地盯住她。忽然伸开胳膊,猛地搂住了她,把她拖到自己身边来。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死死地夹住了她的双臂,使她无法动弹。她开始挣扎,小声地恳求;她揪住他的头发,愤怒地抗拒……全然无济于事。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大象,从莽林里气势汹汹地冲撞出来,粗重的喘息声如暴雨前的雷声轰鸣。他几乎是撕开了她的衣领,蛮横地把手伸进她的内衣……

  “不!”她叫道。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上滑下来。她悲哀之极。

  然而那沉重的身躯,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她倾倒下来。她瑟瑟发抖,她推他、打他,她筋疲力尽……

  “不……”她对自己说。她咬紧了牙。

  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她吐不出那个果子。她仍然渴望着黑暗中温柔的抚摸,哪怕最后一次……是的,她要。要在那宽厚的胸脯下重温最后一次天堂的快乐他是她丈夫她依恋他怀想他她习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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