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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作者:张炜

第15章 卷一·第三章 (3)

  这片荒原补偿了我的童年。我用不着再三寻找,用不着四下张望,一步就可以踏于悄无声息的静谧。在这儿,我可以面对着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轻声诉说。无边的原野,无边的宽容。多少生灵走过我的身边,它们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扰地走开了。金黄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树,再一旁是光滑的、气宇轩昂的白杨。春花谢了,接着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红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鸟在头顶鸣叫,不远处的稀疏芦棵中站立着一只洁白的鹭鸟。灰喜鹊粗糙的呼叫使鹭鸟愣了一瞬,它抬着长颈四下看着。“呜嘟!呜嘟!”不远处回应它目光的,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啼。“呜嘟!呜嘟!”我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时丛林寂静,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四野里突兀地响起一片不约而同的野物的讪笑——它们大笑着,毫不掩饰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过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响起它们的笑声。我真想在此时把那种笑声学给朱亚听听。这是永远不再存留的平原和丛林的笑声,今天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一点回响——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群群蜂蝶旋转。我想着这里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

  我看着朱亚,大概仅仅是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济在临行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他鼓励我们尊重科学、实事求是。朱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复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显得更加沉重了。

  “多么漂亮的槐花海!”朱亚叹息说,“真是漂亮极了……从这里往东、往北,几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划了一下——他又忘记了这儿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压在枝头上,压在落叶和沙土上……我的这片平原常常幻化为一只肥美的、纯白的小羊,它在跳跃,咩咩歌唱,寻找生母和亲人,它从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来了一只大手,它沾满了黑色油污,不容分说地抓住了它的脖颈,将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动也动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绘出的图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来这个分工是黄湘来做。我说找老黄吧,他说黄湘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边走走,遥望着斜对面那座城市。灯火在水面上摇动,直摇到脚下。“看上去,特别是夜间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进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很可惜……”朱亚说。

  在他说这话的第二天,恰好我们一起进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馆吧。”我们从办事的地方出来后朱亚说。时间还早,如果随便转转,当然去博物馆有点意思。不过这里的博物馆是解放前一家烟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筑的气质不让人喜欢。城里几个好院落都毁得不成样子——最好的院落怎么总是这样的结局呢。

  朱亚看得很仔细,有时凑得很近,戴上眼镜又摘下。其实他已经多次来这里了。我平时倒要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因为这儿的某种气息令我难过。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里,我显得心绪不宁。这让朱亚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抬头“嗯”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这个陶罐呀,修复有问题……”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开……院落的那一边就是过去曲府的地盘了,可惜几经折腾已经面目全非。一开始那儿改成了兵营,再以后它的一部分又辟为拘留所,高墙上围了铁网,边角有瞭望塔;最后因为现代街道规划,大部分旧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准确地指认它的中心位置。

  几年前我曾悄悄跑到这儿来,凭吊和怀念。再后来又是远远地躲开。它一点也不能给我愉快,一点也不能……朱亚围着那只陶罐打转时,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时地往墙外搜索。那个地方盖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楼,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东欧的建筑——很早以前的那种……挺丧气。

  在博物馆的西墙近邻,我被一株探过墙来的油亮叶子给吸引住了。它细细的枝茎很长,可能是主干被墙挡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树。它很倔犟,也很激动地看着我。我盯视着它,极力回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的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它看不见的主干肯定是被砍断了,它是从原来那树干的半腰或柢上生出来的……我四下里端量,啊,原来这博物馆不知什么时候扩建了,它的墙已经推进了曲府原来的地段。这正是那些被毁掉的白玉兰,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了。不过它还是生出来,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树的枝桠。春天,它放出的浓郁的香气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04

  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发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可她是你的妈妈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阳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儿,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药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少爷!”她突然叫道。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药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色的旗袍。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谁?”

  “……”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并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闵葵赞成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计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费尽周折之后总算成功了一半:被应允在那个医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多了。又过了半年,他终于成为荷兰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个特别忙碌又特别幸福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工作的意义:成功地挽救生命。那个荷兰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这个人不仅仅是聪慧——聪慧的中国人可太多了;这个人的优秀是因为他有比聪慧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献身精神、责任感、宗教般的虔诚……荷兰人常常喜欢地拍打他的肩膀。

  闵葵把他们那个小家收拾得有条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她什么奢望也没有。她不停地忽闪的大黑眼睛里只有男人、他的事业。每天她都设法做一点让他高兴的事:更动一下屋里的陈设、买回一件小东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就专心等他,等一个称赞和欢欣。

  一天黄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来。闵葵焦躁极了。他走进门来,一脸的疲惫。“怎么了?”她害怕听到什么。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父亲去世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快些去。”

  “啊!走吗?”

  “不……”

  “那样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

  “就她一个人吧!”

  原来,接到这个消息时,曲予在医院南面的山坡上转了好久。他决定了什么,才回家告诉妻子……

  他继续到医院去。他再也没有提起曲府的事情。这时他正努力学习荷兰语,语言上的进步使所有助手都惊叹不已。

  大约又是半年多的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让曲予为难起来:荷兰大夫要回国待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因为医院里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从荷兰邀来了他以前的一个助手主持日常事务。曲予的学业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关头,而且那个荷兰医生也舍不得这个学生。

  好一段踌躇,曲予终于决定随他到荷兰去;如果可能的话,再携上闵葵。荷兰人同意了,但最后闵葵没有被应允同行。闵葵没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曲予为她尽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让人照料她;为驱除寂寞,又为她找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个半天去识字练琴。

  她就这样等了两年。这两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长。她只从那个荷兰人开的医院里得到极少的一点消息,得知男人去荷兰不久就在老师的保荐下上了一所医科学校。她为他祝福,在心里说:菩萨看好了你,你是菩萨最好的孩子。谁也伤不了你,你还要给那些有病伤的人治病医伤……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女人的祝愿更灵验的了。两年后曲予顺利归来。与他同归的还有那个荷兰医生。那一天是闵葵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为了这一天,两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两只小手在男人开阔的胸前活动着。

  荷兰人放手让曲予去做了。他在旁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兴奋。这个年轻人手术时刀法漂亮极了,手很快。简直无懈可击。

  就在这年春天,海那边传来的消息又让曲予一怔:老太太过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伤。无论如何他还是悲伤。

  那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遥望。远处是一片山城的烟障,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闵葵看着男人,握紧了他的手。“怎么办呢?”他问妻子和自己。

  身个娇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们回老家吧。”

  “嗯。是时候了,你说得很对。”

  05

  曲府大院换了主人。归来的这个新主人急于做的事情并不是整理府内已经有些紊乱的事务,而是着手创办这个海滨城市第一所像样的医院。他把府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闵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时还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个荷兰医生——他的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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