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凶杀之都(1)

　　展望是在飞机上读到这条消息的，他坐的是那种已经淘汰的小飞机。飞机在云层中晃动，像是喝醉了酒。一位空中小姐若无其事地从展望身边走过，塞了一张报纸给他。空中小姐仿佛故意选了这么一个摇摇晃晃的时候散发报纸，她以炫技的舞步，在乘客慌乱的眼皮底下走着钢丝。展望觉得在如此摇晃的飞机中行走，其难度并不低于走钢丝。空中小姐差一点摔倒。

　　飞机穿过了云层，展望听到他周围的人都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有人迫不及待地赶去上厕所。展望打开了那张报纸，在右下角读到了那条标题为《×××被称为“世界凶杀之都”》的消息。

　　展望听见坐在前排的两个人正在议论这条消息，他们似乎觉得这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很可笑。两个人中有一位留着非常醒目的大胡子，他肆无忌惮地怪笑着，前仰后翻，结果使他的座位都震动了。飞机又一次进入云层，从机舱的上部开始连续不断地冒着白乎乎的蒸气，展望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很紧张。虽然已经系好了安全带，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安全带的金属锁扣。

　　十分钟以后，飞机降落了，是一个简易的民用机场。展望跟着人群向外面走去，走过一道铁栏杆，铁栏杆前站着两位荷枪实弹的警察，十分警惕地注视着走过去的人群。没有候机大厅，也没有验票的，一切都在露天进行。从那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身边走过，就算是到了机场的外面。迎面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饱满的红漆写着血淋淋的大字：欢迎你光临温柔之乡。

　　展望事后才知道那巨大的广告牌就是边境的界碑，人们涌向广告牌，向一个水泥的小窗口里丢进钱去，于是在广告牌的下面，会打开一扇小门，经过那扇小门，便正式进入温柔之乡。

　　温柔之乡是一座小城市的名字，它位于两个国家的交界之处。几年前，温柔之乡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村子，如今已经畸形发展，成为一座高楼林立初具规模的小城市。展望随着乱哄哄的人群，踏入这个小城市不到半个小时，就遇到了第一桩凶杀案。

　　是飞机上坐在展望前排的那个大胡子干的。展望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前面忽然来了一辆出租车，展望看见大胡子潇洒地招了招手，出租车停了下来，他一猫腰钻了进去，与他同行的那位跟着也想钻进去，被大胡子一脚踹了出来。出租车开走了，展望走到那个被踹下来的人面前，看见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那人还没咽气，嘴角边还在像鱼一样吹着血泡泡。

　　展望在警察局里叙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一名身强力壮的警察用笔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在展望叙述的过程中，警察局里显得十分安静，有几名记者正等在办公室外准备采访展望，展望注意到一名电视台的记者正不停地用摄像机偷拍他的镜头。警察终于对记录失去了兴趣，他走到门口，把门猛地拉开，以一种很不友好的口吻请记者们进来。记者蜂拥而进，纷纷向他提问，闪光灯噼里啪啦闪着，一位小姐因为把手中的录音机伸得太靠前了，以至于嘭的一下撞在了展望的门牙上。

　　乱哄哄的采访很快结束，报警的电话再次滴铃铃响起来，那群记者像群密集的苍蝇似的，轰的一声全部散开，又去追逐一场新的凶杀案的采访。到了晚上，吃过饭，在旅馆的房间里，展望从电视上看到了自己的镜头。镜头里的展望很有些紧张，眼睛不住地向镜头外面偷看。被谋杀的人的照片不断地出现在画面上，解说员以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说着话，然后就是一幅根据展望提出的特征，由电脑描绘的罪犯照片。展望觉得那张照片很像凶手，那大胡子，那凶残的三角眼，也许警方很快就会根据这张照片将凶手缉拿归案。

　　这个案子报道完了以后，电视里又开始报道发生在同一天的另外两起凶杀案。一名很漂亮的女孩子被强奸后谋杀了，电视上播放了女孩子裸露着下半身的镜头。展望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报道，更让他吃惊的，是记者们居然打听到了女孩子的住处，采访了女房东，拍下了一系列和女孩子日常生活有关系的镜头。这个女孩子显然从事着和色情服务有关的职业，因为在她的住处，到处都贴满了和性有关系的春宫画。摄像镜头停留在一张巨大的水床上面，解说员用很煽情的语调说：“这个姑娘没有死在这张接客的水床上面，却死在一个垃圾堆的附近，实在是有些不幸！”

　　解说员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展望认出了他就是白天采访过他的一位记者。他试探着坐在了水床上，放肆地随着那节奏摇晃，然后非常感叹地对观众说了句什么。有关凶杀案的一组报道结束以后，下一档节目是教育大家如何防范凶手的突然袭击。和这节目配套的是不断重复播放的有关自卫器械的广告。展望换了一个频道，发现这个频道上正在播放刚刚那个频道上播过的节目。他发现自己像明星一样又出现在屏幕上。

　　展望在半夜被重新带回到了警察局。他睡意蒙胧地被带进警车，在警笛的尖叫声中，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警察显然觉得他是为他们的工作增添了麻烦，因为电视上播放了作为见证人展望的镜头以后，那个凶手大胡子打电话给电视台，说是要很快地结束展望的生命。大胡子在电话里说，他不喜欢那种多嘴多舌的家伙，他让警察局赶快派人保护好他们的目击证人，免得他动手的时候，事情变得过于简单。他告诉警察局，说自己是一名职业杀手，他希望这场游戏变得有趣一些。

　　“现在很难说那个打电话的家伙，就一定是你见到的那个凶手。”直到进了办公室，警察才向展望说明将他带回办公室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城市里有着太多的疯子，也许是别的人打来的，有人喜欢凑热闹，谁要你在电视上露面出风头的呢？你他妈的应该去控告电视台。”

　　展望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到处都是铁栏杆的小房间，他明白自己所谓被保护，和被拘留完全是一回事。这间小房间和监狱里的号子没什么区别，角落里放着一个大红的塑料桶，里面洋溢着一股浓郁的尿臊味。那个带展望来的警察在锁门之前，刚在这红塑料桶里示范性地撒了一大泡骚尿。“这地方是这个城市中最安全的地方了，不过我可不是吓唬你，去年有一个家伙，就是在这鬼地方给打死的。人要是倒霉，藏在棺材里也休想逃脱。”警察一边撒尿，一边对展望说话，他其实存心想吓唬吓唬展望。作为一名值夜班的警察，他喜欢说一些自以为有趣的话解解乏。

　　半夜里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展望伏在桌子上刚想睡着，被值班的警铃吓了一大跳。几名警察匆匆奔了出去，直到展望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才骂骂咧咧重新回来。天已经亮了，展望站起来，对着红塑料桶撒了泡尿，然后从门上的小窗口对外窥视。警察局的气氛也像展望一样疲惫不堪，展望注意到几乎所有的警察都在打哈欠。三个小时以后，一名警察突然意识到了展望近乎绝望的叫喊。在这之前，展望已经跳了无数次脚了，但是警察们似乎都习惯了警察局里的嘈杂声。那警察拎着一大串钥匙来到展望面前，慢腾腾地将门打开，把展望带到他最初在那报案的接待室。

　　“你们不能总把我这么关押在这吧？”展望气鼓鼓地说。

　　“我们当然不会老把你关在这里。”那警察看来还是一位领导，他翻着桌子上放着的文件记录，用一支铅笔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杠，“可是你吃饱了饭没事干，跑到我们这个充满罪恶的城市里来干什么呢？我们这里本来是一个很太平的世界，就是有了你们这些来访者，一切都变复杂了。变复杂了，你懂不懂？”

　　展望点了点头，他并不太明白面前的这位警察说着什么，他只是出于习惯和礼貌。这个城市有着源源不断的来访者，来访者的暴涨无疑会增加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是众多的来访者恰恰说明了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关于温柔之乡的种种诱人之处到处传说。人们都以一种激动不安的心情，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和这城市有关的话题。内地已经掀起了一股到温柔之乡来探险的热潮，动辄以一种神秘的口吻互相询问：“喂，你到过温柔之乡吗？”

　　警察合上了文件夹，站了起来。“为了你们这些来访者，我们打算牺牲一代妇女，事实上我们已经牺牲了一代妇女。你们这些来访者会怎么想呢，希望我们继续牺牲下去？”警察示意展望跟他出去，他们穿过大厅，往警察局外面走。“你肯定已找过这儿的姑娘了，这儿的姑娘怎么样？也许你还没时间去找姑娘，对，你没时间。”警察自言自语说着，把展望带到了一辆警车上。“就这么送你回去，实在有些可惜，可是我们不能专门派人陪着你去寻欢作乐，对不对？你现在觉得很委屈，是很委屈，我也替你感到委屈。”

　　警车向边界驶去，展望感到有些不对头，问这是把他往哪儿送。警察说，他从哪儿来，便往哪儿送。展望有些着急，他千里迢迢赶来，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把他送走。警察安慰说，他现在这么活着离开，是最好的选择，难道他愿意自己装在一个小骨灰盒里被送回去。警察说，许多人都是装在骨灰盒里被送回去的，这些年，这座小城市的骨灰盒，每个月就要涨两回价。警察又说，警察局是这座城市中，骨灰盒最大的买主。警察最后说，也许有一天，警察局将直接变为殡仪馆。

　　展望被警察带过那块代表边界的巨大的广告牌。他被送到了广告牌的小门口，很莫名其妙地又一次付了钱，然后像头温顺的小羊一样一头钻了出去。那警察开着警车扬长而去，展望发现自己正站在“温柔之乡”四个大字下发傻。除了连续不断的凶杀，还有不断地和警察局打交道，展望发现自己对已经到达过的温柔之乡，没有任何感受。他觉得自己被警察局愚弄了，警察局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就把他打发回去。他已经花了许多钱。来一趟温柔之乡的路费是他一年的薪水，而且他还预付给旅馆三天的租金。

　　展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又一次决定重新回到那座遗弃他的城市。他又一次来到不得不低着头才能钻过去的小门门口，用手势表示他想回到刚刚离开的地方。守门人向他示意只要付若干钱就可以放行，除此之外，对展望所做的任何解释都不感兴趣。守门人是一个脸色发黑的家伙，一看就知道难以说话。展望从那扇小门里溜了过去，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以最快的速度往里奔跑，跳上等候在路边的第一辆出租车。这时候，他听见广告牌那里响起了激烈的狗吠声，一条黑颜色的警犬正向出租车扑过来。出租车贼似的溜走了，展望突然感到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仿佛在拍摄一部惊险电影。出租车司机对展望感到几分恐惧，他不住地从反光镜里偷看展望。司机的座位已经用很厚的有机玻璃保护起来，但是他仍然觉得展望可能是一个疯狂的危险人物。出租车很快进入市区，当车子路过警察局的时候，展望看见有几名警察正往外跑，那疲于奔命的样子，显然是又发生了什么凶杀案。

　　出租车沿着大街驶向展望下榻的旅馆。展望注意到，沿街的门窗和阳台，清一色地都装着铁栅栏。为了安全的缘故，整个城市就仿佛一座大监狱。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是面带惧色，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发生什么打劫一样。出租车已经到了目的地，展望将应付的车钱从有机玻璃上的一个小洞里塞过去，打开车门准备下车，那司机似乎已明白他不是什么危险人物，突然问他是否有兴趣买一把能够保护自己的手枪。司机说着，从坐垫底下拎出了一支装在塑料袋里的手枪，是那种老式的左轮手枪，以及几粒散装的子弹。“手枪是这座城市中最好的礼物，你花了钱绝不会后悔。”司机显然经常附带做这样的生意，他看出展望没什么兴趣，笑着把出租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