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美女指南》在线阅读 > 正文 第41章 纪念葛锐(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美女指南》 作者:叶兆言

第41章 纪念葛锐(2)

  大家都灌葛锐,潘永美拦着不让灌,结果和葛锐一起喝醉。送走了客人,两人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天亮时,都爬起来吐,吐了再睡。潘永美和葛锐开了头,干渠西边的小土丘成了男女约会的情人岛,农场里便开始接二连三地举行婚礼。大家对丰富多彩的集体生活已经开始感到厌倦,终于都明白还是成双结对小两口子过日子有意思。在武金红没找到正式的对象之前,潘永美对葛锐看得很紧。她曾经失去过葛锐,现在,她不想再一次地失去他。

  武金红和农场养猪的老朱谈上了对象。老朱生得人高马大,篮球打得很不错。武金红好像并不是真心地喜欢老朱,她和他的关系定下来以后,又偷偷地约葛锐出去见面。葛锐糊里糊涂地就赴约了,几次下来,走漏了风声。老朱是个粗人,捉住了葛锐一顿死打。葛锐被打得鼻青脸肿,全农场的人都觉得他太无耻。潘永美也气得直流眼泪,葛锐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她对他只有一句话:“你活该!”

  葛锐叹气说:“我是活该。”

  事情总要过去。过去了以后,有一次无意中谈起这事,葛锐把责任都推到了武金红身上。潘永美说:“你真不要脸,你说这话,我都为你脸红。”葛锐说:“我说的是事实。”潘永美知道葛锐说的是事实,但是她觉得自己丈夫这么做,缺少男子气。同时她又觉得幸好这是事实,要不然事情更糟。

  武金红和老朱结婚的时候,潘永美和葛锐送了一对热水瓶给他们。葛锐很尴尬,老朱看到他时也不是很开心。潘永美和武金红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地热烈敷衍。这两个女人都觉得自己欠着对方的情,她们互相约定,今后将好好地过日子,过去的事,大家都不计较。

  4

  潘永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在农场的日子艰苦。幸福和艰苦,都是在日后离开农场,重新回味时才能有所感觉。在回味中,潘永美突然感到她和葛锐当年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没完没了地吃包谷面,粗糙的包谷面把喉咙吃粗了,把胃撑大了,可是还是不觉得饱。在第七农场的那些年头里,大家总是觉得饿,刚吃饱,一转身就又饿了。肉是难得吃到的,蔬菜得看季节,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咸萝卜条是唯一的佳肴。

  潘永美真的从来没感觉到过苦。大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无病无灾就是幸福。平时都是潘永美照顾葛锐,他是她的丈夫,但是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小弟弟。女大三,抱金砖,潘永美比葛锐足足大了两岁,因此她遇事都让着他。有时候也生气,也有意见,一想到他当年坐在后台的窗台上晃动两条细腿的调皮模样,气就消了,再大的意见也没了。农场的日子无论多艰苦也无所谓,潘永美一想到自己拥有着葛锐,心里就感到特别踏实。

  潘永美生第二个小孩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有人对葛锐说,你老婆脸色不太好,你还不想办法找点好吃的给她补一补身体。葛锐满脸愁容地问潘永美想吃什么,潘永美笑着说:“吃什么,你能有什么给我吃?”葛锐不说话,晚上睡觉时,两只眼睛孩子气地看着屋顶,直叹气。潘永美说:“你真是傻,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比吃什么都补身体。”葛锐说:“我心里没你,还能有谁?”第二天,他一个人跑到戈壁滩深处去找鸟蛋,鸟蛋是找了不少,可是人迷了路,在戈壁滩上冻了一夜,差点把小命冻掉。

  潘永美这一急,把本来就不多的奶水都急掉了。有人看见葛锐往戈壁深处走,曾警告过他迷路的危险。潘永美在情急之中,第一次想到可能会真的失去葛锐。很多人都被惊动了,人们打着火把,在气温急骤下降的戈壁滩上,徒劳地喊着葛锐的名字。月子里的潘永美卧在床上,外面呼唤葛锐的喊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阴森森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荡漾在潘永美的心头,她第一次失态地像小女孩一样大声哭起来。在这之前,潘永美是农场最坚强的女人,是农场最果断最有主意的老大姐,她放肆的哭声,使得大家的心头一阵阵地揪紧,仿佛已经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幸似的。

  葛锐的身体就是因为这一次冻坏的。他从此就没有恢复过来,即使是在夏天里,他也是忍不住像犯气管炎一样咳嗽。他总是不轻不重地咳着。潘永美陪着他去县医院看过一次病,县医院很远,光路程就要走一天。医生说葛锐没什么病,潘永美嫌医生看得不仔细,满怀希望能查出什么病来,又真的害怕查出什么病。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县广播站,农场的一位战友在那里当广播员。战友准备了一瓶酒,葛锐喝到一半,一推酒杯,摇手说不能喝了,径自走到门前的空地上去呕吐。战友和潘永美连忙赶出去,葛锐已经吐完了,很平静地抬头望明月,嘴里说:“我没事,我们就在外面站一会儿吧。”

  那天的月亮非常大,很圆,有些暗红色。潘永美喊葛锐回去,葛锐对潘永美说,不知道现在葛文葛武在家干什么。葛文和葛武是他们的两个儿子。潘永美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她觉得葛锐这时候想到两个孩子,有些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想。晚上睡觉前,葛锐又一次站在窗前看月亮,看着看着,他让潘永美好好地想一想,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月亮,是在什么时候。潘永美立刻想到他们一起在干渠边闲坐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一收工就惦记着干渠边的约会,膝盖挨着膝盖坐在那儿,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葛锐摇摇头,说最初见到这么美好的月亮,应该是他们踏上西行列车的头天晚上。

  潘永美说:“你想家了?”

  葛锐不说话。

  潘永美又说:“你后悔到这鬼地方来?”

  葛锐说:“和你在一起,我没什么后悔的。”

  5

  很多年以后,当年的那些支边青年,重新回到他们出生的城市。这时候,葛锐的大儿子葛文已经出国留学,小儿子葛武也快大学毕业。潘永美仍然没有再嫁。当年一起的战友都劝她重新找个伴,聚会时,纷纷给她做媒。潘永美从来不一口拒绝,但是她不拒绝,只是不想扫别人的兴。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还在记恨他们。

  潘永美最后和一位离婚的男人结了婚,那男人当年也是支边青年。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潘永美,他说他们都是拥有一段难忘的日子。那男人说:“我们如果能结合在一起,不是为了能缅怀过去,而是为了忘记过去。”再婚之夜,两鬓斑白已经不再年轻的潘永美,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葛锐。葛锐坐在高大的窗台上,调皮地晃动着两条细腿,和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二样。她仿佛能感受到此时此刻葛锐的矛盾心情,既有些忌妒,又真心地希望她能幸福。爱的真谛就是为了让对方能够幸福。潘永美相信她的再婚,是因为受了冥冥之中葛锐的暗示和许诺。这个男人是葛锐为她找到的,他只是以他的世俗之身,来显葛锐的在天之灵。她十分平静地告诉那男人,她想忘了葛锐,然而忘不掉。

  葛锐死的那一年,小儿子葛武才两岁多一点。医生说他营养不良,可能有些贫血。所有在农场的支边青年都营养不良,葛锐并不把医生的话放耳朵里。他继续干咳,老是觉得累。不干活闲在家里也难受,干活却是力不从心。和潘永美不一样,葛锐在同事中没有什么人缘,大家不是很喜欢他。他有时候偷些懒,别人当面不说,却忍不住要给他脸看,背后还要议论。葛锐知道大家对他的态度,他不是那种要强的人,别人要议论由他们议论去。

  水坝里的水在农场里有着重要地位。冬天里,水坝里结着厚厚的冰,得在冰上面敲个窟窿才能取水。人畜都要饮水,水坝紧挨着大路,维族老乡赶着牛车驴车从这路过,在坝旁边歇脚,就便打些水喝。水于是一天天见少,冰面上留下一摊摊牛屎驴尿。春天里冰化了,牛屎和驴尿都渗到水里去了,水的颜色黄里带绿,不能喝也得喝。这时候的水是大家的生命线,虽然已经不干净,却和油一样贵重。

  水坝北面是茫茫的戈壁滩,为了不让水流进干枯的戈壁滩,用推土机推出了一道拦河堤坝。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三月里冰就开始融化。那堤坝的土被冻酥了,不知怎么被冲出一个小洞。葛锐他们正在不远处干活,连忙奔过来。那小洞口刚开始还不到一尺宽,转眼之间,就超过了一尺。大家连忙脱下棉衣堵口子。正好手头有铲子,用棉衣裹着土往缺口里扔,刚扔进去就被冲走了。葛锐说,看来只好人下去挡住水流,否则堵不住决口。

  毕竟是初春,人们有些犹豫。葛锐又重复了一遍只有人下去才行的话,结果有人用话噎他,说你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下去。水哗哗地淌着,葛锐急得直跺脚,牙一咬,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说话的人见他真跳下去了,连忙说你小子不要命了,赶快上来。葛锐在冰水里冻得直哆嗦,说:“我不冷,赶快填土。”

  大家手忙脚乱地干着,不断地有人赶来支援。堤坝上的缺口刚被填上,就又冲开,好不容易被堵住了,葛锐被大家拖了上来,人早就冻僵了,像一个冰疙瘩,面如白纸,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潘永美赶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愤愤不平的质问,说你们都知道他身体不好,为什么要让他下去。一起的人无话可说。总得有人跳下去才行,大家没想到会是体弱的葛锐跳下去。人们不心疼葛锐,都觉得有些对不住潘永美。潘永美扑过去搂住葛锐,葛锐还在哆嗦,好半天才喘过气来。他说:“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要下去的。”

  潘永美想尽一切办法让葛锐发汗。整个连队能搜集到的生姜,都被她要了去煮汤喝。夜里睡觉时,葛锐的身上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热的时候仿佛烧红了的炭,冷的时候却像是一块冰。总以为他会得一场大病,然而他就是这么好好坏坏,病歪歪地拖了好几个月。医生说不出什么病来,葛锐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反正身体越来越虚弱,在家里闲不住,想去干活,铲了没几锹土便喘不过气来。

  潘永美说:“不想活了,你给我好好地在家歇着。”

  于是葛锐就成天在家门口晒太阳。夏日里的骄阳似火,葛锐想在太阳底下烤出汗来。人都快烤焦了,依然不出汗。有一天,葛锐喂鸡,家里养的一头大公鸡骄横无比,撒一把饲料在地上,它不许别的鸡吃,谁要是试图僭越,便狠狠地啄它。葛锐看不过去,站起来干涉。他想把那只公鸡撵开,没想到发怒的公鸡朝他扑过来,竟然把他扑了个跟头。潘永美和儿子在一旁看着,先还觉得好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潘永美找了两个人用马车送葛锐去医院。送到县医院,医生一看,说情况很严重,是恶性贫血,血色素只有四克,要立即输血。在场的几个人都撂起袖子准备献血,可血型不对,于是立刻连夜赶回去搬救兵。第二天傍晚,农场的拖拉机拖了一车子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来,都是自愿赶来献血的,乱哄哄地围在急救室周围,七嘴八舌地恳求医生一定要救葛锐的命。医生说:“如果能救,我们当然要救。”

  农场的一位领导说:“血若是不够,我明天再给你拖一车子小伙子来。这人实在太年轻了,医生,我代表农场,求你们救救他。”

  医生竭尽了全力,葛锐似乎有了一些转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大家十分悲伤地把葛锐的尸体放在拖拉机上运回农场,一路上,潘永美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驾驶员身边。人们看她心碎的样子,一个个心里都很难过,也找不出什么话安慰她。大家心里都觉得有些对不住葛锐。拖拉机驶近农场时,一个小伙子实在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怪声怪气地喊着,大家没听清他喊什么,知道是冲着葛锐说的,都跟着那声调,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葛锐临死前,曾对潘永美说,他的病和别人没什么关系,他让她不要再抱怨那次堵决口的事。他不跳下去堵决口,别人最终也会跳下去。葛锐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觉得冷,要潘永美多给他穿一些衣服。葛锐死在潘永美的怀里,他的脸色苍白,眼睛紧闭,跟睡着了一样。

  1996年1月15日

w w w/xiao shu Otx 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叶兆言作品集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陈年旧事美女指南美人靠马放南山后羿动物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