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落霞孤鹜》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8章 情所未堪袱被辞家去 事非无意题笺续句来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落霞孤鹜》 作者:张恨水

第28章 情所未堪袱被辞家去 事非无意题笺续句来

  却说王福才跳出自己的卧室来,就直奔他父母的屋子,见了他母亲,两手一扬,便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你要拿我怎样吧?”高氏道:“什么事,你这样发了狂似的,我要拿你怎么样呢?”王福才道:“你叫我当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干,你要我当王八,我可不能干。”高氏道:“无头无脑,说出这种话来,你得了什么病吗?”王福才道:“我没有得什么病,你们才得了钱痨呢。只要能得钱,情愿把自己家里人送给人家去寻开心,这不是笑话吗?送去的人,和你们不要什么紧,可是丢起面子来,就是我一个人最难受了。”高氏道:“我明白了,你发的这一股子横劲,一定是刚才听了小张飞的那一段高腔,又不安分了。你不知道小张飞他是穷疯了,要敲老李的竹杠吗?”王福才道:“他敲竹杠也好,敲木杠也好,与我不相干。我只说我的事,我不能再叫玉如出门去了。”高氏道:“这样说,难道陆家也不去。”王福才道:“那自然。而且也就是为了陆家的事,我才不要她出去。”

  高氏这一气,非同小可,浑身的肌肉,都要抖战起来,两手扶了桌子,睁了眼睛望着他道:“这……这……都是你说的,这样好的路子,人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媳妇刚刚钻到一点路子,还没有十分把稳,你倒嫌是丢脸,我问你,要怎样才是有脸呢?”王福才道:“她到陆家去拉主顾,拜干娘,就算是和我挖路子,但是陪着陆家那小子开心,我不能答应。”高氏道:“开了什么心?我不明白。”王福才道:“你是真不明白吗?我就说出来吧。那小子带着她听戏,吃馆子,同坐汽车,都是两个人。他还说了,要和玉如另租一幢小房子住,那么,我这媳妇儿是为他娶的了。这样的事,还叫我忍着,干脆,把她送到班子里去混事,我也可以发一个小财。”

  高氏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本来很有劲,把胸脯都撑得挺了起来。现在被王福才一说,不解何故,手膀有点发软,结果,也就把胸脯子里那一股气消落,不觉坐到椅子上去,于是叹了一口气道:“我白做了几天梦,以为可以试一试老太太的滋味呢,这样看起来,算是自己泄了气,真要让人家好笑死了呢。”王福才道:“我不干定了,人家好笑就好笑,笑我不做官,总比笑我当王八好些。”说毕,又是一阵乱跳,跳回自己屋子里去。

  王裁缝在院子里,本已听得清楚,以为有高氏在屋子里,三言两语,总可以把王福才说好。现在见王福才掉转身躯回房去,知道是僵了,便在院子里站着想了一阵主意。想了许久,到底有些办法了,便走到王福才屋子外叫了一声,要他出来谈话。王福才正也要找他父亲,马上就出来了。王裁缝走到院子角上,摆了一条板凳,坐在一棵野桑树下,对王福才招了一招手,倒是从容不迫地,要他过去。王福才走过去了,他指着树下一个石墩,叫他坐下。

  王福才并不坐下,一脚踏在石墩上,用手撑了下巴颏,望着他父亲。王裁缝低着声音道:“刚才你和你母亲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看你是有点想不开吧?我们这种人,想一步爬到官位上去,那是不容易的,有了这个机会,怎样能够丢掉?”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一低道:“无论你媳妇怎样吃了亏,哪怕是跑了,那都不算什么。只要做了官,有了钱,就讨上十个老婆,也不值什么吧?”王福才道:“官呢?钱呢?都在哪里?我凭什么没有得着,倒先要把媳妇陪人开心,我不能干。”王裁缝道:“你真不干吗?”王福才道:“不干不干!一百个不干!我不干定了!”

  王裁缝见他态度如此倔强,一伸手,就向王福才一巴掌打了过去。王福才出于意外,未曾躲避得及,脸上就啪的一声中了。王裁缝气极了,一巴掌打了不算,又待伸手打第二下,王福才早跑开去好几尺路,指着王裁缝道:“逼着儿子当王八,这是你老子应当做的事吗?”王裁缝道:“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养你这么大,得过你什么好处?你既然不服我的调度,有志气,你们就自己成家立业去,不要再吃我的饭。”王福才道:“那也行,你就料定了我非靠你吃饭不可吗?”

  王裁缝更不多话,如发狂了似的,跑进儿子屋子里去,拿了小箱子和铺盖卷,就由窗户里抛出院子来,口里喊道:“你们给我滚!滚!”玉如在屋子里,早听到清楚,便道:“你老人家请息怒,说是叫走,我们决不耽误片刻,让我把东西清理一下,然后再走。”王裁缝瞪了眼睛道:“好!好!你也和他一条心了。我就看你们搬到哪里去?”说着,走到中间屋子里,两手一叉腰,就在正中椅子上坐着,瞪了双眼,一语不发。

  恰好案子上的人,都为了小张飞和老李的事,出去调解去了,并没有一个人来劝阻。高氏也在屋子里,絮絮叨叨,骂个不止,说王福才只知道看住老婆,看住老婆,就能吃饭吗?王福才走进屋子来,对玉如道:“快理东西。只要是随身用的,什么全留下,我们走。”他们本来东西很简单,二人一阵风地整理着,连小铺盖卷儿,一起只有三样东西。

  王福才整理东西的时候,慢慢地手缓下来,想到一出去一无所有,这两口人如何过日子,就掏出一拿烟卷,取出一根,在桌上慢慢地顿了几顿。慢慢地放在口里抿着,慢慢地擦了火柴吸上。玉如一见他的情形,知道他有点软化了。于是背转身去,掏出一打钞票,伸着到王福才面前,低了声道:“这有一百块钱上下。我们马上搬到会馆里去住,足够过半年的,难道这半年之内,你就想不到一点办法吗?无论如何,你不能泄气。”王福才低声问道:“这究竟是多少?”玉如道:“一百块钱,不差什么。”王福才两只眼睛,注视着玉如手上,果然不会差什么,于是取下嘴里的烟卷,向地上一抛,一顿脚道:“好!我们走。”

  他赶着将东西提到院子里去,望着他父亲道:“我不带什么走,换洗衣服,和随身应用的东西,不能不带着。”王裁缝见他真要走,觉得白养儿子一场,一顿脚道:“你快滚,不要废话。”高氏在屋子里看到,究竟有点舍不得,便跑出来,指着王福才骂道:“你这个逆子,你只顾要出一口气,你不想你搬出去以后,不会饿死吗?”高氏用这种反面话来挽留他儿子,正是加增王福才一层刺激,答道:“你就料我不能混到饭吃吗?我混不到饭吃,饿死也是应该,你就不要来管我。”接着便在屋子里喊道:“你快出来呀!”

  玉如见此种局面已成,心中倒是着实痛快,便走了出来,先对王裁缝道:“不许我和他运动,我若不跟了他走,犯着很大的嫌疑。我现在跟了他走,让我慢慢地来劝他吧。”这一句话,高氏听了,倒是极为中意,向玉如招了一招手,要她到屋子里去,轻轻地道:“还是你明白事情,不要像这个蛮牛一样。他要搬出去,就让他出去过两天,让他尝尝辣味,我再叫伙计把他拉回来吧。”玉如道:“当然,顶多三天,也就可以回来的。若是陆家来问,你就说我病了得了。”高氏大喜,一面故意高声道:“要走,你就走,我这里不少你这两个人。”

  玉如也不再说什么,走出来,和王福才提了东西,一路走出大门来。王福才道:“我想定了,我们决计上会馆,会馆里空房子还很多,由着我们怎样住的。”玉如道:“这种大事,我听凭你,并没有什么主张。”王福才道:“钱呢?这个你也……”玉如将衣襟一拍道:“我放在身上。”王福才听说钱的事,没有变卦,心里放下一块石头,马上叫了两辆人力车,一直向他们的县会馆来。

  会馆里床铺桌椅,都是现成的,不见得穷似家里,因之也只拿出一些钱来,随便添置些应用东西,也就草草成家了。这一下子,是玉如最觉得痛快不过,首先把公婆一种压迫的力量躲开了。

  在会馆里布置了一天之后,诸事都妥了,玉如就对王福才道:“现在我们既然争气搬出来了,就当作一番事业给人家看,我打算接一些女红来做,你也可以找一家铺子去上工。据你父母说,你的手艺不错,只要肯努力,糊口总是办得到的。”王福才道:“我上工很容易,你说找女红来做,哪里有这个路子?”玉如想了一想道:“我有个同院的姊妹,嫁了一个刺绣公司的经理,我若是找着了她,我就可以得着许多手红来做了。”王福才道:“你这姊妹姓什么?”玉如道:“她嫁的这人姓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到留养院去打听一下,自然就会打听出来的。”王福才道:“若是我的工钱定得多,我想你就不出去找女红也罢。”玉如笑道:“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出去找工作,又会有什么毛病,是吗?告诉你说,以前的事,那是你们家里逼我干的,不是我愿意如此。你想,连一个督军的大少爷,我都看不起,哪里会去找一个平常的人?你不要我出去,我就不出去,落得把家里的事,让你一个人担负。”

  王福才一听她这话,心里倒吓了一跳,莫不要她把这一百块钱,都把守紧了不给我,那可糟了。便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以为搬出来了,大大小小的事,少不得都要你一个人去管,再要添做女红,你就太忙了。”玉如微笑道:“你倒心事好,怕忙坏了我。但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不忙一点怎么办呢?你实在用不着多心,把我们的骨头拿来称上一称,大概我的骨头,不会比你轻。”

  王福才觉得她这种话,都有事实来证明,实在也无可否认,便笑道:“这几天我也让你挖苦得够了。现在我总算能争气,你还有什么看不过去的吗?”玉如道:“这样就好,只要你争气争到底就是了。”王福才也想着有点过于多疑,像玉如这种人,能说能行,还有什么比不过自己。若是别个女子,上遍人家的当,回来还不肯说呢。如此他把过去的事来作证,绝对相信他夫人是个贤妻,决不会有外遇,自这天起,自己出去找工作,同时,也让玉如出去找刺绣的工作。

  这天下午,玉如努力她的新生命,等到王福才出去之后,也来找刺绣公司的经理。但是玉如心目中的刺绣公司,并不是怎样一个饶有资本、规模宏大的所在,不过是一个中学校教员的小家庭罢了。而所谓嫁刺绣公司经理的姊妹,便也是落霞。她到了落霞家里,恰是秋鹜上课去了,落霞一人在家,闷得厉害,拿了一叠纸,伏在临窗的一张桌上习字消遣。偶然一抬头,看见了玉如,连忙放了笔迎将出来,笑道:“这样子,我们的话,你是容纳了,快进来坐吧。”

  玉如走进了屋来,见临窗的桌子,干干净净,铺了花漆布,笔砚陈设得整整齐齐地,左边一瓶花,右边一杯清茶,真个像一个用功的样子,笑道:“好哇!你这样地自在,让我看到,真要羡慕死了。”落霞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所认识的字,当我的老师还有余,我又当怎样去羡慕你呢?”玉如叹了一口气道:“话不是那样说,像我这种人,漫说认得几个字,就是当了女才子又怎么样?”说着话,坐在落霞原坐的地方,就翻着落霞临的字帖,看了一看。

  落霞要忙着沏茶待客,已经走了,玉如一人坐在这里,闲着无聊,顺手提起笔来,就拿了桌上的空白纸,写起字来。因见帖上有如花两个字,就写了一句:“可怜妾命如花薄。”只写完了这七个字,落霞便来了。顺手将这张字放在帖里,将帖一夹,关在里面。落霞并没有注意到她在这里写了字,笑道:“我叫老妈子买东西去了,我要款待你,就不能陪你坐。”玉如道:“我以后也许要不断地来,你何必还这样客气,你太客气,不是断着我,不好意思来吗?”但是落霞究不肯十分简慢,赶紧把桌子上笔墨,一阵卷着送走,然后用两个玻璃碟子。装了糖果和瓜子,摆在那里。玉如站起身来道:“你还是这样客气,我真不好来搅乱你了。”

  落霞执着玉如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便把这两天的事问了个详细。摇着头笑道:“你真了不得,居然把这事办通了。我和秋鹜讨论你的事,讨论了两天之久,总是替你发愁,不知道你要怎样应付这个环境才好。不料你居然杀开一条血路,自建小家庭了。”玉如道:“我这还算家庭啦,逃荒罢了。你说和江先生讨论过这事,他怎样说?对我的态度怎样?”落霞道:“他也不过可惜你而已。”

  玉如心里一动,靠了沙发坐住,许久无言。然后点点头道:“他本来是个极热心的人,这样的人,现在不可多得。”落霞想着,他并没有帮什么忙,不过劝她不要逃走罢了,这样一句话,不见得热心,更不见得就是难得的人。因笑道:“这是你的客气话……”看玉如时,见她望着落霞孤鹜齐飞的那对喜联,只是出了神,说的话,她并没有听见,因之就不说,看她如何。她忽然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落霞料着她是问秋鹜,便道:“若是一下课就回来的话,这时候,他应该回来了。但是他若有别的事,那就说不定。不过他常说怕我一人在家里寂寞,若没有极要紧的事,他总要赶着回来的。”玉如点着头,微笑了一笑。落霞道:“你们的王先生呢?”玉如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落霞见她叹气,这话就不好问了,也是默然。在这寂寞之间,恰有一阵皮鞋踏石板声,由远而近,立刻振起了玉如的精神,突然问道:“这是江先生回来了吧?”落霞笑道:“大概是他。你且别做声,他忽然看见你,一定要惊异一下子的,据他说,你以后是不容易来的呢。”玉如果然如她所说,就不做声,秋鹜一脚踏进屋子,忽然哎呀了一声,接着道:“冯大姐今天来了。”玉如听他的口音,又看他突然站住注视着,真有一番惊异之意,也就起身道:“江先生才下课吗?大概猜不到我今天来吧?以后我得着自由了,可以常来领教了。”于是就把这几日的情形说了一说。秋鹜道:“这果然可喜,一个人要创造一番世界出来,第一是要打破束缚身体和心灵的环境。”说着,就问玉如能不能多坐一会儿,若是可以多坐一会儿,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去。玉如道:“吃饭不必,我们也用不着客气。”

  秋鹜觉得自已这话,或者问得冒失一点,不好再说什么,就远远地在对面坐下。落霞道:“人家现在要管家了,哪里能够在外面久坐。”玉如笑道:“多坐一会儿,倒不要紧,只要赶得上回家做饭就行了。我正有许多事要在江先生面前讨教呢。”秋鹜道:“讨教二字不敢当,若是有什么事和我讨论,我很欢迎的。”玉如且不理会秋鹜说话之时的态度,先向落霞瞟了一眼,见她态度很自然,就对她道:“有些事情,我也得讨教你。”落霞笑道:“那是笑话了,别把话倒转来说吧。”

  玉如见落霞始终是实心实意的,闲谈着,就不住地把许多事来和秋鹜请教,有以后谋生活的事,也有书本子上不能懂的事,秋鹜都一一答复了。二人谈得趣味出来,也就不知道天色快黑。落霞在一边插嘴道:“大家谈得很高兴,姐姐,你就不必忙着回去做饭了,就在我这里吃饭吧。”有了这一句话,把玉如提醒,才匆匆地告辞回去。秋鹜对于玉如这种人,虽觉得可惜,然而因为有以前那一段故事,却不敢十分露骨表示,一来怕自己夫人不高兴,二来也怕玉如要避嫌,所以也不说什么。

  到了晚上,落霞身体有些乏,先睡觉了,秋鹜便坐在灯下看书,陪着夫人。看了几页书,想起有两封朋友的信,要回复人家,便将旁边桌上的笔砚,都移到电灯下的桌子上来。又看到习字帖里,夹了有几张信笺。就轻轻地抽了出来,以作写信之用。及至抽出来看时,浮面一张,已经写了七个行书字,乃是“可怜妾命如花薄”。这笔迹并不是落霞的,她也决写不出如此的字句,便向床上问道:“这张字——”第二个感觉跟着来,以为不问也罢。看看落霞,脸侧睡在枕上,眼睛闭着,微微地有点呼声,已是睡着了。于是拿了这张字,在灯下把玩了许久,心想,这是玉如写的无疑,她为什么留下这七个字呢?想了一想,也猜不出所以然,或者也是无意出之。提起笔来,不觉在后面批了两行小注,乃是“我敬其人,我爱其人,我惜其人,我怜其人”。写完,自己笑了一笑,觉得这种批语,近于无聊。随手依旧夹在字帖里,便来写信,这张字的事,自然置之一边了。

  到了次日下午,在学校里上完了课,因为有点别的事,直到傍晚七点钟才回家。一进门,落霞便告诉他,玉如今天又来了,她写了两张字留在这里,请你看看,照她的笔路,要学哪种字,请你告诉她。秋鹜听到这个消息,不免心里一跳。一看桌上摆了那本字帖,夹的信笺,却不知所在了。正是:

  情如柳絮沉还起,不堕泥时易逐风。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张恨水作品集
魍魉世界秦淮世家大江东去虎贲万岁热血之花落霞孤鹜欢喜冤家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夜深沉北雁南飞丹凤街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续集巴山夜雨美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