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古堡》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二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古堡》 作者:贾平凹

第二章

    一
    三间石板屋里,光线越来越暗,云云在灶火口烧蒿柴禾,火老笑,嗬嗬嗬的,云云就痴了。用手摸腮帮子,还有些痒,便骂了一声:“狠东西!”奶在炕上听见了,问:“云云嘴是刀子,骂谁呢?”云云忙说:“没骂谁,奶又听岔了!.那火也就灭了,墙壁上没了红红的光,黄烟罩了屋子,奶呛得又咳嗽。云云说:“奶,外边没风,我背你到门口坐坐吧。”说着就背出来,让奶在躺椅上侧卧着,给她捶腰捶背。
    奶是七十四岁的人。“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过去的一年,家里人心都攥在手里。但她却刚刚强强过来了,而且饭量极好,笑说云云娘命短,六十没过就死了,也说云云爹吃饭不如她。云云曾说:“人老了就凭一碗饭哩,奶能活到一百岁!”她爱听这奉承话,也格外自强,在家里指教云云纺线织布、剪纸扎花,没事了,就按住云云听她说话。云云最怕她说话,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地下,正说着活人的事,突然又是死人的事,她分不清阳问和阴间了,也搅混了现实和梦境,听得云云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当下在躺椅上静卧,就说:“饭好了?”云云说:“面在案上切了,水也开了,等我爹和哥回来就下锅。”奶便说:“今日把饭多做些,你娘要回来的。昨儿夜里,她回来了,就坐在灶火口,和我说起你的婚事。唉,人都说给儿娶媳妇难,嫁女更难啊!谁知道那男家是福窖还是火坑?日头落了,你爹是该回来了,你去熬茶吧。”云云听得心里紧张,进屋去点燃了油灯,却并不去熬茶,倒拿了篦梳替奶刮头上的虱子。奶说:“唉,活得走不到人前去了,头也是洗着,却就是生虱!你去捏些药粉在头上,虱就毒死了。”云云说:“人老了,是不是头皮发甜?用药粉还不蛰得奶头疼!”奶就笑了,夺了篦梳说:“要刮我来刮,你快去熬茶吧,你爹回来又该骂你!”
    场院的千枝柏丛后传来一句:“我是老虎了?!”云云一吐舌头说:“爹真个回来了!”忙起拿茶锅,爹就走进门前。爹是剃头匠,赶七里镇的集会去的,一条长长的扁担,一头为脸盆架,上装破了沿的铜脸盆,一头是泥垒的火炉,‘烧有木炭,那逼刀用的顺子就吊在扁担头上。一放下扁担,挨老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蓖麻叶卷,绽出一个油糕递上,说道:“我在镇上买的,软软的,娘快吃下。我一走,你奶孙俩就外派我了!为媒人的事我打骂过一次,你让云云说,我哪一点过余了?”
    云云将茶锅在灶火口熬着,回话说:“爹要是好,应该到老大的矿洞里去挖矿哩!”
    剃头匠说:“这又是老大给你请的主意?”
    云云说:“老大在加固他挖的那个洞子,让大家都不要胡挖,一是破坏矿产,二是又不安全。他已经伐了坟里的树作支架,爹何不也入一股帮帮他呢?”
    剃头匠不言语了,在磨刀石上磨他的刮脸刀,磨了一会儿,用指头去试,随手拔一根头发在刃上一吹,头发就断了。云云将茶锅端出来,在碗里倒一种黄糊糊的汁水,双手递给爹,说:“爹又舍不得钱了j”剃头匠并不看女儿,一口饮了茶,对着老母说:“我哪儿有钱?女儿养活大了,分文还没拿到手,倒要拿钱去帮人冢?”云云说:“这是让爹去挣大钱哩,又不是让爹把钱往河里撂!”
    爹说:“人生在世,谁不爱惦个钱?可钱不该有的,不必强求。张老大聪灵是聪灵,他爹娘过世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正是没爹没娘,他们兄弟少管教,心放得太野了!你也能看见,他挖矿挣了钱,人缘又怎样啦?”
    云云说:“没钱了你就叫穷,遇着个金疙瘩,你却要当瓦碴!”
    爹发了狠声:“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云云还要说,躺椅上的奶,嘴里蠕蠕地嚼着油糕,就拿眼睛瞪她。云云便将爹的汗衫子压在水盆里搓起来,搓得哗哗响,水泼洒一地,爹就说:“不愿意洗就不要洗,衣服招得住你那么搓!”奶终于咽完了口中的油糕,说:“云云,不等你哥和老三了,下面去吧,你娘早来了,等着吃饭的,你寻着让你娘也骂你吗?”云云说一句“奶又阴差阳错了!”就进屋去烧火,不小心撞跌了一只碗。爹说了
    一声:“哼!”云云回话道:“是猫撞翻的!”一脚把猫从屋里踢了出来,猫委屈得跳过篱笆不见了。
    云云盛了一碗干面供在娘的灵牌前,再一碗端给爹,说:“吃饭!”爹嫌她言语冲,没接碗,云云就将饭碗放在爹面前的磨刀石上。这时哥哥光大回来了。光大方头大腮的,挎着一杆猎枪,枪头上吊着四只野兔。一坐下,脚上那双黄胶鞋就蹬脱了,问爹:“给我买回枪药了?”爹说:“没买成!”光大说:“咋没买成?”爹说:“枪药涨价了。我剃一晌午头,还不够给你买一筒药,他娘的,公家那东西都涨价,剃一个头还是两毛钱!你
    也别一天疯张了,养什么貂,甭说将来能赚多少;见天得几只兔子?打一只兔你得放多少枪?一枪得多少药?”光大一脸不高兴.说:“你不买就不要说给我捎买的话。貂养成养不成,你不要管。就是不养貂,这枪我还是要放的!”爹说:“你耍阔,你有钱嘛!”光太说:“没钱我也没花过你的剃头钱!”爹“咣”地把饭碗往地上一礅,说道:“好呀,不花我的钱,只要你用你的钱把媳妇娶回来,我趴下给你磕头!”
    奶生了气,说道:“火气都那么大,一个要吃一个吗?你瞧那颗星星,那星星是你爷呢。你爷在天上列了仙班,他为啥不回来,他就是拿眼睛看咱这个家哩!要么咱日子不如那张家老大。咱整天都是吵,吵架能饱了肚子,你们到天峰顶上吵去!”
    云云赶忙把面递给奶,让占了口;又从浆水菜瓮里捞出一笊篱菜来烩在面锅里,连面带菜给哥盛一碗,另一碗放在锅项处给弟弟留着。一家人就大声地吸溜起面条来,光大咬嚼酸菜帮时还发出吱吱脆响声。
    饭毕,月亮也出来了,老三还没回来。奶问:“光小到哪儿去了?”云云说:“中午我在洼里放羊,看见他往湖北那边去了。”爹说:“又去耍钱了!咱坟里风水败了,后辈里尽出些歪货,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坏事在这上边!”奶就说:“他不回来了,也不等了,都不要说话,我有事给你们说,一家人坐着商量商量。”光大却不坐,用刀子剥剖野兔。兔头剥了,用绳子系着脖子吊在门闩上往下拉皮,拉了皮的兔子光精精的,让人害怕。奶不让他剥,他说:“说你的,我听着哩!”
    奶说:“这事光大还不知道的。今日一早,吉琳的娘过来对我和你爹说,她是来给云云找个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云也是到时候了。我到咱家来是十六岁,你娘过门是十八岁,早结婚早生子,娃娃接力就接得早……”
    光大把刀子从口里取下来,双手血淋淋的,问道:“找的家在哪儿?”
    爹说:“是张家老大。”
    光大说:“爹和奶同意了?”
    奶说:“我这一层子人,全都过世了,是我给每一个人擦的身子、穿的寿衣送走的。村里这些娃娃,哪一个又不是我铰的脐带接来的?老二生时,他妈羊水破了半天,却生不下来,还是我用手扯下来的。老二是个双旋,旋与旋之间宽二指,‘二指宽,抱金砖’,打早我就说这娃将来是成事的,昨日夜里,他爹他娘就来了,满口满应的答允这门亲事,咱还有不同意的?光大,我给你和光小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们知道知道。媒人说,选个黄道吉日,张家老大摆了酒席,请三姑八舅的吃吃,一场婚事就要正经订下来的。”
    光大却不言语了,又拉过一只死野兔剥皮。月光下门闩上吊了一排,叫人不忍卒看。委屈而逃的猫却没脸面,闻见肉香又跑回来一声一声地叫。
    奶说:“光大,你咋不说话,舌头没了?”光大喉咙里粘乎,喃喃不清地说:“张家那边给掏了多少钱?”云云一直坐在奶身旁,静静地听,偷看各人脸色。出现了沉默,她浑身就觉得有虱子咬。听罢哥哥的话,气再憋不住,说道:“你看你妹子能卖多少钱?”言语极不好听。奶就训道:“云云,你插什么言?咱又没向人家张口,人家给三百四百,还是分文不掏,那是他张家的事。”光大就说:“奶在这儿,爹在这儿,我说一句话,云云嫁不嫁我不管,咱做事不能让外人扯笑。”爹一听倒火了,说:“扯笑什么?”光大说:“云云比我小五岁,别人会怎么看我哩?”
    云云站了起来说:“噢,你是想你的事哩!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碍了谁了?”光大说:“咱这地方,我还没听说过谁这么便宜娶媳妇的,你耍大方,谁给咱家耍大方?”云云说:“你找不下人,想让我给你挣钱呀?你越是这样想,那钱我越是一分也不要!”光大脸就全撕了,跳起来说:“他不掏钱,这事就不得成!爹娘生了咱兄妹三个,不是只生了你一个!”云云说:“生了我,我分家产了吗?这些年,有眼窝的看得见我为这个家出的力!到我该走了,还要这么勒刻?!”说着就哭起来。
    奶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云云,你哭丧吗?”一口痰涌上,咳不出,人在躺椅上缩成一团,云云见状跑过去喊:“奶!奶!”奶只是翻白眼。云云就冲过去抓光大的脸皮,光大还了云云一巴掌。奶一伸腿,眼瞪直了。爹疯了一般吼道:“打哟!打哟!你奶气死了!”兄妹就又跑过来,光大连声叫奶,便对着奶的口猛吸起来,将一口痰吸出来了。奶又缓缓地透过气来,光大却披了衫子走出门去,脸上像布了一团黑云。
    云云给奶摩挲心口,灌开水,后倒在奶怀里,叫一声“奶!”哭一声娘。剃头匠却再没声响,木呆呆地坐着不动。夜已深沉,村子里死了一样的静,谁家的父母在喊睡了一觉的孩子起床来撒尿.十声八声喊不应,就骂起来,用巴掌啪啪啪抽打那叫不醒的儿子屁股。奶有气无力地又把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混着说,一会儿叫着云云的娘,一会儿叫着云云的爹,云云看着油已将尽的灯芯跳动,心里阴森森的惊恐。后来,灯就灭了,爹还坐
    着不动.烟锅头一明一灭,像是一个什么野物在眨眼。
    二
    天明,云云红肿着眼睛下炕,才要坐到台阶上去梳头,爹却早坐在那里,接着是夜半回来的光大和光小也坐过来,再是奶。一家人皆粘眉糊眼,似醒非醒,分坐在台阶的青光石头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谁也不看,都望着四峰上的古堡,表情木木。这是典型的村人起床图。半个时辰过去了,一只狗在河湾处大声叫,接着是一群狗的追逐,山洼里才渐渐清醒过来。光大先站起来,背上猎枪走了。接着是光小,接着是剃头匠。谁也不知谁要到哪里去,谁也不打问谁,长长的台阶上木鸡般的留坐着奶和云云,院子里显得空大。
    剃头匠在河里洗脸,手掬着水啪啪地拍着额颅。在这个家庭里,每一次矛盾纠纷都是他所引起,而每一次结局,均是他长久的沉默不语。夜里,他恨死了光大的不近情理,但他同时又可怜光大。这个年纪而没有成家的儿子,打骂云云,实际是在打骂他这做爹的啊!剃头匠深深感到了自己为父的可耻。他一夜未能睡好,在思谋着一个出路,老母问他,他没有告诉,该他承担的事情,他绝不拖累上了年纪的老人。
    洗罢脸,他去了吉琳家,毫不避讳,对吉琳娘说了夜里的家事,甚至还有些夸大其辞。
    吉琳娘一边往手心唾唾沫,一边抹到乱发上,用梳子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剃头匠!”剃头匠却沉默了。吉琳娘说:“你剃头也这么不干脆吗?”剃头匠唬道:“我那刀子能割了人头哩!”吉琳娘就叫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要钱?明说了吧,要多少钱?要什么嫁妆?刘六顺的女儿长个冲天猩猩鼻,出嫁时讲的是男方给他一个寿棺的。”剃头匠说:“我这么想,云云是有这个哥,老大也是有一个妹子的,四个人都是光眉顺眼的,如果愿意,这会省多少钱的。”吉琳娘一梳子梳下个虱来,在手指上看看,扬风丢去,惊道:“换亲?”剃头匠说:“这又不犯国法,山里多的是。”吉琳娘不言语了,闷了半日,就搬了左手指头运算李淳风六壬时课,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翻来倒去若干遍一抬头说:“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老大的妹子嫩,看得上你家光大吗?”
    剃头匠最担心的也正在此,脸上顿不是颜色,接着就苦苦地笑,说:“你是媒人嘛!”右胳膊就伸过来,使劲褪长了袖子,吉琳娘的手过来,两只手在袖筒里捏码儿,两双眼睛死死地盯视对方,一丝不苟。如此经济谈判之后,吉琳娘干瘪的脸皱纹绽开,剃头匠便起身走了,身后,吉琳娘却大声嚷道:“他伯呀,怎么不坐了,我给咱熬一壶‘满山跑’喝呀!”
    当吉琳娘跌跌撞撞跑到矿洞,叫出了浑身泥水的老大,老大一出洞来就软坐在土坎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吉琳娘就笑他过的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大给她笑笑,说这算什么呀,听有人讲铜官那儿的煤矿,一个班一个对时,麻绳拴筐子吊下去,黑咕隆咚的,一下就是四十米,五十米,人在洞里四脚兽似地爬着走。出了洞,除了眼球仁能活动,谁认得是人是鬼?家人站在洞口,见面先呜呜哭不清,好像轮回从阴间转世而来。吉琳娘就说:“真是只见贼娃子吃,不知道贼娃子挨打哩!老大,我寻你是有事哩!”媒人来寻,老大就知道她的用意,从怀里掏出一元钱,说:“你老拿去喝酒吧,我正在忙着支洞架,身上也没多带钱,你不要嫌少啊!”吉琳娘将钱收了,却说出:“剃头匠改了口,他不应允亲事了。要娶他的云云,他的光大就得娶小梅!”老大登时骇绝,张口无言,凶相吓人。吉琳娘忙改口骂起剃头匠,说他心瞎了,眼也瞎了,光大是什么货色,倒敢娶小梅,蛮牛啃白菜心呀!老大又慢慢靠着土坎坐下去,坎上的浮土刷刷流了一脖子,嘴脸乌青,待到吉琳娘骂得话不入耳了,说:“婶婶,你不要骂了,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我会给你去回话的。”
    老大重新回到矿洞,矿洞斜着往下走一段,就直直的平道而进,里边有一根蜡,芯光如豆,昏光弥漫里扑楞楞飞着几只蝙蝠。他站定了半日,才看清了脚下横七竖八的木头。扛一根往前走,却总是磕碰洞壁,竞一个趔趄,木头摔出去将蜡烛打灭了。响声传到洞底,又反弹出来,嗡嗡嗡闷响。老大倒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爬起来,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心里乱得如一团麻。他不知道媒人的话怎么对妹妹提说,妹妹年纪尚小,性情温顺,如何会看中光大?妹妹是不会同意的。就是妹妹同意,他这个当大哥的也不乐意啊!可是,剃头匠是个心里有劲的人,他说出话来就要按他的话办,妹妹不嫁给光大,那云云能嫁给他吗?事情不早出,不迟出,偏偏在他正动员村人来这里挖矿时发生了,他第一次骂了剃头匠“老东西”!
    张老大踉踉跄跄回来,一进家门,就从柜里取出酒喝。小梅才洗罢衣服,一个人抱着猫逗弄。十八岁的女子,出脱得十分俊美。夜里常常做梦,梦都是五颜六色的,醒来要把梦说给人听,两个哥哥却鼾声如雷,她就暗自伤心,感到了无爹无娘的悲苦。当下抱猫在怀,猫是温柔而又不安分的,双爪在怀里抓,偶尔抓到胸部了,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痒。后来,她便将一个指头从衣服里戳起来,一伸一缩,猫就不断地抓那神秘的东西。大哥一进屋,她粉脸羞红,说声:“大哥回来了!”老大并不言语,取酒只是喝。她知道哥是喜欢喝酒的,每天挖矿回来,疲倦不堪了喝几盅解乏,就起身说道:“我炒几个鸡蛋去!”
    炒鸡蛋端上来,小梅却惊慌了,老大已经把半瓶白酒喝了下去,还举着瓶子往嘴里灌。她问道:“大哥,你怎么啦?”老大不说话。小梅把瓶子夺了,在浆水瓮里舀一碗浆水逼大哥喝,小心翼翼地问:“是和我云云姐斗嘴了?”老大眼直直地,摇头。小梅又说:“那是生村人气了?这些人不落好,就罢了。世上的人多啦,你顾得过来吗?”老大还是摇头。小梅就立在那里无所适从,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在咱家里.你还不说吗?”
    老大看着妹妹,牙把下嘴唇咬住了,咬得很狠,说道:“小梅,你不要问,你忙去吧!我要睡睡,你让我好好睡睡。”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将门掩了。
    小梅什么事也捉不到手,越发心慌意乱,就走出门,要问问村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里一些小伙,一见小梅,就没盐没醋地和她搭讪,她烦死了这些人,白着眼过去,不搭理。走到河边,瞧见吉琳娘和老二在那里说话,她才要叫一声,吉琳娘却扭身走了,二哥痴呆呆还站在那里,叫他几声也不吭。小梅就过去吼道:“二哥,你丢魂了!”老二一惊,急问:“小梅,你怎么在这儿?见到哥了吗?”小梅说:“哥在家里喝闷酒,喝
    得半醉不醒的。”老二就骂了一句:“云云姐怎么托生在那个家里!小梅说:“二哥,你说什么,孙家是不是要退婚?”老二知道说失口,忙分辨说:“没啥,没啥。”小梅就看出蹊跷了,说:“一定出了什么事,大哥不说给我,你也不说给我?好,你不说,你和光小去赌钱的事,我就给大哥说去!”老二才说:“小梅,这事说是说的,最后还没定数,你觉得可以就罢,觉得不行,咱和哥再商量。”小梅变脸失色问:“什么事?”老二便把刚才吉琳娘说的话一一复述,小梅当下瘫在地上。老二手足无措,刚要拉她时.小梅却跳起来,捂了脸呜呜地哭着跑回去了。
    三
    小梅一哭,老二越发气恼,拔腿要往孙家去说理,到烛台蜂下.偏巧碰着光小。光小一见老二,连忙叫道:“老二,去不去?”说着,手心亮出两颗骰子。老二却揪了光小的领口,一拳打趴在地。光小说:“老二,我哪一点不义气了?欠了你的钱,还是背着你做了手脚?”老二骂道:“你们孙家就不是好人!”光小说:“你骂孙家,等于骂张家!我们不是人,云云却是你嫂子哩!”老二说:“她是屁,她是我嫂子?”光小说:“好呀,有本事当你哥的面骂!”老二说:“你家云云是坑了我哥哩!”光小就爬起来喝问:“老二,你骂我可以,要骂我姐我可不依!云云怎么坑了你哥?你红口白牙得说个明白!”老二就问起换亲的事,光小说他也昕爹提过,就说:“这是好事呀,咱两家不是亲上更加亲了吗?”老二说:“放屁!你家光大多大,小梅多大?”光小噎了口,无言可对。
    老二丢下光小便走,光小问:“老二,你还到哪去?”老二说:“寻你爹去,天底下嫁女倒成了做买卖,卖出一个好的,还要搭一个赖的!”光小说:“你寻我爹,我爹有什么办法?我哥找不下媳妇,你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去?年纪差几岁,那有啥,谁要给你找个十五、六的,你嫌小吗?给你找个二十八、九的,你嫌大吗?”
    老二立在那里不动了,气喘得呼呼的。
    光小又说:“你去打我爹吧!将心比心,你爹在世,你妹子一嫁的是别人了,你哥找不下,你爹也会换亲的!怪谁呢,怪托生在这个穷地方了,怪咱命瞎!”
    老二回过头来,看着光小,突然挥着拳头说:“小梅一听这事,她就哭了。我们没爹没娘的,妹子这么哭,怎么办呀!”
    光小就势说道:“我看这事多给小梅说说,能成全的就成全。咱两个为小,找不下媳妇就找不下罢了,可咱两家总不能都要绝门绝户啊!年纪相差大,只要合大相就成的,我哥属虎,小梅属啥?”老二说:“属鸡。”光小说:“咱问问道长去,让他推推,看大相合不合?”
    俩人就往烛台峰去,沿着梯田边的小路七拐八绕到了峰底,
    那里住着牛磨子。牛磨子家原本三间石板房,后在前左厢房新补搭了一个厨房,右厢房后又续了一问作了卧屋,整个建筑形成一个拐把状。门前屋后种满栲树,青枫木树,阴森森的,而篱笆往后去的一条小路,直通到一片坟地,那里埋着牛家人经八辈的先人。牛磨子早先是队长,门前的弯脖子栲树上挂着一节铁管.一天三晌由他在这里敲响开工。如今土地承包,队划为村.村长不是他,那铁管就再未被敲响过。那一年两料由他
    任高任低过量粮食的大秤,也分给了张家。牛磨子再不能反抄着手随意到别家去吃请了,而地里的庄稼每每比别人成色差一半.因此便郁郁不乐,患了肝病,脸无血色,像黄裱纸糊过。老二和光小才转过栲树林,牛家的走狗就忽地蹿出来狂咬,老二说:”这贼狗,主人都倒了,还这么凶!”一石头砸得狗腿瘸跛着回去了。
    这一日,牛磨子请了族里人在家续宗谱。香案摆过,给先人三叩六拜,祭祀了水酒,然后拿出深藏在瓷罐里的一块黄土布来.将各家未上谱的男夫女妇,长子次子一一续上,再由牛磨子执笔,为下辈人制定字号。牛磨子正在说:“亲不亲,族里人.咱牛家在村里人虽不多,可几代里都出过英武人!瞧瞧,咱上三辈里有个举人,上两辈里有个县巡捕,我也是当了几年队长:张家现在倒成气候了,哼,那几年算什么角色,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现在倒瓦房盖上要压村里人,他是钻国家空暴发的.你们看出来没,他张家现在要买好村人了,可天能容他吗?山上就出来白麝了!”
    狗一咬,牛磨子骂道:“谁在打狗?也不看看是谁的狗!”凶狠狠出来,一见门前站着老二和光小,牛磨子脸上立刻就活泛了.说道:“是二位呀!怎么没挖矿?要上山去吗?是去问道长有没有麝的事吧?好多人都去山上求那九仙树了。说这白麝是个灾星!真是怪事,刘家的二媳妇前几天硬要去挖矿,歇息时突然乍见一令穿白衣的女人,心里就疑惑:这女人怎么不认识?一转身再看时,却不见了。后来再挖矿,洞就塌了,一条胳膊就压折了。真是怪事,莫非这穿白的女人是麝变的?多少年里都没有出过这怪物了呀?”
    老二心下犯嘀咕,想起他见到的麝毛,可话到口边没说,却撂了一句凉话:“这麝或许是灾星哩,它一来,你就当不上队长了!”
    说罢,头也不回,拉了光小上山。山上的路隐在栲树林里,一台一台石阶,像链条一样垂下,五颜六色的草蛇不时就摸路窜行。光小捡了石头撵着去砸,结果把一条砸死在石头上,老二说:“听说南方有人在镇上贴了布告收这蛇哩!”光小说:“那能挣几个钱?世上的钱是出力的不挣,挣的不出力。大前天夜里叫你到湖北那边去,你不去,我又得了这些。”伸了两个指头在眼前晃。老二说:“我怕我哥知道,他让我帮他砍树搭支架哩!”光小说:“你哥那人,胆大时就他胆大,胆小时就他胆小,他脱皮掉肉的干十多天,顶得过咱一个晚上?”老二说:“我手气不好。”光小说:“你太老实!”附在老二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老二直骂道:“太作孽了,上天会罚你打一辈子光棍哩!”光小就说:“你好,你怎么也是光棍?”
    说话间到了山头,山头像刀切一般,过去不远就是主峰台,路却突然随主峰台下落人半坡,再一台一台拾阶而上。俩人在古堡门洞口遇见从后山挑水的小道士了。光小当下叫道:“小师傅,挑水去了!”小道士傻乎乎地笑。老二再说:“又遇见哪家姑娘了?”小道士说:“别胡说,出家人不讲这个!”光小就又说:“要是半夜里有个女子到你房里,你也这么正经?”小道士却不尽惨然,自言自语说道:“哪儿有这好事,除非是白麝精变的!” 老二听着.心下便噗噗乱跳,思忖道:道人也认为那白麝是成了精了?当下正色问:“道长在不?”小道士回答:“在。”俩人就进了堡门洞。
    道观院中,甚是洁净,石条铺就的场地,条与条的缝隙问生出一种小草,极绿,院子似乎就有了匀称的图案。九仙树挺立着,树干已被香客的手抚摸得油光滑亮,幽幽如有漆光,有几片红布吊挂在枝头,上书:“有求必应”字样。道长正坐在那里,给一群孩子说古今,见老二、光小进来,几个孩子就慌了,怯怯地叫:“二叔,你别给我爹说我来山上玩呀!”老二笑笑,给道长点点头,道长还在继续说他的,说的是孩子们询问的关于
    麝的事.言道:新来的麝是兽是仙,是鬼是神,他没见过,但凡世上之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山下人们都在说麝,他认为,就是有,若感觉是吉兆就是吉兆,若感觉是凶兆也便是凶兆:天地自然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混合体,既然可生人,生蛇,生老鼠,也便可生麝。五行相克相生,八卦幻变元常,一切皆让其存在和发展吧。这话孩子们听不懂,老二和光小也听不明白。孩子们就不大有兴趣了,又拿出脚来,要道长证实谁是商州土著人。
    道长说:“你们都想作商州土著人,知道这地面为什么叫商州而不叫别的名吗?”孩子们说:“不知道。”道长便说:“不知道了.我给讲讲。这商州,很早的时候是荒蛮之地,一个人也没有,只是树,全是这九仙树,树林有狼虫虎豹,当然也有麝,公的母的.满山跑。后来,就有一个人把我们的祖先带了来,这个人便叫鞅。当时天下分了好多国家,鞅是卫国人,姓公孙。此人身长八尺,聪敏过人,小小时候,喜欢学习法律,干什么事皆十分认真,说一便一,说二就二,从不含糊。卫国被魏国灭后.鞅投在魏相门下,魏相很是器重他。后魏相病了,魏王前去探视,君臣高谈国事时,魏相说:‘我这病一日不济一日,恐怕在世不会长久,为了咱魏国社稷,我推荐我门下一人,叫鞅的,年纪虽小,却有奇才,企望您能重用。’魏王没有作答。临走时,魏相让左右人退下,密言说:‘王既不用鞅,就得杀掉此人,万万不可让他到别国去!’王答应了。魏王一走,魏相就把鞅叫来说:‘今天国王问将来谁可以作国相,我说用你,他未应允。我身为魏相,当然先尽君上,后及臣下,所以说既不用你,就要杀你,王同意我的意见。如今你就赶快出走了吧。’鞅听罢,却极平静,说:‘国王既然不听你的话用我,哪里又会听你的话来杀我?’就是不逃。果然魏王回去后,对左右人说:‘魏相病得很沉重,实在让我悲痛,但他却让我用鞅,他也是病得糊涂了!"’
    道长讲着,目光并不注视孩子们,仰头远眺,凝视高天流云。天上的太阳在云里穿行,入云,万山阴阴,云边金光激射;出云,宇宙朗朗,山青草新。如此出入不已,山色更换不绝。突然远处一声枪响,孩子们就骚乱了,全站起来叫道:“哪儿打枪?”道长就中止了古今,和孩子们一起扭头张望。终于发现在高高的天峰顶的古堡上,站着光大。他身子衬在天幕上,抬足动手都看得分明,又听他在锐声叫喊:“我把白麝打死了!我打死白麝了!”这边顿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二突然仰面大笑,跌了一交,又爬起来拍手叫道:“好了!好了!”上到堡墙上扬了衫子呼问:“光在,——是那只怪麝吗?——”
    光大在那边喊:“就是,就是,我一枪打死了,打——死——了!”
    喊声惊动了山下,人如小甲虫似地从每一个石板房里出来,一齐伸了脖子向天峰古堡上看。孩子们轰地跑出道观,纷纷下山去了,光小也往外跑,老二扯住:“麝打死了,有看的时间哩,
    咱还没办正事呀!”就过去拉了道长,说明来意。道长说:“麝打死了,都要去看看,哪有心思计算呀?”老二忙说:“求求你了,这可是宗大事啊!”道长便只好坐下,拿了一节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让老二报出光大的生辰日期,又报了小梅的生辰日期,然后默不作声,眼皮眨动,末了口里念念有词,就抬头看老二和光小的脸。老二紧张得出气不匀,脸呈青色,不停地追问:“大相合不合?”道长一捋胡须便念出一段诗文来:“羊鼠相逢一旦休,从来白马怕青牛,玉兔见龙云伴去,金鸡遇犬泪双流,蛇见猛虎如刀刺,猪和猿猴两相斗,黄道姻缘无定准,只为相冲不到头。”
    老二说:“此话怎讲?”道长说:“姻缘大事是不会相冲的,光大是火命,小梅是金命;真金不怕火炼啊!”光小说:“那金虽不怕火炼,可火不是总在烧金吗?”道长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处在运动之中,阴阳相克,矛盾互制,质中有量,量中有质,其变化万端而又无穷无尽。这便是道。《道德经》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夫妻生活,便也是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俏的,配一个拙的。相反相成方能相依为命,这火若遇水,水必灭火,火若遇木,木遭火焚,所以火与金是最好不过的了。”一度话说得老二昏昏沉沉,末了问:“你说能成?”道长说:“能成!”老二弯腰就给道长鞠一个躬,和光小眉开心舒地下山去看死麝了。
    四
    白麝是被光大打死了。
    当雄麝突然遭受到阿黄的袭击,使白麝大吃一惊,当时领了一双小麝躲在古堡南边的一个石洞里,惶惶不安。果然,不久就闻到人的气息,是老二和阿黄又来了,它们谁也不敢吭声,全把嘴巴埋在土里,露出鼻孔和一对眼睛。幸好,老二和阿黄并未发现它们。
    这天,白麝和一对小麝都饥饿了,白麝必须出去觅食,就叼来许多树枝掩在洞口。叮咛一对小麝千万不要出洞。
    它走出去,终于找着了吃的,赶紧往回跑。可是,就在它刚刚上到古堡,一抬头,却发现远远的一块石头后,趴着一个人,一眼闭,一眼睁,用一杆枪在瞄准。它急忙一缩头,那枪没有响,才明白那人并没发现自己。那么,这人在瞄准着什么呢?它慌了,怀疑是不是无知的儿女跑出来被人在捕猎?再一抬头,突然看见前边的草丛里腾起一个黄色影子,立即就不见了。白麝方明白那人在瞄准着野兔,但它刚才的一抬头,却被那人看见了,听见一声锐叫:“白麝!”此时,它意识到了它的错误,拼命地逃跑,那人不顾一切地追赶。它头脑极清醒,在南边峭崖上,它只要再蹿过那个石角,猎人是爬不到峭崖上的,那枪也是打不中它的,但它发现那人正趴在了儿女们隐藏的洞的左前方,它不能让猎人发现了儿女,就又踅过身来往一块平地上跑。枪响了,它终于倒下了。
    石洞里,雄麝和雌麝看见了逃跑着的母亲,接着就听见枪响。雄麝再也控制不住,要扑出去,雌麝却咬住它将它死死按住。它们看着猎人提了冒着青烟的枪过去,把母亲拉走了,狂呼着下山了,兄妹俩抱头大哭,然后雄麝就怨恨雌麝,踢它,咬它。雌麝也踢也咬雄麝,兄妹在发泄着对人的仇恨,却伤害了自己的同胞,末了就又各自拿头撞石洞壁,撞得满头满身的血,一个倒在了另一个身上喘气。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贾平凹作品集
朋友秦腔废都匪事邻家少妇五魁高兴浮躁带灯高老庄贾平凹散文精选贾平凹短篇小说选腊月·正月古堡怀念狼美穴地白朗贾平凹中短篇小说作品散文集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合集鸡窝洼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