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古堡》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六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古堡》 作者:贾平凹

第六章

    一日,摄制组休假,有演员去七里镇赶集;已经走得很远了,阿黄却趟了河水湿淋淋地追来。开拍以来,阿黄上了许多镜头,效果使导演颇感满意,但这孽种除了演戏逞能外,总是牵挂小母狗“爱爱”,有人没人,就将一条后腿跷起,露出那丑恶东西撒尿。导演曾对老二说:“你培养出的狗,怎么是这种德性?”老二又得意又脸红,解释说这原是一条游狗,半路里收养的。演员们不明白游狗的意思,问了才明白是外村走失来的野狗,便奚落老二“狗和你有缘哩!”这日它撵了演员来,又是极不安分,见了路上的女孩子就汪汪地咬,气得演员们喝个不休,骂个不休,它竟离开新主人径自向镇街跑去。
    镇街很小,却极有特点。窄窄的街巷皆石板铺地,两边门面,结构奇妙。山墙突出屋脊之上,全饰砖雕。面墙木板装就,门扇窄而长,外又设了出檐拦架,犹如楼上有楼。入街如入峡谷,折南,行五百米,又折东。东边的门面房顶头的一家倾斜,整整二百米远的距离内,家家倾斜;大有稍一推动这条街房就要全倒的形势。但小商小贩却视而不见,依旧在下设铺摆摊,大到铁器竹编,小到针头线脑,无奇不有。演员们一侧身那里,立即色彩鲜艳,令人注目,先是谁也不敢招理,不是鄙夷,而是敬畏,后一卖凉粉的说声:“来吃凉粉呀!”演员吃了,便七家八家小贩过来围住叫卖。他们都知道这是城里来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是有大钱,那一个个鼓鼓的屁股口袋里,全塞有票子。演员们感觉到了自己做人的伟大,在那些小吃点上指指点点了,等小贩递碗过来,却责备一通碗没有洗净,洗碗水那么稠。抹布那么黑,摆摆手就走了。只有阿黄摇头晃脑,遇什么都看,看什么都吃。立即有人低声议论,说交界处的××村人是发了财,就是这一条狗,也身价二十、三十元的。就吆喝阿黄,将一块骨头,或是半块弄脏的油饼投过去,大表热羡。
    一个人便从店铺出来,突然给阿黄丢过一个猪蹄,招呼道:“过来,过来!”阿黄叼了猪蹄,那人就说:“哟,哟,你认不得我吗?这狗东西,怎么不认我?!”演员就笑问:“你认识这狗?它叫阿黄。”那人说:“是叫阿黄,我怎么不认识它阿黄呢?这是我家的狗呀!它走失了好长时间,原来在你们这儿?!阿黄,快跟我回去!”说着就要牵那狗。演员吃惊了,说:“这是我们买来拍电影的,怎么能是你家的?”那人睁了眼说:“我家的狗怎么不是我家的?你们是拍电影的,是在××村那儿拍电影的?真能用上这狗,我当然支持公家的事,可公家也不能亏了我们百姓呀,那你们给我多少钱呢?”演员们知道此事的目的了,就吵嚷起来。这时,偏又有一妇人提了猪头过来,见了狗又说是她家的,走失好几个月了,正到处寻找不见。演员们就和这一男一女争辩,这一男一女也争吵不休,窄窄的街巷拥了许多人,演员们就说:“你们不能这么钻了钱眼!你们说狗是你们的,有什么根据?”那男人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逗引狗,狗跟了过去;女人也就用猪头逗引狗,狗又跑了过去。一个演员急了,飞脚赶回村找导演商量:电影正拍到紧要处,怎么能随便没了这条狗?于是,导演又叫上几个女演员牵了小母狗“爱爱”,一起赶到镇街说:“拍电影有的是钱,但国家的钱也不是随便往外撤的,这样吧,你们两家都叫狗,我们也来叫,狗若跟了谁走,就是谁的。”于是,那男的又以饼招逗,女人又以猪头引诱,女演员们就牵了小“爱爱”走,阿黄就汪汪叫着,紧追“爱爱”不舍。人们哄地大笑,那男人便灰溜溜退走,钻进店铺里再不出来。店铺的花格子窗下,一个人影闪动,有个演员瞧见了就悄声对同伴说:“牛磨子在店里,是那老东西出的馊主意吧!”阿黄便对那店门汪汪狂吠,店门也便哗啦关了。
    赶集回来,导演和演员们将认阿黄的事说给老大昕,老大说:“牛磨子的老表就在镇街上,他也太不像话了!以后少理这种人得了。”但是,在拍摄第六十四场戏时,地点无论如何要在牛磨子的庄宅那儿。第一天,导演让牛磨子充当一个群众角色,演毕,他竞提出要钱,每一个群众演员二元钱,他却坚持自己要三元,因为他不仅是群众,而且说了三句话。老大看不惯了,就说:“你家也是去挖了矿,钱总算不紧手吧,为一元钱,说得出口吗?”牛磨子说:“这是公家钱,又不是导演掏私包,阿黄都是高价买的,我不如一条狗了?”老大说:“胡搅蛮缠!不怕丢了自己人,可这个村的脸面还丢不起哩!”牛磨子便说:“我丢什么人了?我当了八年队长,我没给自己赚钱,我没勾引良家妇女!”出言不逊,老大就火了,问道:“你说话说明白,谁赚了谁的钱?谁勾引谁家妇女?”牛磨子说:“孙家女子的肚子大了,莫非是长了癌性瘤子?!”一句话说得老大血冲脸脖,叫道:“我和云云光明正大,结婚证都领了,谁一个屁都放不得!”他逼近牛磨子质问,牛磨子以为要打架了,当下就猫腰扑下,抱住了老大,又双手来捏老大的命根儿,先下手为强,且哭叫道:“你打呀,你小伙现在是不得了嘛,你当了矿长嘛!”导演忙拉开他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元钱给他,估计不能继续拍摄,就让司机装了器材返回。却不巧,车在拐弯时,竞轧死了牛磨子的没尾巴狗,牛磨子正没个出气的机会,当下就睡在了车轮下,
    口口声声说是摄制组故意轧死了他家的狗。叫骂要砸车,要烧车,又骂出他的儿子和那“媳妇姐”,让他们拉住司机不放。司机就火了,将拖了他腿的牛磨子用力一甩,牛磨子滚倒一个坎上,鼻血流了下来,偏不擦,抹一脸红,大叫:“打人了!打死人了!”哭闹不止。
    吵闹声惊动了全村,许多人跑来看,有说东的,有说西的。村长就赶来问了情况,也训斥司机无论怎样不能打人。老大便说:“这事我在场,不能怪司机。”牛磨子就说:“张老大,你这个汉奸卖国贼!摄制组给了你好处,你就处处向着人家,你这电影厂的狗啊!”导演两方劝止,最后说:“就算我们打了你,我们领你去镇医疗所看病吧,轧死了狗,我们赔你的!”牛磨子说:“怎么个赔法?”导演问:“你这狗值多少钱?”牛磨子说:“一百!”有人就叫道:“牛磨子你疯了,你那是什么天狗?!”牛磨子说:“你说不值,我也不要钱了,我要我原来的狗!”老大就对村长说:“你瞧瞧,咱的人像不像话?”村长却说:“老大,不是我说你呢,你挖矿不是也为着钱吗?牛磨子开的口是大,但咱本地人要向着本地人的。”老大说:“我开矿也确实为了挣钱,可我不是混钱!我要像他那么挣钱法儿,我一头碰死在石头上了!”村长就过去调解,达成协议:电影还是要拍,这是公家的事;但电影厂一定要注意群众关系,打了人就看病,以后类似事件绝不要发生;狗价二一添作五,五十元。这项协议气得老大满嘴冒白沫。
    事件之后,摄制组一片埋怨,说这地方少文明,不开化,刁民太多,往后再也不肯多和本地人往来。除了张、孙两家常来驻地院落,别的人来了,演员们就冷言冷语相讥。时间一长,村人就又慢慢论起老大的不是。到了腊月二十三日,村子里逢着会日,挖矿队也放了假,人们有去走亲串友的,有去七里镇采
    买年货的,有去九仙树下烧香敬神的。演员们下午拍摄几个镜头后.闲着无事,就在驻地院子里跳舞取乐,一对一对在那里翩翩旋转。村里就传出一股风:摄制组的人在一男一女抱着磨肚子了!闻者赶来瞧热闹,一个演员就关了院门。村人不得进去.隔门缝往里瞧,噢噢地哄,丢石砸门,那门终是不开。
    二
    老二远远地坐在山坡上,那里完全可以看得清摄制组的大院:他第一次看见城里人跳舞,心迷,眼迷,抑制不住的嫉妒和一种万般滋味的冲动。后来看到村人砸了一阵那紧关的大门,陆续骂骂咧咧散去,也感到了本地人的可怜和羞辱,就跑下山来.在矿洞那儿的土地上仰面躺下喘息。但那大院里一阵一阵飘过来的音乐声,使他又不能静静地躺着,就如同狼一样地跳起来.拉了枯草枯树枝,在洞口燃起火,自个乱跳乱吼,发泄自己的冲动。这喊叫声,蹦跳声,使那些逗起了冲动却无法排泄的村中光棍汉,都跑了来,和老二一起乱跳。后来,他们就跳起往日过会时祭神驱邪的巫舞。已经是寒冷的暮晚,他们全脱了身上的棉衣,甩掉了帽子和包头巾,将那些废纸撕了条子,一条一条贴在脸上,举着钎子、镢头绕篝火堆跑。皆横眉竖眼,皆龇牙咧嘴,似神鬼附身,如痴如疯。旁边的人就使劲敲打铁器.发出“嗨!嗨!”吼声。后来就你从火这边跳过去,我又从火那边跳过来,用火灰抹脸,汗水流着,冲开灰土,脸恶得如煞神一般。这是性的冲动,原始的力的再现,竟将摄制组那边的音乐渐渐压下去,后来就无声无息。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辰,家里的男劳力都没有回家,做好了饭的女人们听见了吼叫声,也跑来看热闹。一站在发了狂的男人面前.都吓得失了魂似的,但不久就陷入痴醉之中,于一旁为他们拍掌叫号。云云也来了,她的肚子明显地凸大,虽然穿着宽大的衣服,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叫喊了一阵,就觉得气堵,有几次那男人们跳过来,险些撞倒了她,赶忙蹲下去。双手紧紧地护住了肚子。也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老大。老大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未发觉,这阵见他也加入了男人群中,大声地吼,拼命地跳。云云从来未见老大这么狂过,好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似乎比老二,比自己的弟弟光小还要野!后来就见老大突然用镢把将篝火堆一挑,火花飞溅,红焰蹿处老高,跳动的人都吃一惊,停下脚步。老大就叫道:“跳呀,都跳呀!”自已便跳了起来,却一下子摔倒了。云云大叫:“老大!老大!”老大并不理,从地上又跳起来,那膝盖处就印出一块红来。云云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把老大拉住了,拉出了人群,训道:“你是怎么啦?你是疯了?!”
    老大说:“你让我跳吧,我跳一跳,喊一喊,心里就受活了!”
    云云立即明白了老大也来又叫又跳的原因。多少日子来,他为着挖矿,为着这个村子,辛辛苦苦地干,忍气吞声地干,却总是磕磕绊绊被人误解,被人辱骂,她安慰过他,他总是又笑着劝她。那原来都是一种假象吗?那都是自己控制了自己,暗暗吞食了最大的痛苦,这一夜才是真真实实暴露了他的真人真性吗?云云看着老大,强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说:“老大,你要觉得那样心里好受,我不挡你,你跳去吧。”
    老大却突然把头埋下去,双手紧紧地抱着,像是抱着一个球,要拧下来,要抛出去,大声地吸动鼻子哽咽起来了。
    夜越来越黑,篝火慢慢地没了光焰,火炭发着红光,后来就覆盖上一层灰白。乱跳乱叫的村人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像是卸了套的牛,下了竿的猴,没了一丝力气。清醒过来,又都恢复了往常的寡言少语的秉性,默默地站起来,站起来.蔫沓沓地走散,消失于深沉的巨大无比的黑暗中。
    死寂的篝火残灰上,却出现了两点绿光,一个奇异的黑影慢慢大起来,雌麝作了寡妇之后,无依无靠,很是孤单,它决心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了。当它走下山,经过村子里,家家的门都关了.人在屋里发出鼾声。在经过矿洞时,它突然恶从胆生.用四蹄猛地把篝火残灰扬起,灰里的点点残火烧着了它的脚.燎焦了脚上的毛,但它还是把灰全扬了,将点点残火在它的一泡臭尿中浇灭去。也就在这么一阵疯狂之后,它感觉到了肚子痛,痛得剧烈,终于,将腹中的生灵落在灰土中。
    “儿子!”雌麝暗叫了一声,脑子嗡嗡,昏了过去。等它醒来.残月已坐了西边山峰顶上。看着身边滚得满体血和灰的儿子.它没有气力再带儿子往别的地方去了。它望着远处的天峰和天峰的那座古堡,挣扎着起来,用嘴叼了儿子,一步步回到石洞去。
    三
    翌日.人们去矿洞施工,发现在狼藉一片的残灰里有一摊污血.血已经凝固了,和灰搅在一起,而那些小石头上,血红刺眼.上边沾满了麝毛。现象证明,这是在昨夜,又来过麝,是一只大麝.而且生了一只小麝!村人老少惊骇:麝已被打死了,两只.竟然还有麝在生新的一代。又不在山上生,不在河畔生,偏要到矿洞来生,这不能不是一桩怪事!
    一时.逝去的往日的那种对麝的恐惧,又重袭××村,人人议论:难道电影厂的到来,并未抵消这凶灾吗?故谈麝色变,谁也不敢担保这村子会不会又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剃头匠自矿队建立后,一直负责拖拉机交运矿时的过秤、装卸,听到这可怕的流言,心里也阵阵发紧。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在非议自己的女儿,他也看出女儿的身子是比以前笨拙了许多,但他不敢问云云,也不敢问老母。他害怕如果老母什么也不知道时,突然说知,她会经受不住而气昏身亡。入冬来。她添了咳嗽病,几乎连炕也不敢下。现在,他立即将灾难联系到了老大身上,由老大又联系到了云云身上,就慌慌张张赶回来.坐在老母的炕头。老母说:“这么早就回来了,脸色这么难看的!”
    剃头匠说:“没什么,云云呢?”老母说:“到老大那儿去了。”剃头匠说:“又去了!你要管管她,别让她疯疯张张的。”老母倒说:“箍盆子箍桶,能箍了人吗?”剃头匠说:“云云没给你说什么?”老母就奇怪了,问道:“什么事?”剃头匠难了半日,还是去将门掩了,偷声唤气地说:“娘,我说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我咋看云云身子不对了?这女子也大了,她和老大也是干柴见火……”没想老母说:“这我知道。外边有闲话了?”
    剃头匠说:“娘知道?怎么不给我说说?现在是有人说闲话了,你看这咋办呀,矿洞口又出现了……”他说了矿洞发现麝的事,脸上的皱纹皱得形如核桃。
    娘说:“这事云云给我说过,我骂了她一顿。可既然这样了,你能把她杀了、剐了?反正结婚证是领了,云云也说有那一张纸,什么法上就保证了。可毕竟是丢人事!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日夜也操心,你要今日不说,夜里我也准备同你说的。你说,这事咋料治?”
    剃头匠溜下炕,脸紫得像茄子,骂过“丢人,丢人呀!”就又一屁股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娘说:“你还算个外边人,我叫你出主意,不是让你骂一通的!”剃头匠说:“你让我有啥主意?就让外人拿指头戳咱脊梁吧!”娘倒生了气,一阵咳嗽后说:“谁戳咱脊梁,你就折了他手指头!我云云不是和张三李四王麻子乱来了,她是和老大!咱要把这事做得圆泛。依我看,咱就催督他们快快备了酒席结婚。要不再拖下去,娃娃生出来再拜堂.那就越发脸上没光彩了!”剃头匠同意了。娘又说.“可这结婚,就来不及给云云办嫁妆了。我心里总不是个味儿,就这一个女子,空手嫁出去?”剃头匠说:“罢了,罢了,要置办嫁妆,一是来不及,二是咱也没多少钱,后边光大还有光小的。常言说,好儿不论家当,好女不论嫁妆。张老大能行,不会让咱云云受罪的。这麝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来,要不尽早办他们的事.我真担心要出什么事呀!”
    俩人就叫来了云云,说明了主意,云云不能说出个什么,觉得自己也为老人丢了脸面,不光彩,只字未提嫁妆的事。可是,将老大叫来,讲明了一切,老大却放沉了脑袋不语,面带难色。剃头匠说:“老大,你怎么不说话呀?”老大说:“伯,奶,结婚是应该结婚了,钱我也能拿出一笔来,肯定办得不丢云云和二位老人的脸面。只是时间太紧,眼看到了年底,矿队挖出了那么多矿石,一个手扶拖拉机运交不及,年底人都等着分红得钱哩.咱得想些办法把矿石交了。我听说乡里针织厂有一辆卡车要出售.想去乡里把那车给矿队买回来,尽快把这批矿运交了,全村就家家能过个快活年了!”剃头匠说:“你说天话!一辆车值多少钱?虽说是旧车,也是上万元吧,你就把它买回运交了所有矿石,也不够车钱的,给大家分什么钱过年呀?”老大说:“这我思谋了,我去找副乡长。他是主管针织厂的。既然有车闲着.咱定个合同,把车开回来,车费暂时欠着,开春后不出半年就可以赚钱了还帐了。所以,我想结婚的事,是不是能再推一推?”剃头匠说:“推到啥时,把孩子生在娘家吗?”老大为难了.说:“那好,我明日就到乡里去,这事要顺利,一半天就谈好了,回来我就张罗,限明年正月十五前,就结婚!”
    这一夜,老大和云云又单独在河畔坐了半宿,老大说了许多让云云体谅他的话,云云说:“我不怪你,要不是这孽种,再推十年八年我也愿意!”说着,就恨起自己肚里的东西,拿拳头在石头上砸。老大说:“你别说傻话。孩子是咱们的骨肉,咱应为咱们的孩子高兴哩。你要好好注意些,万不敢损伤了他。要说有错的话,那都是我的不好,是我一时冲动,害得你这样。我原想等矿队办得世事大了,我领你一块出去结婚。听导演说,城里人结婚就兴旅行结婚的。婚后咱好好过过清净日子。没想这孩子追咱追得这么紧!”云云说:“咱是什么人,和人家城里人比!”老大说:“城里人不和咱一样吗?要说模样,城里人有好衣服穿,会打扮,猛地一下怪中眼的,可不耐看。你是越看越上眼哩!”云云就拿指头戳老大胳肢窝,老大嘿嘿地笑,颤着声说:“云云,你现在爱吃酸还是爱吃甜?”云云说:“是酸,问这话啥意思?”老大说:“人常说,酸男甜女,那你会给我生个儿子的!”云云高兴起来,双手搂住了老大的脖子,老大紧紧抱住了热乎乎的云云,俩人同时感到了就在他们中间,那未来的儿子在蠕动。
    黑夜里,河水在哗哗地流着,老大和云云相依相偎坐在那里,身子都发软,像糖在慢慢溶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露水就潮上来,打湿了他们的裤子,老大说:“回吧。”俩人才要站起来,河的那边,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来,俩人立即噤了声。
    灯笼近了河边,那人分明是要过河了;河不浅,露出那一一排列石,灯笼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又退回去,灯笼就放在一边,身子坐下是在脱鞋。云云小声说:“是摄制组的人吧,这么晚了,过河干啥呀?”话未说完,河那边又有一个跑来,坐在地上的人立即站起问:“谁?”“我。”是一个粗闷的男人声。老大立即听出坐着的是妹妹小梅,男的则是光大。只听小梅说:“你来干啥?你离我远些!”光大说:“小梅,我听说又有麝了,我是去山上查看去了.回来见你往河边走,我就跑来了。你这么晚还回去,怎么不睡在摄制组那儿?列石不好过,水凉得很,让我背你过去吧。这儿没人,我不会给人说的。”小梅说:“胡说哩,我怎么能叫你背?你走吧。”就鞋也没脱,提了灯笼急急从列石上过去。光大也上了列石,却在河中一下子抱起了小梅,小梅叫了一下,灯笼灭了,再没有言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过了列石,小梅说:“这事不要给人说!”光大说:“我不说!”小梅又点亮了灯笼,又说道:“你先不要走,也不要跟我,我到我家门口了,你再回去!”说罢匆匆走了,光大还呆在那里。老大和云云一句话也不敢出声,直等着光大后来慢慢走了,俩人才站起来,默默地回村去。
    四
    老大兴冲冲到了乡公所,乡长不在,副乡长正好在房里的火盆上炖狗肉,肉还未熟透,筷子一时插不进去。一见老大进来,就嚷了:“你真是福大,早不来迟不来,狗肉炖熟了,你来了!”老大笑着掏烟递上一根,双手擦了火柴弯腰过去给副乡长点了,自己就坐在一边说:“你口福不浅,哪儿买的狗肉?”副乡长说:“你当矿长了,也该知道这是买的还是送的!针织厂和县城关个体户定了合同,个体户心里过不去,杀了一条狗,我拿了两只后腿。这冬天里,吃狗肉喝烧酒,里外发热哩!你是忙人.怎么今日来了,办年货吗?今年过年少不了我去喝你一场子呀!”老大说:“办年货早哩,可你啥时来,啥时会请你喝的!”副乡长就哈哈大笑道:“我想你也不可能拒绝我的,办矿队的事.我真是冒着风险支持你哩!”老大说:“这我知道,办矿的人都知道:”副乡长说:“最近生产怎么样?你得好好干呀,干上去了。是你们的光荣,也是我们这些干部的光荣啊!”老大说:“矿挖的很多,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听说针织厂要出售一辆旧卡车,有这事吗?”副乡长说:“嗬,胃口大了,要买车了!那可要一万九千元的。”老大说:“你们定多少,咱掏多少,我想年终这些天,用车好好把积压的矿运交出去。只是一下子拿出一万九千元我们有困难,因为年终,大家要分红,不能把钱全买了车,农民见不到现成利,就要骂娘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把车钱先欠上,等明春三个月后,一并交付,我们也可以交欠款期的利息。”副乡长笑着说:“针织厂由我管哩,车又闲在那儿,事情好办!吃狗肉吧,你用什么杯子喝酒?来大杯吧!”老大心上高兴,就吃喝起来,俩人不大工夫就全身冒汗,头有些晕晕的了。
    副乡长说:“来,再喝一杯,我有个事还要对你说的。”老大问:“你说吧,能办的尽力办。”副乡长脸色通红,将杯中物喝尽了,说:“好,好,那我就明说了。我有个姨在七里镇,三个娃娃,都在家无事;你们矿队苦是苦但赚头大哩,你就让三个孩子到队上干活吧。”老大正端起酒杯,手在半空停了。副乡长说:“你是矿长,在那个矿上,就像我在这个乡里。让三个孩子过年就去吧,那卡车吗,你几时来取货?司机一时没有,可以让针织厂原先开那车的司机一块支援你们,给司机多发些工资就是了。就这吧。”
    老大将酒喝了,呛咳了几声,说:“这事本是没问题的,咱那儿又不是国家企业单位。可目下的事情也难办,当时办矿队时,大家就提议一家只出两个劳力,为这,村里还吵了几次架。如果现在让外村人进去三两个,怕村里人有意见啊!这样吧,我回去做做大家的工作,一有结果就来给你汇报好了。”副乡长脸色就不那么好看,站起来说:“那我等你的消息。”边说边送老大出了门。
    老大晕晕乎乎往回走,一路直打趔趄,在心里骂道:“副乡长呀.副乡长,你的口气也太大了,你将三个亲戚塞给我,我怎么对村人说?’你是领导,怎么能这样办事?一有利就想方设法伸进腿来!”越思越想,心里越发呕,嘴一张,哇地吐出一摊污秽.再吐,又吐不出来,手在喉咙眼里抠,哇哇地把吃的狗肉全吐净了,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回到村里,将这事说给剃头匠,剃头匠说:“这事村人肯定不允的.必会骂你以大家的利益讨好领导。可话说回来,人家是管咱的,咱不给他办,这行吗?你多找些人说说,能让那三个人来.就来吧。”老大点头,出来却谁也未找,第二天也没去乡政府.却在镇子给副乡长挂了电话,说村人不同意。副乡长在电话上声都变了,骂道:“他娘的,这点面子也不给!”老大握着听话筒为难了半天,才问起卡车的事,回答则是:“车?什么车?卡车呀,人家针织厂不卖了,谁说是谁要买,二万七,一手交钱.一手取车。老大呀,你给大家说,要赚钱过好年,就让村人用背笼往县城背矿嘛。要发动群众。只要有了人,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人定胜天嘛!”老大气得把听筒“咔”地放下了。
    副乡长的反悔和报复,老大在他不准备接受那三个人时就估计到了,但万没想到副乡长这么戏谑他!他铁青着脸回来,老二正和小梅将东边的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出来,扫灰,刷墙.一见面就喊:“大哥,你来看,墙刷的白不白?”老大懒得去看.又从柜里取了酒喝,喝得眼睛红红的,到矿洞去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老大留下了全体矿队人员,开了个会,讲了自己如何碰了壁,以及下步的设想,末了说:“事情既是这样,我想还得靠我们自己,大伙商量商量,咱能不能今年的红少分些.把矿上全部资金留下来,再就是各家筹款,然后我到县上去活动,买一辆新车去。买了车虽说眼下大伙手头紧几个月,全部本钱就能赚回来,从此就落下一辆车,不愁咱村不富起来!”大伙听了,都没立即发表意见,足足憋了半晌,互相问着:这事行吗?把家底全交出来,真的能再大发吗?一时犹豫不定。老大就让大家回去想想,拿定主意了就干,若实在不同意,那也就算了。
    这一夜里,老大走东家,走西家,一一作思想工作,自己就先拿了全部积蓄的九百元。大伙勉强同意了,各家拿了钱给老大,说:“老大,无论如何,这全家的命就交给你了!”老大收齐了一万元,再让会计清点了矿队的积累,算出二万元,就一块红布包了,带回家来,准备到县城去。小梅说:“大哥,这三万元可不得了,全村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了!我真担心,事情真的能成吗?”老大说:“这我知道,我这一次也是豁出去了!”
    老大临走的前一天,小梅心里总不踏实,把这事告诉了导演,导演也捏了一把汗,最后却说:“你大哥也真是了不得的人物,要是在城市里,他会成个大企业家哩!”小梅总是心慌,一坐下来就胡思乱想,心里明明盼着哥哥不要失败,却尽想到是失败的事,又想起矿洞口麝血的事,就吃睡不宁,于是偷偷避开任何人,去了烛台峰九仙树下烧香祈祷。
    道观院子里,又坐了一群孩子,缠着道长说古今,道长又说的是商鞅,正说到商鞅硬行法令,不徇私情,连皇太子犯了法,也将太子的老师公孙贾的脸上刺了印,使男民没有不守法的。如此十年,路不拾遗,山无盗贼,民争着为国出力,而不敢私自斗殴。再后,秦国强盛,扩张疆土,使魏国降服。又三年,大兴土木,建宫于咸阳,定国都,划以全国的基层行政单位,修筑道路,开垦荒田。又四年,太子的师傅公子虔又犯了法,就割掉了鼻子。又五年。秦国富裕强大,又降服了四周的几个国家,秦孝公成天下王中之王了。那个当年不肯任用商鞅的魏惠王,被鞅带兵攻破,活捉了魏公子印,魏国就割让河西之地献给秦国,而只好迁都河南开封。那惠王仰天长叹:“我多么后悔当时没听公叔痤的话,杀掉鞅啊!”鞅得胜回朝,秦孝公念他功高,封于商地,号为商君。小梅无心听道长夸夸其谈,烧过香后,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就又急急下山来找大哥,让他慎重考虑。但是,老大却走了,不仅他去了县城,还带走了云云,云云这些天感觉肚子老不舒服,悄悄让奶看了,奶怀疑是不是胎位不正,要给她摆治,又手上没了力气。云云就吓得要死,老大趁机会带她到县城大医院去看看。小梅就怨怪大哥走得太急,没能等她给做一顿出门吉利的扁食吃。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贾平凹作品集
怀念狼朋友古堡高老庄白夜高兴小月前本邻家少妇贾平凹中短篇小说作品散文集秦腔五魁美穴地天狗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合集腊月·正月匪事浮躁鸡窝洼的人家贾平凹散文精选贾平凹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