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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厚朴》 作者:叶广芩

第18章 谁翻乐府凄凉曲(4)

  还好,大格格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专攻程派青衣的她这回却破天荒唱起了梅派看家戏《宇宙锋》里“金殿装疯”一折。《宇宙锋》是说秦二世胡亥荒淫无道,见宠臣赵高女赵艳容貌美,欲纳为妃,女矢志不从,装疯哭闹,胡亥纳妃之意乃罢。戏里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疯女之口痛骂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这种场合选择了这出戏,在金家不少人的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席间,看得高兴的只有警察夫妇,他们没见过还有小媳妇在台上疯说疯闹的,“将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庄静雅,而变得披头散发,癫狂无羁。大格格演得实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说得更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句一句喷发而出,博了个满堂彩。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韵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细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韵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一种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地区方言的新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样,敢情就是这韵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平时说话怎么能用韵白,那不把人家的肚子笑疼了?我们家孩子们说的是官话。早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是要讲官话的,当年金家的老祖母领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官话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

  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亲有关官话与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子的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这是题外话了。

  四

  下面就说到了四十年代的那次北平名媛义演。义演参与者多为大家闺秀,有清朝大官端邡的女儿;有名誉九城的春山馆主,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是当时国务参赞周令山之妹;还有个叫臧玉凤的,据说是驻欧洲某大使之女……我们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积极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个根本不懂戏的警察太太。

  以我现在的思想来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会上去演出,绝不是出于对京剧的喜爱或是对大格格爱好的赞许,她完全是从自己出发,是一种很自私很狭隘的沽名钓誉,她企图用大格格的社会活动,用大格格的名气来提高他们宋家的地位身价,以改变人们对于他们的偏见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争向文明靠拢,向进步靠拢。

  大格格为义演准备的剧目是拿手的《锁麟囊》。为“春秋亭”那一场新婚的装束,宋家特意着人从苏州购来绣着花卉禽鸟的红帔。试装那天,大格格着上那红装,做了一个身段,盈盈少女,绝代风华,真如同一个美妙的,画上走下来的人儿。当时宋家公子也在场,三公子为大格格的光艳所倾倒,竟激动地说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之类的话来。

  《锁麟囊》这出戏说的是登州富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时与一贫女赵守贞的花轿相遇,赵女因贫穷而啼哭,薛女仗义相助,将装有奇珍异宝的锁麟囊相赠,双方未通姓名各自离去。若干年后,登州大水,薛湘灵无家可归,到赵守贞所嫁的卢家做用人,再见锁麟囊,百感交集,薛、赵重新相见,大团圆结尾。整出戏就一个薛湘灵是主角,配角人物不过是三两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胜任,那个调皮捣蛋又刁又势力的丫鬟就由老四来担任,男角演丫鬟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衬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诨,增加些噱头,有着女角达不到的效果。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宋太太没事就过来,端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戏也记得滚瓜烂熟,很有点儿把场的资格了。

  令人担忧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铨老是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随便演演,倒也没什么,这可是拿到社会上去表演,出不得一点儿差错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们看名媛演戏,比对角儿的要求还严格。角儿一旦有了些资历和名气以后,就可以演得很随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忽然咳嗽不止,台下观众竟不以为然,后来有学他的,唱到这儿也咳嗽,真是地地道道的东施效颦了。而名媛们演戏,带有玩票的意思,跟她们配戏的又多是名角儿,往往这些角儿又爱耍弄这些小姐们,以逗观众一乐,衬托自己的洒脱,这样一来就常常让小姐们提心吊胆,开戏如临大敌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怜。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请马连良跟她配戏,演的是《武家坡》,这个马连良大概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开涮一样,也拿这位女士开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张口就问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将手气怎么样啊?”把小姐问得站在台上回不过神来,于是台下大乱,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人们不是哄马连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实小姐有什么错?另一位名小姐跟杨宝森唱这出戏也遭到类似情景,杨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个“哇”,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让人家张不开嘴了,观众大概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乐子,就巴不得名角儿们玩点儿花活,让小姐们当场出丑,当场下不来台。也有有根底、有经验的小姐,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事,上得台来不慌不乱,在气势上和那些角儿一般齐,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这样的女票友观众就很捧。中国的男人捧女戏子是天经地义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则既高雅又神圣了,为名媛叫好儿,更当花力气,花精神,有许多人来戏园子不是为了听戏,纯粹是为了来喊几嗓子的,说这样可以疏肝泄郁、祛燥排焦,是极好的养生之道。我想,那时中国是因为没有足球,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爷们儿把精力和热情都扔到戏园子了,扔在那些可怜的戏子们身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昔日的戏子与今日的球员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试想,今日的万千球迷在某一天都进了剧院,那真是没有唱戏的活头了。但那时候的球迷们的确就都凑在戏院里,在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中极力抒发着他们的感情。

  大格格担心的不是配角诚心晾她,而是老七的琴出纰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而老七对程派是极为陌生,这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眼看演出时日将近,大格格忧心忡忡,连饭也吃不下了,父亲到外面聘请名琴师,一时却又寻不到合适的。全家都很着急。

  不想,这日宋太太领来个瘦弱青年,来者穿着破长衫,夹着把旧胡琴,被胖太太推到众人跟前。宋太太说,这人姓董,叫董戈,是德国医院的杂役,专干些为病人跑腿送信、买东西的杂活,有时也为太平间的死鬼穿穿老衣,替丧家联系联系杠房什么的。大家不明白宋太太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人来,宋太太解释说,有一天家驷听见他在太平间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畅,就想起大格格这边的事来了,让我把他带来,拉一拉让金家的爷们听听,成与不成先试试。大家听了,都觉得宋三公子办事太唐突,把个杂役弄来给大格格操琴这不是开玩笑嘛,再看这人这没伸展开的模样,穷门倒相的,料也不是什么高手。

  那个叫董戈的青年站在人众当间,敛目低眉,任着人们的目光在身上审视扫荡,没有任何表情。老四说,亲家太太,您趸来的这宝也会拉胡琴?宋太太说,我不是说过了嘛,让他试试。老五说,扮相不错,我上前门要饭,跟我搭伴儿倒挺合适。老三绕着来人转了一圈,吭了两声没说什么。老二问来人,您会定弦么?被叫做董戈的人低声说会。老七说,拉一段让大伙听听。父亲也说,对,拉段听听。于是有人给董戈拿来个凳子,董戈调弦,屏气,拉了一段二黄回龙,也没见怎么高明。老七说,你拉的是反二黄。董戈赶紧站起来回答说本来二黄该用正工,他用的是小工,因为调低,所以上下宽度大,有五度的跌宕。父亲说,听你拉的也罢了,还不如我们老七。董戈又低头不语。老七问董戈是跟谁学的,董戈说是跟父亲。老七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董戈说是乐亭说书的,父亲已死,眼下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北平。老五说,倒是个苦出身,还会拉胡琴,难为了你。父亲说,这你就不明白了,看来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票友。大家问何以见得,父亲说,清入关以后,曾编制唱本,宣传清朝制度多么优越,皇上多么清明,然后派滦州、乐亭一带的说书人学唱,学好后,经官场考试合格,发给薪水,派往各地演唱,出京时给龙票一张,所到各处由县中供给吃穿,这就是票友的来源。眼下两地的许多说书人,都是当年票友的后代,世代相传,很有些真人在其中。老五说,阿玛您别扯远了,依您说这个人算不算真人呢?父亲说,这个嘛……宋太太说,要是不行咱们打发他回去就是了。父亲说,给点车钱,让人家走吧。姓董的听了如释重负般,给我父亲请了个安,就要告退,刚走到门口,只听大格格说,回来,我让你走了吗?大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指着董戈说:这个人,我留下了。

  这个叫做董戈的人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师,也说不上是师,就是为大格格操琴罢了。谁也不知大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点,说留就给留下来了。大格格让他搬到金家来住,董戈说不行,说他每天得回去照看他的母亲,他要是不回家,他的妈会操心。董戈住在城南,我们家在城东,董戈每天天不亮就得赶到我们家,为大格格吊嗓子,天黑才走,天天是两头不见太阳,为了他的母亲,他刮风下雨也往家赶,他的辛苦让金家的母亲们看了感动,说我们家七个儿子,抵不上人家一个孝顺,董家老太太不知烧了什么高香,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董戈早晨到金家来的时候,往往大格格还没有起床,大格格有睡懒觉的毛病,要是这天没事,她能睡到中午去。但是自从留下了董戈,她就睡不成懒觉了,每每还在睡梦中就被丫头叫醒了,告之操琴的董先生来了。大格格说,来了就来了,让他等着去吧。翻过身就接着睡了。董戈也不说什么,就在窗户外边死死地站着。大格格又睡了一觉,想起吊嗓的事来,在被窝里懒懒地问,那个姓董的走了吗?丫头说还在院里傻站着呢。大格格一边嘟囔着这人死心眼儿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梳洗完了吃完早点就到了11点,这才叫进琴师董戈来。董戈已经在太阳地晒成了红虾米,进来的时候还不住地冒汗。大格格看了有些不落忍,对丫头说,给董先生倒碗凉茶来。董戈说,茶倒不必,大格格赶快抓紧时间练唱儿吧。大格格让董戈明天晚点来,别这么打更似的吵人。董戈说不行,要想人前拔份儿,就得背后受苦,这是他爹生前反复教导他的。大格格说,你的爹又不是我的爹,你不能把你爹的教导用在我身上。再说了,我们又不是科班出来的,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我们能唱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必那么认真。董戈说科班也罢,玩票也罢,面对的观众可是一样的。大格格说,我的嗓子先天条件好,用不着天天吊。董戈说,嗓子必须天天吊,好嗓子是吊出来的,不是天生的,不常吊,唱腔里那些偷腔换气,抑扬顿挫,拖板抢板及脑额鼻咽颊膛等等的共鸣是运用不好的。这样一来,反倒把大格格弄得没话说了。自此,董戈每天4点准时来到大格格的房前,先是轻轻地咳嗽一声,告之他来了,就在外面等。久之,大格格的懒觉就睡不成了,外头一咳嗽她准醒,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就得起来,起来除了吊嗓没别的事干。后来,董戈不唯将大格格拽起来吊嗓子,还要拉到东直门外的护城河去吊,说这样吊出来的嗓子带水音儿。

  从我们家到东直门,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个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董戈夹着琴在前头,大格格小步紧跟在后头,后边是丫鬟坐着洋车跟着。以往,我那个娇贵的大姐就是上两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车的,现在她好像让这个姓董的给治住了。许多年以后,我的母亲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什么是缘分哪,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缘分,她就是听他的,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到最后人们也闹不明白,那个寒酸的穷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娇纵的大格格百依百顺地听他的,有人说是爱情,但大格格在临死前明确地否认了这一点,说她和董戈来往正大光明,没有丝毫的暧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说是活力,是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对于陈旧的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吸引别人,偏偏吸引大格格呢?还是老七总结得好,老七说,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一个字:戏。

  东直门外的护城河边,烟霞蒸蔚,旷寂无人,在这里,大格格彻底将嗓子放开了,从慢板《三娘教子》“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开始起吊,循序渐进,一直吊到《女起解》那句高亢响亮的“苦哇──”大格格与董戈,唱随切磋,日日如此,从不懈怠,成为护城河边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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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到谢桥青木川黄连·厚朴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