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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厚朴》 作者:叶广芩

第32章 黄连·厚朴(5)

  在珍妮一次次为罗汉大虾、冰糖肘子、菊花鱼惊异的时候,珠珠始终只吃她的羊肉萝卜,晓默讨好女儿,多次往女儿碗里夹菜,珠珠碗里的菜堆得很高,但她一筷子不动。珍妮不时也向珠珠递过友好的眼神,珠珠只装看不见。龚老爷子说,珠珠你应该给你母亲敬杯酒,珠珠瞪着眼问哪个母亲?晓默当时很下不来台说,珍妮是珠珠阿姨,叫阿姨就行了。不料珍妮却说,阿姨也不要叫,叫珍妮,我管我的妈妈叫安娜,管爸爸叫杰克……惠生老太太说,哪儿有对老家儿指名道姓的道理,大不敬哪,父母的名讳岂是小辈随便叫的。晓初知道,这是母亲对珍妮刚才叫她惠生的回击,也不能说珍妮不对,也不能说母亲不对,各自守着各自的文化阵地,看来以后的交锋是难免的。惠生老太太将不满撒在珠珠身上,把那碗羊肉从珠珠跟前撤走说,什么吃食,粗劣腥膻的,你就喜欢这个。珠珠搁下筷子站起身走了。龚老爷子说老太太这是何苦。老太太说,她这是有意气我呢,都是南屋的人教的。晓默有些尴尬,说母亲把孩子惯坏了,然后就大谈特谈阿拉斯加的风光,听得最有兴趣,最投入的是任楠,他问舅舅跟珍妮舅妈结婚是不是也像电影里一样,穿着大白裙子进教堂,晓默说,他们都不是基督徒,用不着走那个过场。龚老爷子听了问珍妮,你们总该到办事处登过记了吧?珍妮说没有登过记,他们觉着彼此合适,就搬到一起住了。龚老爷子说这不就是……任楠嘴快也无顾忌,脱口而出道苟合,文明说法是非法同居。晓初意欲阻止儿子,却已来不及了。龚老爷子说,一切都应该合乎章法,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岂能如小孩子过家家儿一般,美利坚纵然新潮,也还有法律管辖,妇与夫料不会都是苟合而居,中华自《大清律例》就有法律规定,男女婚嫁必有主其事者,更何况现在。你们的婚事,既然没有经过任何手续,便是不算数的,来到中国,自然要按中国的法度,按龚家的规矩办事才行。晓默说我们在美国已经同居快两年了,在您这儿怎么会不算数呢?老爷子说,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离者也,君子不二过,这个教训你已经有过一次了。惠生老太太说,始乱终弃,远有《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与张生,近有——话在老太太嘴里转了俩圈儿,没说出来,坐在珍妮旁边的晓默终于松了口气。珍妮问晓默,说了半天矩臣龚的意思是……惠生老太太说什么矩臣龚,是你爸爸。珍妮赶快道对不起,晓默向珍妮解释老爷子的意思说,不管我们在美国怎么样,在中国一切都得从头来。珍妮问怎么从头来,晓默说从表演恋爱开始。珍妮说有意思极啦,她很愿意这样做。任大伟听了直咧嘴,晓初认为父亲这样太迂,和稀泥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到办事处补个登记手续就行了。任楠说明天是周六,大礼拜。晓初说那就礼拜一,早晚都是一样的。任大伟也说,这不过是个形式问题,何必那么认真。惠生老太太说不是认真不认真的事,龚家还有小一辈,君子教子,导之以道,风化者,上行下效。珠珠、任楠都是不小的孩子了,做长辈的要时时示以风范才是正家之道。晓默苦着脸看珍妮,珍妮则喜形于色,表现得很激动,说她想起了“别开生面”和“吾从众也”这两句很好听的中国话。这时电话响了,是肥头打来的,任大伟说总裁你感觉怎么样?肥头说没什么不舒服,今天打电话是问问老爷子,东来顺包间下周已全部预定出去了,改在王府饭店吃满汉全席怎么样?任大伟问老爷子吃不吃满汉全席,龚矩臣说,你让他甭费精神了,这顿饭我吃不上,他也吃不上。任大伟不好转达,便对电话说,你看着办吧。肥头就把日子定在下周日晚上六点,因为按老爷子推论他当在周日早晨就死了。晓初对丈夫说,你这朋友关键时候来添乱,不招人喜欢。任大伟说人家又不知咱家正干什么。

  在龚家老爷子的干预下,龚晓默与珍妮在庄重婚礼以前必须分室而居。以惠生老太太的老理儿,珍妮目前也不能住在为她安排好的西屋内,因为那是洞房,岂有未行大礼,新娘独居洞房的道理。商量来商量去,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外院南屋。

  南屋的灯光,融融地亮着。

  五

  美国珍妮的到来彻底搅乱了龚家的生活秩序,首先每天练八段锦的龚老爷子身边多了一个跟着比比划划的珍妮,这些明显的带有东方特点的动作和名称为洋人推崇着迷,珍妮大洋马似的将一双长腿在老爷子面前踢来踢去,竟使得老爷子防不胜防。珍妮的健壮、和蔼、快活、幽默博得老爷子及晓初夫妇的好感。她大口地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把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干脆利落地一扫而光,向任何人包括老爷子在内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这些,中国的媳妇做不到。院中站立的雪人是珠珠与珍妮的合作,拒绝与珍妮共同生活的珠珠,并不拒绝与珍妮一块儿堆雪人,嘻嘻哈哈的珍妮帮着珠珠将一个雪人完成在腊梅树下时,珠珠的英语瞬间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飞跃,她说,只要珍妮跟她每日说英语,她可以带她去东四小吃店喝豆汁。自然,每周的英语补习班就可以不去了。使惠生老太太不能接受的是珍妮感情的直露,珍妮只要见到她儿子,便要抱住来一个长吻,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有一次竟让任楠看得眼睛发了直,任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怎么咳嗽,那个吻也不能终止。事后老太太找儿子谈话,儿子说他也没办法,跟中国人不一样,美国人感情表达方式比较坦率。老太太说再爱你们到没人的地方爱去,不要在大庭广众中做这种有碍观瞻的事情。晓默说怎么是有碍观瞻,谁家搞对象还不亲嘴?龚老爷子听了想起珍妮刚进门给他的那个难以忘却的吻,就问晓默去登记了没有。晓默说去了,办事处说涉外婚姻要美方开具珍妮的独身证明,已打电话催办去了。龚老爷子说很好,结婚就得这样一丝不苟,人家办事处想得比我周全。任大伟一天十趟找珍妮,他想让珍妮出面与他合办一个公司,这样在给国家交税上可以得到很大优惠。可是珍妮说她对生意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使任大伟很失望,再见了珍妮也比以前冷淡了许多,不像原先那么事事张罗了。

  珍妮到来后,最感到别扭的是于莲舫,她完全没有料到惠生老太太会把珍妮安排到她的房间来,可悲的是她连拒绝这一安排的理由都没有,房子是龚家的,人家愿意安插谁就安插谁,她不能说半个不字。别扭,窝囊也只有自己知道。珍妮的折叠床安置在外间,平时珍妮就和晓默在街上逛,只是晚上才来躺一躺。每次晓默找珍妮都是在门外叫,从来不进于莲舫的房间,所以于莲舫对晓默,大多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有时两人在院中碰见了,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其实于莲舫很想跟晓默谈一谈珠珠的学习问题,但一见晓默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便什么也不想说了。倒是珍妮对于莲舫的身份并不计较,她似乎对前妻不前妻的并不在乎,“现在不是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吗?”她对于莲舫说,你用不着再解释,我能理解。但于莲舫还是反复解释现在在龚家的工作脱不开,一旦有房就搬出去的话,她怕给珍妮心灵上留下阴影。珍妮耸耸肩,冲她笑笑说,她爱晓默,晓默也爱她,这就够了。这样一来,于莲舫倒觉得珍妮比龚晓默心胸宽畅多了,可爱多了。

  龚晓默接到“义和团”的聚会通知,按通知上“不带配偶,原汁原味”的要求,将珍妮留在家中。其实于莲舫也接到了通知,因为龚晓默去了,她不便再露面,便把通知塞进一本杂志,权当不知道,仍旧在家整理医案。古旧的医案带着一股霉味与中药混杂的气味充盈着一种情绪,一种气氛,让人说不清年月。珍妮歪在她的小床上看于莲舫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写满毛笔字的黄纸,感到眼前这位娴静的东方女性与这些黄旧纸张很像一幅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古画。看了许久,她问,你在翻历史吗?于莲舫说是的,我在看光绪三十四年的医案。珍妮突然一下来了兴趣,她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桌前,兴奋地说,我近期研究的课题就是光绪死因说,这些医案对我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了。于莲舫问珍妮认为光绪是怎么死的,珍妮毫不迟疑地说是毒死的,她推断,至少有五个人有害死光绪的嫌疑,即袁世凯、李莲英、崔玉贵、栾劻和慈禧。于莲舫倒愿意听听珍妮的推理。珍妮说,要毒死光绪者首推慈禧,清末翰林院侍讲学士恽毓鼎受知于光绪,熟悉宫内情景,将亲历熟见写成文章,“以传诸子孙”,这位恽学士盼着“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文内录光绪听说慈禧有病,有喜色,太后说“我不能先尔死!”命人将光绪谋害的可能极大,否则不会有相差一日而亡的巧合。于莲舫说,慈禧虽痛恨光绪在戊戌政变期间的所做所为,将其先软禁于颐和园玉澜堂又移至西苑,但彼时的光绪已完全成了慈禧的掌中之物,召见臣工时从不言语,慈禧命他说话才说“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二语,用龚家老太爷医案的记录是“声极轻细,几如蝇蚁,非久习殆不可闻”。以慈禧炙手可热的权势足可以驾驭这个病歪歪的皇帝,何须毒害?说着翻出一页病案说,就拿三十四年五月初六这次诊病来说,距光绪之死尚有半年,龚御医除了记录脉案,方剂以外,尚载有:

  太后亦在坐,将予之脉案索去细观,似有恸容,后太后劝勉皇帝鼓励精神,有顾恤之意。并戒饬太监,以后帝来请安时,不可使久候于外,免他跪地迎送之礼。

  珍妮见了记录,大喜过望,当下便要抄,于莲舫用手按住医案说,不经过龚老先生准许,她无权将医案转抄于人。珍妮不肯罢休,又缠磨了半天,于莲舫说你去找老爷子吧,我做不了主。这时任大伟风风火火跑进来拉于莲舫去给肥头看病,于莲舫问那个肥头是不是要死了,任大伟说死个屁,活得比谁都旺,是喝多了,喝了七瓶蓝带,半瓶清酒外加两玻璃杯剑南春,现在正在海淀家里折腾呢,吐也吐不出来,尿也尿不下去,脸都紫了,让人看着害怕,说着抓起大衣就往于莲舫身上披,推着她向外走。于莲舫回身把医案锁了才跟着任大伟出门。珍妮跟出来说她也要去,她还没见过中医诊病,有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开开眼界。任大伟说你去干什么,只能添乱,一个半疯的醉鬼已然够让人糟心的了,再添个洋鬼子……珍妮对任大伟称她洋鬼子并不反感,她说她只想看中医诊病,从中体会一下当年龚老太爷给皇帝看病的情景。于莲舫说,你把那个肥头比作皇上真是抬举了他,老爷子已给他下了论断,活不过这周去,他只有三天的活头了。这一说珍妮更要去看,任大伟无奈,只好带上珍妮,开着车来到海淀。

  肥头果然醉得厉害,深度酒精中毒,神志已然昏迷,一家人惊慌不已,如没头苍蝇似的跑进跑出。见于莲舫来了都嚷道:御医家传人到了,忙迎了进来,仰仗之情溢于言表。于莲舫坐在床头细细地把脉,大家都恭敬地垂手而立,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肥头喉咙中呼噜呼噜的痰声。于莲舫诊罢脉,开了葛花,砂仁等几味药,让人速速抓来灌下。珍妮抽机会也凑到肥头跟前,学着于莲舫的样子把手指按在肥头的腕上,只觉那脉搏砰砰地跳,再摸摸自己的,似也无多大区别,便不知于莲舫能窥出什么名堂,以致使她想起“巫术”这个词来。肥头喝下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按捺不住地要小便,被人扶着去了卫生间。于莲舫说好了,注意别着凉,用稀粥好好调养两日就行了,说着起身告辞,全家人千恩万谢地送出门,说真遇上了高人,救了总裁一命,又说改日让肥头到龚家登门道谢的话。坐在回家的汽车里,珍妮仍对那脉搏,那几味“野草”不能理解,反复提问,让于莲舫不能回答。任大伟边开车也边问,怎的一出汗就好了呢?于莲舫说饮酒过度伤脾胃,伤身乱性,故当发汗,利小便,使上下分消酒湿,这种法子也是不得已才用的,毁人元气。珍妮问那些“草”是从哪里买的,任大伟说同仁堂,又给她讲了半天同仁堂的丸散膏丹和小药抽屉,把个珍妮听得云山雾罩。

  车过鼓楼,珍妮看见晓默在街上走,便大声招呼,任大伟把车往路边靠了,等着龚晓默。没等晓默走过来,珍妮已蹿出车去,让晓默带她去同仁堂看小药抽屉。晓默脸色很不好,冷冷的,对于莲舫和任大伟正眼看也不看,拦了一辆出租,跟珍妮走了。任大伟在车里不屑地说,这丫挺青皮,真他妈的不论秧子,给谁甩脸子呢。于莲舫不想说话,把脸转向外面,外面车水马龙,嘈杂烦乱,人与车把个鼓楼围得不透风。她想,晓默是刚参加完知青的聚会出来,莫不是听“义和团”说了什么。任大伟问她是不是还想去别处逛逛,于莲舫说回家吧。任大伟还处在愤愤之中,行车中连着几次猛刹车,于莲舫说你不要拿车撒气,龚晓默又没在车上。任大伟说你不知道,这小子跟他妹妹是俩性情,跟他妈一德行,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你离了婚好,要不跟他过一辈子也窝心,早早想自个儿的辙也是正理,就是可惜了珍妮那个傻大姐儿,她哪知道中国人内心的深处。于莲舫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下回好好劝劝你的总裁朋友把酒戒了吧,你看他今天都喝成什么了。说到肥头,任大伟又提起肥头要死的话,他问于莲舫信不信,于莲舫说至少眼下没什么迹象,任大伟说难说,生死这种事儿都有定数呢,龚家老爷子快九十了,什么没见过。于莲舫说未知生,焉知死,生如寄,死如归,人还是洒脱些好。任大伟说:话是那么说,但死临到谁头上,谁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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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到谢桥青木川采桑子黄连·厚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