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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8章

  进入朝鲜以后,王亚芳投入了她从未经历过的生活,她被编入野战医院。朝鲜战争非常激烈,伤员源源不绝地送了下来。其中有大部分给炸药炸伤的,但也有不少是冻伤,严寒像战火一样伤人。从匍匐在冰冻之上、厮搏在狂风暴雪之中的救护车上抬下来的人,手脚面孔冻得发青发紫,有的炸得血肉模糊。王亚芳虽然个子高高的但以她女性的纤巧的身子,背负着一个个沉重的伤员到一个高大的石窟里。这是一个黑色的、棱角凸凹、岩石坎坷的,望上去那穹顶像是无边无际的天体。王亚芳插了十几只蜡烛,在那森严的洞窟中,只像一些熠熠闪烁的萤火虫。这些重伤员由她安排,躺在铺了稻草的石台上。当一切都安排妥当,王亚芳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热汗淋漓时,她掀掉帽子,从她的头发上像泼了水一样流下汗珠。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伤员喉咙里沉重地响了一声,这声音是那样痛苦,那样无望。一王亚芳一惊,立刻向那里跑,她一摸脉搏已经停止。她只觉得那手背上还有一点柔温,随即全部消失了,她有点不知所措,恰好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洞口照进,队长、医生、担架队员走了进来。王亚芳急忙迈着脚步上去作了报告。使她有点惊讶的是他们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很快就把到另一个世界的人抬走了。

  王亚芳并没有骇怕,记起看到过死人。那是她值班的一个夜晚,她手里掌握着钥匙,打开解剖室的门,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的胆量,向黑沉沉的室内走去,微微朦胧的月光从窗上照进来,照在那一具死尸上,一她想:“‘这是一个客观物质,我不怕。”可是当她看到那灰白的死人的脸庞时,她还是吓得抖索了一下……没有生命的物体,仿怫只是沉睡的物质,好像随时会张开嘴跟她说话。她像是鼓励自己:“一个科学工作者是无所畏惧的。”她壮着胆子,伸手去抚摸那像石块一样僵硬的胳膊。她感触到一种透心的冰凉,--但是她还是按着白天教师讲解剖学时,一她想起哪里是脉络,哪里是筋骨。不过那一次心如铁石像无动于衷,而现在一个战士之死却与那完全不同。她觉得他不只是一个失去生命的物质,他是她贴心的亲人……她的手上那逝者最后的余温还在深深搅动她的心灵。

  当队长他们走后,她一下坐在石岩上,失声痛哭,她榷恐惊动伤员们,她紧紧捂着嘴,但就是这微弱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石洞中还是发出回音。其实所有伤员从运输车下来看见这一个身材修长,腰肢纤细,态度热炽,面容温柔的女护士,竟在这硝烟弥漫,狂风暴雪之中,用她的身躯,为人们的生命搏斗,他们就产生了一种敬重之感。特别是她背负着沉重壮汉的身子,不怕染红棉衣的鲜血,他们真是宁愿自己爬,也不忍心让她背着。这就是为什么当她用两只柔和的手把他们一个个安排在稻草上而后消毒伤口,敷上药料,轻轻地、轻轻地惟恐弄疼伤口,扎好绷带,这一切她做得是那样安详、敏捷、稳重。他们都咬着牙,忍着疼,没有一个人呻吟。墨色的石窟的巉岩一层层,一叠叠,有高有低,有歪有斜的石坎把暗淡的火光闪得一晃一晃地发亮,当他们听到王亚芳的嘤嘤的哭声,使得所有伤员都伸下头来,一个看似排、连长的人说了话:“护士同志!不要难过……”

  二听这话,王亚芳就是一惊,她为这痛苦伤员的慈善的声音所惊醒。

  她一时心慌起来,她由于扰了伤员而惭愧,于是她手慌脚乱起来。当她摘掉帽子时,她的头发一下散落在背上,头发那样黑,那样长,那样密。她深感自己失态,连忙把两手弯在背后,把头发卷起来,塞在帽子里。她连忙跑到那说话的人前,气喘吁吁地说:“我难过……我为祖囯难过……”“是的,我们都为了祖国。”“你是头一次上前线吧!往后看多了你就习惯了。唉!可没有那么多眼泪给你流呀!”

  这时王亚芳已经从冷静中坚韧起来,她劝慰伤员说:“你们冷吗?要不是朝鲜老大妈抱来这么多稻草,我还真没办法呢!”但是她没有说,地面上那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是怎么来的。这是白天,当她知道夜晚有伤员下来,她就想起冰冷的石窟,太冷了,是呀!他们有的本来就是冻伤的,我能让他们在我这儿再冻伤吗?再说,“弹火炸的创口,也不能让血结冰。”她心里这么琢磨了一下,便果断地行动起来,就一个人爬上山坡,那儿满满的耸立着落叶松,可是这落叶松给她出了难题。地面上全是落叶松针,又压上厚厚的冰,厚厚的雪。她走一步溜一步,不知跌了多少跤,才走到那松林。她举起斧头砍伐树木,谁知冰冻的湿木那样坚硬……她砍了十几斧,她已经热汗淋漓……她想:“我一定,一定……”她想到从前有人这样做过,否则为什么在石窟里有这样一把斧头呢?“别人能做到的,我就不能做到吗?”于是她的劲头又上来了,她砍了几堆木材,感到十分满意,谁料往回运这些东西又是难题,有冰雪下山比上山还难,有好几次她从山坡上滚下来恰好给一块岩石挡住。她靠在岩石上大口大口喘气,她忽然觉得手上火烧火燎,伸开两手掌一看,--手心上全是血泡,这一看,立刻疼得钻心。她把第一堆木头抱回石窟。她用纱布缠了两手,就这样一上一下十几次,真是熟能生巧。她不再在冰雪上蹑手蹑脚行走,索性坐在斜坡上滑下来。一这使她感到意夕卜,感到快乐。就这样,在黄昏到来时,她点燃了几大堆篝火,猩红的火苗跳跃,跳跃,散发出暖人的热气。这时,王亚芳是多么高兴呀!入夜以后,她听到伤员的鼾声像浪潮一样一起一伏,她看着那些亮亮的火苗。一她坐在石块上,心里一个劲叮咛自己,“可别睡着呀!可别睡着呀!”

  但她太疲惫了,心里想着,眼睛睁着,不知什么时候还是睡着了。伤员们一直关切地望着她,谁知一个伤员轻轻动了一下,她心里就怦怦跳着醒转过来。她羞涩地四处看看,见伤员却没动静,她才放心。下半夜,一股冷气从洞口外袭进来,她发现篝火暗淡下去,便决计出去抱木柴--其实所有伤员都没有睡,都在望着她,眼看她脸削瘦了,苍白了。于是带头跟大家合计了一下,说疼要耐着些,饿要忍着点,谁也不要叫护理员。一定让她休息一下。果然,在天近黎明时,她靠在岩石山,一挣扎着,挣扎着,终于还是睡着了。这时,躺在高处的一个胸部负伤的指导员向下面一个年轻的伤员招了招手。这年轻伤员一条腿给炸弹炸断,但也忍着一条腿站起来走过去,指导员把压在身上一件橄榄色的美军北极装大衣递给这青年人,然后用手指了指王亚芳,青年人会意地抱了大衣,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拖着一条断腿悄悄地、悄悄地,这时所有的伤员都睁了眼睛,注视着他的动作,很好,青年人巧妙地完成了这一神圣的任务,他轻手轻脚,一点也没有惊动护理员,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青年人得意地环视着大家微微一笑,于是所有伤员都把头蒙在棉被里,不动一动,不哼一哼,偌大的洞窟从此静得像结了冰一样,只有红火苗在忽悠忽悠地闪动。干柴发出极细碎的爆裂声。这时大家心里十分舒坦地全睡着了。

  一线晨光从洞口经过曲折的崖壁透露进来。

  王亚芳一机灵醒了过来。

  她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美国军大衣,她羞得红涨了面孔。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她一个劲埋怨自己:“怎么能睡得这么死呢!怎么能睡得这么死呢!”

  她抱起大衣寻找着大衣的主人,这时从岩石的高处有人向她招手,她迅速地跑过去,“指导员!指导员!你冻了一夜指导员指了指还在睡着的同志们,轻声跟她说:“你是第一次上前线吧!劲要悠着点用,我看这仗还不知打多少时候,你还有更累的事要做呢!”

  她眼泪一下咽到喉咙。她想:“整天整夜跟钢铁,跟炸药厮搏的人有着多么慈善的心呀!”可是她没流出泪来,却从强忍的泪花里漾出微笑转了个身:“你看我不是很好吗?”的确,一刹那间,她那样容光焕发。可是她还是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我要去洗绷带,说不定晚上又有新伤员下来。我把柴火堆在旁边,火要熄了,你叫同志们帮帮忙把火烧旺些,千万可别冻着同志们,天很冰冷呀!”这一句却使指导员心里一阵发烫,转过身去,摆了摆手,意思是:“你去吧!”

  她提着一桶沾满血污的绷带,沿着曲折的岩壁,走出洞口,像从黑暗的地狱一下走上明亮的天堂。这几天都是纷纷大雪,今天突然出现一个晴天,红彤彤的太阳光在雪面上照出无数细碎的金星直晃眼。啊!多么美丽的大地和天空呀!自从跨过鸭绿江,她好像一直在黑夜里度过,只在这时才一下两眼发亮。她惊奇地望着那连绵不断的青山,山上全是落叶松,一根一根松木像竖琴的琴弦一样,纤细,挺直,俊秀。对面山脚下还有一种树叶干枯,而不落叶的桢萝树,映着白雪青山,显得格外红艳。王亚芳高兴得连蹦带跳向小河边跑去。正在这时一个身着一身白衣的朝鲜妇女飘荡着白裙从小河那边走来,老人家远远举手招呼她,她-看,原来就是前两天一趟一趟把稻草送进石窟的老人,于是俩人都到了河边。河上冻了冰,只有中间流着一条弯弯曲曲清澈的小溪。一老一小两个人亲密地聚在一道。王亚芳伸手到水里试试,水像火一样烫着她的手,但那汩汩流泻的水发出唱歌般的声音,使她高兴快乐。老妈妈把自己一盆衣服放在旁边,挨到王亚芳身旁,取过绷带。王亚芳想阻止她,可是,她一眼看到老妈妈脸上是那样慈祥,俩眼对她示出溺爱之情,她便不去阻止。两人不停地洗着绷带,绷带上的血溃顺着溪水流去,像是一条红飘带曲曲弯弯向前飘去。由于用力的揉搓,她的血管流着热气,她觉得河水也不像开头那么凉了。浑身上下反而热起来。谁知就在这时,--阵轰轰的飞机声音,由远处一直向这山谷扑来。--王亚芳一心惦念着她的石窟,她想:“是不是特务在夜里打了信号弹,是不是特务发出了密电码?他们要在洞口那儿扔了汽油弹怎么办?”倏然之间她脑子里轰然响了一下。这时,老妈妈十分镇定而又十分敏捷地抢收着晾在枯草地上的一条条雪白的绷带。猛然间,像千万吨钢铁砸得粉碎一样,炸弹爆炸了。朝鲜老妈妈一把拉着她,向大石山下跑去,这个山隔着那一条溪流,对面就是有石窟的那座大山。王亚芳伸头时,只见对面大山山顶一座农家中弹起火,大火把木屋熊熊燃烧起来,愈燃愈烈。正在这时,像有一块崩裂的石块,从火焰中迸射出来,向空中抛起,而后顺着陡峭的山坡滚滚而下。王亚芳心里一揪,她听见了婴儿的啼哭一那原来是一个襁褓,从中发出生命微弱的撕喊……朝鲜老妈妈疯狂地哀声嚎叫着,张开两手向那面飞速扑去,她显然要去接着滚落下来的婴儿。--王亚芳突然感到头顶像一股热风扑落下来。那时每个美国飞行员都像麦克阿瑟一样傲气,一样疯狂。一架飞机竟敢在崎岖弯转的峡谷里飞行。王亚芳一抬头看见飞机上两只凶恶的眼睛像豺狼的眼睛那样凶狠、歹毒。王亚芳忘掉一切,扑上去,一把把朝鲜老妈妈按倒在地上,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串火蛇一样一排子弹,带着爆裂惊人的声音从她们身边掠过,她俩人使劲抱着一滚滚到冰雪的小河上。这时,王亚芳闻到一股浓烈的烧焦的气味,原来是子弹打穿了她的棉军衣,烧煳一片。她没有骇怕,但心里一震:“好险呀!”一摸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可是那慈祥的朝鲜老妈妈一点也没感激她救命之恩,却从她怀中挣脱向那个孩子跑去。王亚芳见那飞机已向上拉起,从黑森森的山头飞逝,她也向老妈妈那儿跑去……这是多么大的痛苦。

  这是多么大的灾难。

  两只罪恶的毒手在撕裂人心。那个襁褓里的婴儿血肉模糊已经死了。她……她听见那细弱的哭声就是这小生命最后的灭亡。老妈妈却既无呜咽,也无泪水,把这血淋的婴儿抱了起来,挺直了脊背,而王亚芳急得哭了起来。

  王亚芳不知所措,她能说什么?她能够做什么?她心里想:“老妈妈抱的只是一个残死的婴儿吗?”

  她站在那里,她流下眼泪。

  朝鲜老妈妈面容还是那样慈祥。但是王亚芳觉得这时,老妈妈的慈祥使她十分激动,老妈妈那样高大,那样庄严,老妈妈抱着这死了的婴儿,像抱着整个朝鲜殉难者的灵魂,沿着小河与大山之间那条小路上走去,她的雪白的长裙给晨风吹得袅袅娜娜,她愈走愈远,而她的形象愈来愈震动人心。王亚芳望着那老妈妈瘦瘦的背影,她蓦然之间满面热泪,失声痛哭。王亚芳得到通知,让她转回野战医院。

  她好像把自己的心留在石窟里了。她充满依依不舍之情,自从亲眼目睹那场残酷的悲剧,她几天几夜沉默不语,只是手脚麻利地给伤员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通知来得很突然。一刚好从前线运来一车伤员。她向接她任务的护士--安顿好,又把原来的一批伤员送上卡车,卡车将把他们转运到后方去。这时已近午夜,一件触动她感情的事发生了,使她一下理解了自己心灵的沉重。当向后方运转的伤员都上了卡车,卡车的马达发;出隆隆的声响时,整个车身发出令人欣慰的颤动,忽然间所有的伤员都从栏板上伏下身来。王亚芳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直到一个年轻而响亮的声音唤她:“王护士、王护士!让我们拉一拉手……”王亚芳一下哽咽着,连忙跑上去,拉着一只手,一时之间无数战士从旁边都伸下手来。漆黑的夜里她看不清他们的形影,但是她熟悉地分辨得出每一个人,她想起把大衣给她盖的指导员,她想起指导员跟她情深意长的言语;她喊“指导员!指导员!”出乎意料之外,她握住的那个钢铁汉子竟在微微颤抖的手,她感到他哭了,一他怎么会哭?可是就在这时她哭了。

  军开始滑动,而后跑起来。王亚芳一个劲挥着手,跟着车跑,气喘吁吁地喊:“再见!再见!”

  还是那个年轻的一大概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小战士喊着,可是,她不知道原来这就是拖着断腿悄悄给她盖上大衣的人,“我一定要回来,希望在火线上见到你……”

  当时满天都游弋着美国飞机,发现一点目标就俯冲而下。为了不暴露目标、引来轰炸,那时我们的卡车都不能开灯,就那样摸着黑走远了。

  王亚芳追不上了,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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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