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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5章

  “今天天气可真给我露脸。”

  汤姆森轻快地开着车,很明显地对他安排的日程十分得意。于飞索幸不管他把他拉到哪儿去,只是对晒到身上的晴暖的阳光觉得惬意。他忽然问:“玫瑰花开的时候,雪山就没有了吧?”“不,这些雪山终年不会溶解。”“那么满天满地红白相映,一定奇妙极了。我说汤姆森先生,您一定会要我再来一回吧!”

  汤姆森点了点头,得意地说:“奇妙,奇妙,这些经年不化的冰峰雪岭,可是美国西北部的雪魂呀!”

  于飞无法猜破汤姆森心中的谜底,“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看他那不吐真情的样子,一定有惊人之举。”但于飞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他情愿等人家揭开谜底,也不愿让人觉得他沉不住气。于是他便向车窗两边欣赏起波特兰的风姿。左面是威拉米特河,波涛滚滚,漾出千千万万碧绿的旋涡;右面是布满苍松的山崖,不但没有雪,而且碧绿葱葱。阳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使他昏昏欲睡。一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王亚芳而且听她的皮鞋咔咔响着,从研究室出来,走下花岗石的台阶。一她陶醉、喜悦,“心有灵犀一点通。”事实上,王亚芳也正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过不是去研究室,而是从她的导师一不但在哈怫大学,而且在美国,在全世界上都出名的神经科着名学者路易·马丁的家里出来。

  今天,波士顿天气晴朗,犹如春天。王亚芳本来在她那面对查尔斯河的居所里打开两扇落地窗,呼吸了一阵河上吹来的清气,然后埋头桌上一大堆参考资料里,开始她每天早晨紧张的研究工作。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她取了一张纸夹在正在看的书页上,便取下电话听筒,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听到所熟谙、苍老而温和的老人的声音。她连忙叫了一声:“老师!早晨好!您怎么这样早……这是您早睡的时间……”路易却故弄玄虚地说:“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现在就到我这里来吧。”语气十分得意。王亚芳不免心事忡忡,心里想:“哎呀!发生了什么事?这老头猜的是什么谜呀?”但她来不及迟疑,便锁上门跑到楼下打开一辆银灰色的福特车门,坐上去,拧了一下钥匙,发动引擎,踩了离合器,挂上操纵杆,踩了油门,她抬了离合器,轻巧地转动着方向盘,便沿着查尔斯河边的大道飞速奔驰而去。

  河上的空气全是那样清新,鲜红的太阳格外明亮。当随了弯曲的公路穿进森林,一片绿阴顿时降落下来。美崮的大自然真是奇妙。尽管是冬天,但树叶还是郁郁葱葱,迎风潇洒。她为了欣赏这样明媚的早晨,按了一下电钮把车窗玻璃落了一半,柔和而凉爽的风吹进来,像有一层薄薄的丝绸吹到脸上,把她的头发吹得拂拂飘动,这是何等的陶醉呀!王亚芳总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导师过去这样清早约她的确是没有过的事,一她十分崇拜路易马丁。他是当代研究神经科最伟大的专家,王亚芳对路易·马丁崇拜之至,她从中国寄了一封信给他,--当她等候回音的那段时间,她心情十分焦灼,惟恐一切落空;当她作为脑系科主任带领着副主任、主治医生、护士长等穿白大褂的一小群人查房时,他严谨、精细地检查每一个病人。一她听着病人的申诉,作为神经科大夫,她是一个心理学家,她和病人的交谈本身就是一种治疗。一她那轻柔温暖的语言,鼓舞着消沉的病人的意志,给失望的病人以信心,然后回到病室的办公室。她给这个人开了缓解神经的药,给那个人开了舒散情绪的药,给那个人开了催眠的药……每天夜间她孜孜不倦地阅读着国际上有关神经的最新的资料,写着总结体会、经验的论文。一但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她一看林肯头像的邮票就知道是美国来信!再看来信人地址是哈佛大学,她的心枰怦跳了一阵……是喜悦,又是担忧。“要是这个大科学家谢绝了呢?”她拿着信的手有点颤抖,一时不敢拆开信,但她终于决然打开信封,就着台灯灯光一眼看到又粗犷又潇洒的签名。她产生了良好预感,她读着打字的信,她几乎欢乐地跳起来。这正是路易,马丁的邀请信,里面有一句几乎使她落下眼泪:“我欢迎您像欢迎伟大的中国一样欢迎,有您和我一道进行研究工作,将是我莫大的喜悦。”她很想立刻跑到于飞的书房里去,以最响亮的声音告诉他,可是她冷静了一下自己。她想:“我尽管事先报告了院长,要是万一院长由于这种原因、那神原因,比如人手不够又改变了主意,怎么办?”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她给院长办公室打了电话:“你是姚秘书吗?院长回家了吗?”“没有,还在办公室。”王亚芳一听愣了一下,想:“哎呀!一这样深夜院长还在办公室,一定有紧急事要办,我怎么好打扰她呢?”可是既已有人接了电话,也就不能不说下去:“姚秘书!你问一问院长,我有一件事想见院长,不知道行不行?”

  隔了不久,电话听筒里响起姚秘书的声音:“院长请你马上就来。”

  王亚芳伸手理了理头发,把路易马丁的信装在口袋里,走过于飞的房间,说了一声:“老于!我到院长那里去一下。”于飞坐在书桌旁边躺椅上,就着雪亮的灯光的照射,他正埋头在一部乔治·C·科恩着的《世界战争大全》里,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工业家,这部书都吸引了他,他贪婪地将全部注意力都沉醉其中。王亚芳的声音打断他,但他似乎没听见她说的什么,只举起两眼,瞠然而视,匆匆点了点头,连忙又把眼睛挪回到书页上去了。王亚芳笑了一下:“……这个人就像钻头一样,一钻到木头上,就一个劲往里钻……”不过,她倒为了免却于飞对她这样在深夜外出的关心、询问而轻快地走出了屋门,径直向“院办”大楼走去,走上楼梯,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前,她忽然有点踌躇:

  “我太性急了!这样深夜院长还没回家,看样子有什么急事,但是既然约好也不好落荒而逃。”于是她便很轻很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听到应声。她鼓起勇气,又敲得重一些,果然听到“请进!”的声音。她轻轻打开门,脚步一下停住了。院长透过远视眼镜,一动不动,凝视在一份文件上,没有抬头,这倒使得王亚芳进退两难,只好轻声唤了一下:“院长。”院长仿佛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她猛然抬起头来,连忙站起身:“亚芳!快进来!”王亚芳说话显得不大灵话:“院长,我太莽撞了……”

  院长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她既有女性的风度,又有一院之长的威严。她会笑的眼睛是那样温和,但她又有处理难题养成的果断。她放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一面让坐,一面说:“不要老是院长、院长的,一你忘了我的名字?你还是叫我陈灵风,我们都是大夫,病人住地震棚那年我们一道当主任,不过我改了行,这些时间没去看你。亚芳!你不嫌怪我吧?”

  “怪我,不是怪你,我怕见领导。”

  “亚芳呀!可是你在处理疑难病症时,那种镇定、那种坚强,从旁看上去简直像有心灵的石雕,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在审查一个老年心肌梗塞病人的抢救报告,病情已经缓解,可是我总怕万一发生突变。”

  王亚芳心里震动了一下想:“我得赶紧办事,不要耽误时间。”于是从口袋里掏出路易·马丁的信,展开来递过去。院长挪近一下台灯,仔细读完那封打印的英文信,一最后,眼光在签名上看了一阵,停了一阵,一下站起来,王亚芳也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来。在这决定命运的时间,时间给人沉重之感,可是陈灵风像战场上指挥作战的将军,露示一个女性特有的坚强气质说:“这事交给我立刻就办。亚芳!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把这当做你个人的进修。不,我看这是为了提高我们中国神经医学现有的水平,在路易马丁的教导下,我希望你有新突破。亚芳!这是一件大事。于飞同意吗?”说到这问题,两个人完全是一对密友。王亚芳:“我还没告诉他呢!”

  “你这个人呀!这样大事,怎么能独断独行呀!”

  王亚芳笑得两手捂着脸,陈灵风用手臂搂王亚芳的肩膀,依依走过走廊,一直送到楼梯口上。

  陈灵风招了招手说:“等我的电话吧!”

  黑夜沉沉,清风送爽,回家这一段路王亚芳简直不知道怎么走的。推开门,静得很,她一直向于飞的书房走去。于飞还一心一意凝注在乔治科恩的那部书上,直到王亚芳大声喊了声:“老于!”他才抬起头来,可是他好像一点也没从她的身上看到一点喜悦的气氛。他站起来,一手敲着书对她说:“哎!战争,战争,从公元前2000年至1984年,世界上发生了1万多次战争……”王亚芳有点嗔意地说:“我是同你来说正经事的。”于飞笑着,跟她握手,使她有点愕然:“你为什么?”“我祝贺你。”她十分惊奇、心里纳闷:“他怎么知道?”可是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问他:“你知道了?”

  “是呀!从你收到信,急匆匆拆信的声音,久久的沉默,后来放轻了脚步走出去,经过书房还看了我一眼,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是从美国来了邀请信,再说你不是还给院长打过电话。”

  “我怕院里领导不同意。如果是那样扫兴的事,怎么好意思同你说。”于飞指了指她说:“你呀!”

  她截住他的话头:“院长很高兴,倒问到你的意见!”

  他没有回话,却拖着黑色皮拖鞋向框橱走去,从里面取出两个玻璃酒杯,一瓶威士忌,他各倒了小半杯,又到冰箱里夹了几块冰块放在酒杯里,一手一只端了过来:“亚芳!我祝贺你,我真为你高兴,从你接到信我就等着向你祝贺了。”俩人碰了一下杯,玻璃发出轻脆的一响,俩人各自啜了一口酒。由于他们异常奇特的爱情经历,虽然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但他们的恋情还是那样炽烈,他紧紧拥抱了她,她的两颊飞出少女一般的红霞……由于陈灵风院长的亲自过问,出国手续办得非常顺利。

  当王亚芳揣了护照到美国大使馆去办签证时,前面有几个被叫到一个窗口,由一个使馆办事人员提出各种问询,进行各种谈话,一她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才轮到她。她把护照、路易-马丁的邀请信等材料送给那位金黄色头发的美国小姐,当那小姐看到路易马丁的签字,她两眼晃然一亮闪到王亚芳脸上,然后嫣然一笑,说:“这是伟大的邀请。”什么也没问就在护照上盖了钢印。在她定好了飞机票之后那个夜晚,院长又把她找到办公室,把厚厚一叠美钞交给她,然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指办公桌上一只乳白色的电话机说:“这是直通国际的线路,你应打一个电话给路易·马丁的秘书。”“不,我有一个朋友在哈佛,她是南京医学院的心脏内科大夫,我一切都托她办了,我还是给她打电话吧!”一她拨通了电话,从远隔遥遥太平洋的彼岸传来了苏雪梅的声音。王亚芳就这样非常顺利地到达了美丽的波士顿……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树叶上一种薄荷的清凉气味。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下来,像飞舞着无数片闪光的银片,终于穿过大树林,又在马路上飞驰了一阵,到了导师的住宅跟前,跳下车,使她一惊,心想:“老头等我等急了,我只走了二十分钟呀!”一路易·马丁穿了一件长长的大红色的睡袍,已经在走廊上来回走着,见汽车停下,他也停下来。王亚芳一面说“老师早安!”连忙跑上去,路易‘马丁虽然是个肥胖粗壮像狮子一样雄伟的人,但他迈着灵活的脚步,走下台阶:“我的孩子!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清早的作业,不过我性子太急了,我要立刻同你分享喜悦。”王亚芳惊奇地问:“有什么……”老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那意思是:“你不要问。”上台阶时,他的两腿承受着沉重的身躯却有点蹒跚。王亚芳连忙过去搀扶他,他小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她不知道这是由于她帮助了他,还是与那没说出来的喜悦有关。她知道老师的脾气,在他不肯说时你怎样问也是不会说的,便也闭口不语,只搀扶着他走进门去。可是老头没有穿过客厅到书房里去,拐了一个弯向餐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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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