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艾丽丝从一堆书里找出一本古老陈旧的书，掀到一页上。于飞、汤姆森、露露都凑过来。

　　“这是奥斯卡－刘易斯的一段话：

　　隧道在40英尺的积雪下挖掘。3000名工人就像一群古怪的鼹鼠一样生活了好几个月，通过深埋在雪下的昏暗通道从工作点返回住区。险情不断，因为上面山脊积了很厍的雪，雪萠频噤。雪萠来临的预兆只是一降短暂震耳欲聋的轰鸣。刹那间，一群工人，一间木房，或者整个营地就会被卷下几英里深的积满冰雪的峻谷，速度之快，令人目眩，几个月之后才能找到尸体。有时发现那些人们仅硬的手里还紧握着锹或镐。

　　“谁也没有记下这项巨大的工程中献身者的名字，人们只知道有1200具遗骨运回中国。再没有哪一国人像中国人那样永远牢牢记住自己的祖国。不论死在多么远的异国他乡，都要把遗骸埋葬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

　　“工程师约翰吉尔斯回忆：在第10号隧道，就有15至20名死于那年冬天的那场雪崩里……露露给我一点茶喝吧！”她的声音显然有点哽咽，露露转身低头从厨房里取出一只开水瓶，她给艾丽丝倒了一杯后又给于飞倒满一杯。于飞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露露娇嫩的面孔上流下几行泪珠，而后泣不成声，跑进洗漱间。汤姆森是个坚强的人，他捧着荼杯的双手颤抖，转过头向窗夕卜。露露再出来时两只眼睛都发红了。

　　于飞喝了一杯热茶，以尊敬之心对艾丽丝说：“你给我讲了一部史诗。”艾丽丝在课堂里讲了几十年的课，她也动感情，可是没有像今天这样，她心里想：“……面对着一个到大铁路来寻祖先尸骨的人，一个真诚的美国人怎能不感到深沉的内疚。”因此，她握了一下于飞的手。于飞感觉到了这只手在簌簌颤抖。一在历史深处探索过，在心灵深处探索过，但是在现实面前，这只坚强的手一像握着一团火，握着于飞的手。她声音谙哑地说：“我说的也许是悲剧。”

　　汤姆森冷静地说：“本来是史诗，由于美国政府无情地对待中国，因此在中国人民的心头是史诗，在美国人民的心头是悲剧。”

　　于飞：“不过，我倒为我的祖先而骄傲，如果说悲剧，这个‘悲”字不是‘悲哀”，而是‘悲壮”。”

　　汤姆森：“你说的真对，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有正义，也必然有邪恶……”

　　艾丽丝哈哈笑起来，指着汤姆森说：“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有鬼魂，你不怕麦卡锡的鬼魂出现，再审判你八年？”

　　大家都哄声笑起来，把刚才的那阵凄凉一扫而尽。

　　艾丽丝说：“让我说一说中国劳工高超的技艺吧！一他们摆弄这些钢铁和石岩，简直像高超的魔术师。他们无所不能一平地基，钻探，砌石，爆破，他们用黑色的炸药在坚硬的花岗石上开道。每天平均进展1.18英尺，这是极其危险的，花岗岩极为坚硬，炸药如果搁置不当，反而会向后爆炸。

　　“唐纳隧道全长1695英尺，必须一寸一寸穿透坚硬的岩石，有9000名华工负责挖掘这些隧道。为了加快工程进度，使用了一种未经试验的炸药硝化甘油，13个月以后这条大隧道就完工了。但是在没有修好路基、铺上轨道之前，冬天就降临了。这年的冬天比前一年更为严酷，尽管隧道暂时被切断，为了抢速度，3000人带上400辆车和马匹到筑路工作前面300英里远的帕利塞德峡谷去修路铺轨。人马所需要的粮秣给养，都得由运输队从遥远的后方穿过沙漠，运送过去，甚至连人和牲畜的用水也要从40英里以外的地方运去。精巧灵活的中国人发挥了神奇的技艺。他们伐树木，把圆木排铺在地上，修成了一条木排路。几百名中国人靠涂上猪油的木橇，用人硬是把3台机车和40节敞篷货车厢运上了山。一你们要知道所有这些伟绩都是在机械化时代到来之前进行的。一这是用镐，用锹，用铁锤和铁钎完成的，是靠肩挑土筐、单套马车拉土完成的。

　　“克罗克被人形容为身体魁梧，严酷无情的监工。可是，他所统率的华工都服从他的领导，听从他的指挥。因为他们被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工程所吸引。--他们被人称为‘克罗克的宝贝”。1886年的整个夏天，足有6000之众，蜂拥不绝地越过内华达山脉的北部峡谷。他们那样热爱他们的劳动，开凿石料，用岩石和渣石平地……精心结构，井井有条，他们好强争气，不肯落后。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在克罗克率领下的华人越过内华达山来到由西向东的平原上干活。这时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从东向西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进度一天竟达到6英里。当第一列火车从内华达山脉东坡开下来时，修路的华工欢腾雀跃，热烈自豪。可是一听到这消息，他们不甘落后的精神一下激动起来，一鼓劲一天铺设了7英里。东面的人也咆哮起来，我们不能让华人超过我们。第二天，他们铺设了7英里半。克罗克心里憋了一口气，宣布他手下的工人一天能铺10英里，对方的总理杜兰特认为这根本是‘天方夜谭”，下了1万美元的赌注，--1869年4月28日，东面派的检查人员和新闻记者都来现场考察。－－支华人队伍在12小时内铺设了10英里又1800英尺的铁路一达到了令全世界震惊的高峰。你们要深刻了解这是多么伟大的数字，一这个纪录一直保持到有了机械化铺路机后才被打破。”

　　艾丽丝沉默了一阵，缓缓说：“毫无疑问，大铁路是19世纪最伟大的工程成就。”1869年5月10日，两条铁路线正式在犹他州奥格登以北的普罗蒙特利汇合，成为一个欢庆的节日，一支乐队欢庆奏乐，选出一队华人，一队爱尔兰人，把最后两根铁轨并排铺好，最后一根枕木是用刨光了的加利福尼亚珍贵的月桂树制成的，枕木中央钉了一块银牌，上面刻有：“1869年5月10日太平洋铁路竣工时铺设的最后一根枕木。”由四个华人把它铺在铁轨下面。隆重的仪式开始了，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总经理用一只银锤把一根金色的道钉钉进了最后一根枕木。这个消息像闪电一样传遍美国人心中。

　　艾丽丝停顿了一阵，面色有点凄凉，随后低声说：“可是，在这张举杯祝酒的照片中，连一个华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她转脸向露露说：“你们现在生在美国的人要记住，铁路虽是20世纪美国雄厚工业的实力，连（大英百科全书》也说华工参加修建的横贯美国大铁路，是推动美国成为一个统一国家的最重要的因素，特别是奥斯瓦德加里森维德更雄辩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她从一本书里找到一页指给大家看：

　　我想提醒你们，不要忘记华工为开发这个国家的西部所做的一切……（他们〕在森林深处披荆斩棘，忍受着寒冷和酷暑，冒着被敌对的印地安人杀死的危险，帮助开发我们的西北帝国。我收到过西北太平洋公司总工程师的一份电报，电文里讲述了华人怎样冒着严寒，踏着八英尺的积雪，出门继续上工。而当时却没有一个美国人敢于面对这种条件的挑战。

　　“于飞！你可以理解，多数美国人是会给华人以正义的评价的。”

　　于飞心中暗暗钦佩艾丽丝的渊博、正直。他抑制心中激动的浪涛，他露出格外的温和、平静。他说：“我只为中国人骄傲，在他们所到之处都留下英雄的业绩，我非常感谢你，教授！”

　　“哪里能想到后来惨无人道的排华。”

　　她轻轻挥了一下手，表示不想再说下去了。

　　露露却说：“你年老了，我还年轻，我不会忘记你这一课，我一定到中国去，为中国做一点事，哪怕一丁点儿。”而后深深点了一下头。

　　这时已经暮色苍茫，连绵的雪山也只成为一片灰白色的影子。

　　艾丽丝站起来：“咱们该到镇上去喝一杯了。”

　　汤姆森也站起来，郑重地板着面孔眼睛盯着文丽丝说：“于飞是我请来的客人，午餐你尽了主人之谊，晚餐就该我了，一也算是你给我们上了一堂课的报酬。”

　　艾丽丝好像给他吓住了，只好点头同意。

　　汤姆森于是变了刚才装的凶样子，笑了起来说：

　　“坐我的车去，我送你回来，再回去。”

　　艾丽丝脱口而出：“不，露露送我，她思考的问题还没说呢！”

　　于飞有点惊奇：她谈了一天，回来还要跟露露谈。他记起清早见面时，艾丽丝说过她：“圣诞节过了，就是七十岁生日了。”他又一次为美国的高效率所钦佩。她到了汤姆森车门口，说：“汤姆森你坐露露的车，我还可以跟于飞聊聊天……”汤姆森把两手一张，无可奈何地钻进露露那辆银灰色的车里。

　　于飞和艾丽丝并肩而坐。艾丽丝轻快地驱车急驶，雪亮的车灯照在路边像一排齐齐整整受检阅的仪仗队的树身上，每棵树一亮而过，一亮而过。艾丽丝说：“咱们好像讨论过孤独……你看我孤独吗？我隔几天要开车到镇上买一些吃的东西。”她又举了一下她那劳动者的手，“我还要种草莓，种番茄，我屋边那条河里还有鱼，还有像露露这些可爱的孩子一道研究问题，一批走了，又来一批，我的时间还不够呢！一我不信仰上帝，上帝只能使我愚蠢，我信仰的是科学，只要对人生和自然奥秘无穷无尽的探索。一哪里还有孤独。”于飞由衷地佩脤这个美国老人：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我还可以跟您说，我喜爱孤独，有时在孤独思考时，我觉得整个宇宙都向我打开大门。”“是这样，你说的好极了，我们到了！到了！”她们走进镇上一个不大但很整齐、清洁的餐厅，这里从天花板上也吊下几盆碧绿的垂藤，使于飞一惊的倒是门里面站着一个人，一是真人吗？可是他一动不动。艾丽丝注意到于飞的神色，就伸手戳了一下那个泡沫塑料的人说：“这就是我们美国小镇上的生活趣味。”

　　他们在一张四方餐桌上饱餐起来。这回倒是艾丽丝以浓厚的兴趣，问询着现在的中国。于飞谈了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的大好形势，使得三个人听得津津有味，可是露露特别爱究根问底：“您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于飞认为必须满足这个美丽的女青年的愿望。他切了一小块咖喱牛肉嚼着，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叫我怎么说呢？中国这个广大国土都变了。就拿上海来说吧！我多年在野外，去年受宝钢一位老朋友的邀请，去了一趟。我参观了两天工厂，一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金字塔呀！工厂里看不见人，全是电脑操纵，我拿这跟我所见的日本人留给我们的鞍山钢铁厂那里灰尘满天、污秽遍地的情况相比，我认为这里是一座花园……”露露睁大碧蓝的眼睛看着他，好像从他看到一个新世界。于飞：“我还要告诉你们，我抽一天时间去了浦东，一这儿原是一片荒野，现在，你只要看一看横跨黄浦江的全世界最大的拉索桥，还有亚洲第一的耸立于高空的电视塔这个东方明珠……我怎么跟您们说呢！一过去上海被称为东方经济贸易中心，可那是帝国主义冒险家的乐园。现在，也许过不了多久，上海又将成为东方经济贸易中心。上海，将比香港更加辉煌，不过这是中国人亲手缔造的真的东方明珠……”

　　饭后分手，于飞诚心诚意表示愿在中国跟艾丽丝、露露见面。

　　可是，当他跨上车门，觉得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又一次跟艾丽丝握手：“我感谢您让我见到了我的祖先。”艾丽丝把手握得更紧了些，而后挥手告别。

　　从路上到汤姆森住处，两人都沉默无言。到了后门，汤姆森正在用钥匙开门，就听见电话铃紧急地响个不停。玛丽到女儿那里去了，莫不是有急诊病人向他求救？他一开门，就往电话机那儿跑。于飞到客厅里，站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望着。谁知电话是艾丽丝的。她同露露回到家，在门口要开门，一摸口袋，钥匙却不见了。她就在邻居家打电话，问汤姆森她有没有把钥匙掉在他的车上。他连忙转身跑到车库里，到汽车里寻找。一没有，他又仔细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给艾丽丝打电话。艾丽丝连声说：“有了，有了……忘在家里了，邻居帮忙，砸破窗玻璃从里面打开门，我进去就找到了……”

　　汤姆森摇了摇头半嘲讽、半怜悯地微笑着说：“你看这就是美国老年人的生活！”至此，于飞才了解第一天早晨出门时，扬姆森特别指了指门顶，想必那是藏钥匙的地方吧！

　　汤姆森煮了一壶咖啡，又从餐厅取了一套磁杯、磁盘，和于飞一起坐在沙发上。不久，珍妮来了电话说外孙女有点发烧，她今晚得照顾她们母女，不回来了。他放下电话，好像感到莫大的舒畅，夹了两块砂糖放在杯内，然后用小银勺搅了搅，喝了一口。于飞喝后说：“真香，是巴西的？还是哥伦比亚的？”一汤姆森点了点头，没有做声，他好像在想着什么，随后抬头看了于飞一眼：“你想睡吗？”“不，这么早为什么要睡，如果不耽误你的事，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坐一坐，不是很好的享受吗？”

　　汤姆森拢了一下满头的白发，说：“于飞！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于飞微微一笑说：“是吗？奇怪？”

　　“在朝鲜跟美国人打过仗，又到美国来寻找你的祖先的尸骨，你这一条人生的道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的家在中国最南端的海南岛……”

　　“等一等！”

　　汤姆森走进工作间，不久取了一册世界地图，找到了中国那一页。

　　于飞指着中国地图，说：“人家说中国的版图像一只鸡，东北角是鸡头，西北角是翘起的鸡尾巴……这里，最下面，这个岛屿是个金鸡蛋，就是海南岛。”于飞比比画画说得汤姆森饶有兴趣：“金鸡蛋，那么你是生在一个很富饶的地方？”“我怎么说好呢？现在建设成了一个经济特区，可以说是飞黄腾达起来了，可是我小的时候那里一贫如洗。－－直到我逃出来，我都光着两只脚底板，从来没穿过鞋子……”于飞说到自己的童年，忍不住触动了内心疼处。他沉默下来，像有一片云、一片雾遮了过来。他沉默了很久，一幅凄凉悲惨的景象出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