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这同一时间，在距离阵地一段路程上，正在急速前进的王亚芳从络绎不绝的人流中，骤然赶上了金玉姬。金玉姬大声呼喊，一下跳过来紧紧抱着，两人互相用拳头捶着彼此的脊背，把冰凉而柔嫩的脸紧紧贴在一起。王亚芳是同陈金绣同行而来的，由于汤姆森迎接大枇伤员，帐篷里装不下，只好留在野战医院用几间农舍展开的治疗室。王亚芳几天未见于飞，她心里装满甜蜜的爱的汁液，她常常做梦也梦到他。她十分为他担心，但也充满信念，--他是不死的战神。她爱他、崇拜他，她不愿在这决战时刻不见他一面，于是央求把作为汤姆森助手的职务交给野战医院的总护士长，而自己到前线去。

　　她与陈金绣在医院里偶然相遇，知道她是陈永进的爱人，便立刻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感，这是于飞与陈永进的老战友之谊，促使她产生这种感情。当然，她纹丝密缝，一点也没把深埋在心中对于飞的爱，展露一点给陈金绣，同时，陈金绣与王亚芳一见之下，也就喜爱上了王亚芳。这时大部队在路中心汹涌急进，只听见一片跑步的急喘声。救护队、担架队在路侧边上紧跟着部队投入战场。陈金绣在陈永进叮嘱之下，在分手时没落一滴泪水，可是就在那一瞬间，陈金绣已经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到朝鲜来。陈永进走后约一周，回到医院，首先取得了院领导上批准，她就着手料理出发的事情，最使她为难的就是怎样把小长江送到自己父母那里去抚养。她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给父亲、母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爸、妈：

　　永进已经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到朝鲜去了。他征战了那么多年，才过几天舒坦日子，现在又投身炮火了。爸！妈！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此时此到，我非常痛恨美国人。他们杀过我们多少人，流过我们多少血，看我们刚刚站起来，又把火烧到我们身上来了。爸！妈！我真从骨头缝里恨他们我在艰苦的岁月中长大，我忘不了，爸在风里雨里奔波，连一个穷教师的位置也没保住的情素；我忘不了，妈为了补助家庭，让我上学，给人家拆拆洗洗，累得直不起腰的情景。那时间，我们低头、忍讨，一家人连梦也没舒坦过一次。只有这几年，革命把我带进一个新世界，我看见用另一种方式对待生活、对待压迫的人，他们反抗、战斗。永进身上负过七次伤，在从前，对我来说真是无法相信的事啊！一个充满血肉之艇，给子弹打穿那么多洞，生命怎么能更坚强、更狂盛、更乐观了呢？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一块一块指着伤疤给我看，哪一块是日本子弹打的，哪一块是美国子弹打的一这是多么可敬的人啊！我在他一个人身上就看到一部中国解放史。自从朝鲜战争吃紧，他天天看着地因，饭吃少了，人变瘦了，我担心，我明白，他很快会离开我们的。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到这一点……现在，这一点成为现实了。爸！妈！第一次离别是痛苦的，但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我知道在这种严峻的时刘，如果不让他和他的战友一道去和敌人搏斗，而站在家庭小圈子里，他会羞愧得无以生存。可是，爸！妈！您想过吗？我怎么办，作为他的妻子，当他在朝鲜冰天雪地里，我还能在这儿呆得下去吗？不能。爸！妈！如果那样，我就不配做他的妻子。从我们结合在一起后，我就允诺自己：我们的幸福，就是战斗。永远走了，我尊敬他，羡慕他，他总老远老远走在我的前面，我为什么不能与他并肩作战呢！我是一个没有受过考验的毛泽本时代的青年，我要做一个中华民族的好儿女。爸！妈！我请求了十几次，终于说服了领导我们就要分手了，不知何时再见！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小儿子呀！这深夜，多么温暖，多么宁静，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在陈金绣的眼圈里慢慢涨大，终于落了下来。她疯狂一般站起来，向长江跑去，--她突然又停止在小儿子面前。小儿子睡中的姿态多么惹人怜爱，鼓涨的小红脸蛋，静静伏贴在眼皮下的黑睫毛。她轻柔地抱起他来，压着嗓子痛哭……她怎么舍得下他们这一点亲骨肉，可是，哭了一阵，她听见陈永进在遥远遥远的远方，通过天籁、地籁而传来的心籁一他同意她的决定。她从泪水中又漾出一丝微笑。她急急忙忙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把落到鬓角上的头发向耳后拢去，她放下小儿子，又走到桌前写信：

　　……爸！妈！使我落不下心的就是小长江，我决心托人带给您。小长江长大，那时也许没有战争，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工程师。爸！妈！是这新的时代，让您都回到教师岗位，－您一直要求我做一个正直、善良，对社会有所作为的人，您也这样要求小长江吧！万一，万一，不，不，没有万一，只有一定，会回来看到我们亲儿于长大成人……陈金绣把小长江的照片从紧衣口袋里取出给王亚芳、金玉姬，她们借着天空一闪一闪的火光看，高兴得跳着脚，在这充满钢铁、炸药和死亡的世界，这小生命像天空中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