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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36章

  王亚芳一想念起幽静的哈佛校园,她心里说:“那才是美国……但随即发生了一个疑问,恐怕这里才是美国,--谁不知道纽约……”她给闪闪光亮刺得双目发酸,她就闭上了眼睛,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她似乎听到波士顿的婉转鸣啼的鸟声,可是一下又听到纽约的嘈杂的嘶吼,等汽车一下停住才醒转过来。汤-问:“王亚芳你知道我们经过了多少大桥?”她瞠目不知所答,于飞以军人精确、敏锐的记忆回答:“19座。”“你说的很对,不过这都是曼哈顿上的东河与哈莱姆河之上的,要数世界第一的还是赫得逊河上的乔治华盛顿大桥。王!可惜你睡着了,我跟你一样,我打官司那个年代就在纽约,这暗杀、混乱使我无法忍受,我下定决心搬到纽约的精华曼哈顿有名的上东区,人家说那是纽约王冠上的一块宝石,那儿住的都是亿万富翁,达官贵族,一座座豪华的庄园,与河边的林阴道交相辉映,又安静,又富丽……”“汤姆森先生,我一点不后悔,那只是富人的天堂。我们是无法涉足的……不过,我们好像应该吃晚饭了。”

  汤姆森想了一阵说道:

  “好吧,上车我们商量商量。”

  汤姆森一面轻轻转着转盘,一面说:

  “在这儿有墨西哥饭,有日本饭,有中国饭,有意大利饭,有法国饭,一可是单单没有美国饭!”

  王亚芳惊奇地问:“那怎么可能呢?”

  “因为前面说的那些都各有特色,至于美国呢,什么特色也没有,连美国人都不再到美国饭馆请客了!”

  于飞兴致很浓地说:

  “我们就到意大利饭馆去,好不好?”

  汤姆森把车开到一片霓虹灯艳如灿烂云霞的地方,然后走进一家饭馆,这饭馆的楼栏上悬挂着一面意大利国旗,果然座客满堂,两三个小姐在餐桌之间穿来穿去……她们找了一个方桌坐下,每人要了一份沙拉。于飞还是要了他特别嗜好的奶油汤,王亚芳随意,汤姆森要了一种有青橄榄的肉汤,汤姆森和于飞吃“披萨”,王亚芳却要了一盘意大利面条。他们一进这饭馆,从菜饭的香味、高谈与继兴,就感受到意大利的特色一热情、浓郁。汤姆森偏偏要了一瓶美国啤酒,每人斟满一杯,汤姆森说:“你们喝一喝。”王亚芳喝了一口,果然淡而无味,汤姆森说:“这算什么啤酒,这是马尿……”说得王亚芳、于飞哈哈大笑起来。王亚芳说:“你过分贬低美国了!”汤姆森说:“不,美国人就是这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现在市场上到处都是德国黑啤酒,还有青岛啤酒……可是你们中国有人竟然跟美国人合资生产美国啤酒,你看怪不怪,美国在科技方面有它的优越性,可是啤酒是不行的……”汤姆森好像为了证明他的话,又要了一瓶青岛啤酒,果然入口清爽、芳香。王亚芳用叉子挑起面条,汤姆森和于飞吃着烤饼,于飞说:“据说面条、烤饼都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意大利的,他大概喜欢吃炸酱面,可是意大利没有酱,于是(他指着王亚芳那盘面)就有了这种用西红柿、牛肉丁炸的酱,就有了这种世界上风行的意大利面,其实,它的祖先在中国。”王亚芳瞟了于飞一眼:“你可不要搞国粹主义。”“怎么会呢?一我小时候中国还没有西红柿,现在可是满街都是。文化,是各国文化互相融合而成的,中国人把舶来品都加个胡字,像胡琴、胡萝卜、胡椒……”王亚芳不同意地驳了他:“胡同是不是也是外国来的?”于飞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汤姆森给他解了围:“胡同是不能吃的东西。”说此话时,汤姆森是睁着一双眼睛脸上满是郑重其事的表情。谁知此话一出,王亚芳、于飞笑得乐不可支,汤姆森跟着也笑起来。他们欢乐的笑声,也和浓郁的热情融合在一起,使这饭馆里增加了意大利特殊的风味。

  王亚芳问汤姆森:

  “你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好饭馆?”

  “你无法设想我在纽约修了多少房子。”

  不愿触动汤姆森过去那段痛苦日子,王亚芳很机智地把话转到旁处:

  “都说纽约一寸土地就是一寸黄金,我真想脚踏一下这黄金的土地。”

  吃得很饱的于飞也附和着说:

  “散散步,怎么样?”

  汤姆森说:“旁边就是,到那儿走走……”

  王亚芳逗趣地截断汤姆森的话头:

  “不看看纽约的夜生活,就等于没有到纽约;不走走百老汇,就等于没有过过纽约的夜生活,是不是?”

  汤姆森点了点头,然后叮嘱他们:“在这儿等一会,我把汽车存到一个地下车库,咱们索性走回饭店。”

  王亚芳拍着手掌说:“好极了!好极了!”趁汤姆森不在,王亚芳招呼饭馆的人,叫他们结了账。王亚芳从小皮包里取出钞票付了账:

  “这样做,汤姆森会不好意思吧?”

  “不,美国人认为这是应该的,因为咱们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国内有些人以为美国人大把的花钱,事实完全不是那样,回头你看吧?”

  汤姆森回来好像根本没想到吃饭要付钱这样的事,就招呼他们走出热呼呼的饭馆。一到清凉的冬日夜空之下,王亚芳感到格外的舒畅,他们便向纸醉金迷的繁华得跟起了火一样的地方走去。这里到处都是霓虹灯,而且很多大旋转的霓虹灯,一明一灭,不停地闪烁。因此人的脸上也闪着各种不同的色彩,你只觉得到处是光的跳跃,光的舞蹈,空中飘荡着嘈杂、骚动色情的音乐和歌声。总之,这里一切都在飞速地闪耀,一切都在喧哗。正当他们从百老汇出来,三人忽前忽后缓步而行时,王亚芳忽然看见一扇大门打开,大玻璃板上像一个大的荧屏反映出一个疯狂跳跃的黑女人,她的头发像火焰一样飞舞着,她整个赤裸裸的身子,除了一条三角裤以外一丝不挂。她的身子苗条而坚韧,她紧扭着细细的腰肢,猛然摆着宽大的臂部,她的两个乳房像两个黑皮球,柔软而又有弹性地颤动着,一这种充满色情、淫欲的场面,一下吓得王亚芳扭转身来就急匆匆跑去,她感到恐惧。于飞为她的动作所惊,连忙追上,扶着了王亚芳。她这时整个心房抨怦跳动,两条腿瘫软无力,她两只手紧紧捂着眼睛,她是研究神经的专家,可是这时她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神经,那门一闪就关闭了。于飞、汤姆森什么也没看见。

  一难道这是幻觉吗?

  一不,是亲眼目睹的。

  于飞、汤姆森问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能说,她怎么样说呢?

  那一刹那,一种恐惧感竟像尖刀一样刺着她的心。他们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低着头,慢慢踏着脚步走去。她真奇怪,这种淫荡的场面怎么能被她这个坚强的女性看见。她的脚步慢慢挪动着,她似乎觉得地面都在颤动。一这是女性的耻辱,用她刚才离开饭馆前汤姆森给她开玩笑的话说,不看看纽约的夜生活,就等于没有到纽约,不走百老汇就等于没有过过纽约的夜生活,应当再加上一句:不看见那一刹那间的景象就等于没有看到纽约的夜……啊!这就是美国,是的,这才是美国!三个人都默默无言走了一阵。汤姆森问王亚芳:“你不舒服,我去开车吧?”她摇摇头说:“不,太刺激了,你不要笑话我,我现在真的想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于飞支持妻子的意见,他深知她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但是当他伸手想挽住她的臂膀时,却被她婉转地谢绝了。她想起朝鲜东线炮火像狂风一般呼啸,炸弹像火焰一样崩裂……她镇定了自己,挺了挺身子。当她们从那邪恶燃烧的红光中脱身而出时,她笑吟吟地若无其事,但内心揪痛地说:

  “咱们就这样走走,好吗?”

  他们就这样走着,王亚芳在前面一声不响,渐渐听到深夜悄静中她的鞋跟的声音。

  当他们走到“五月花”饭店侧面一条灯光幽暗、僻静无人的小街上,王亚芳头脑很乱只顾向前行走,忽然听到汤姆森惊叫了一声向墙跟走去。她连忙侧转头看见一个姑娘倒在那儿,佝倭着单薄的身子,一动不动,身旁扔着一把长把刷子和一个铁桶,出于很自然的医生的使命感,她一清醒过来便跑了过去,一哎呀!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黑孩子,她掐住这孩子的脉搏,脉搏微而无力,王亚芳摸抚了她的身子。在寒冬深夜的水泥地上,这孩子全身冰冷,失去知觉。汤姆森觉得应该抢救她,但似乎又有所顾虑,一声不响。王亚芳却不顾一切地抱起这个黑姑娘,于飞坚定不移地说:“……先救到我们住处再说……”汤姆森对于两个中国人见义勇为的行动,自己感到十分惭愧:“他们不知道美国的法律,如果这黑姑娘万一死在他们住处,警察会怎样对待这两个外国人一谋杀、绑架、诈骗……”几个字眼一下掠过汤姆森心头。王亚芳已经发现汤姆森对纽约无奇不有的复杂性产生了迟疑。她十分愤慨,不顾情面,发出了严厉的斥责:“美国!美国!一你们看着一个人要死去而不理不睬、置之不顾!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人权吗?”这时汤姆森一下为这个中国女性的烈性所吓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好听由她去摆布。王亚芳和于飞抬了这软绵绵的黑姑娘,急急忙忙向饭店跑去。饭店的看门人是一个又肥又胖的黑人,他见是两个中国人,一时也不知所措。汤姆森走过去跟看门人说:“这孩子劳累昏了,得让她休息一下。”他们乘电梯到了他们的住房,把这个黑姑娘轻轻放在长沙发上。在灯光照明之下,王亚芳看到这是一个身材短小,面容秀丽的姑娘。但这一刻,她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像全身骨节都脱了节似的,细嫩的手臂松散酥软。“这是多么可怜的孩子呀!”汤姆森从旁说:“给她喝一点葡萄酒也许好些!”王亚芳猛然惊醒说:“这是个好办法。”于飞打开冰箱,从中取出一瓶红葡萄酒,在一只玻璃杯里倒了一小半,王亚芳像妈妈一样搂起姑娘的脖颈,张开她的嘴唇。正在这时,门上一阵猛烈的敲打,听见一个老女人的嘶喊,汤姆森心里想:“果然祸事来了。”于飞去开了门,立刻出现了一幅极其恐怖的景象,一个身材枯瘦,衣服褴褛,零零乱乱,披散着一头长发的老女人一冲而进,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充满恐怖的光芒。她大声叫喊:“给我丽丽!给我丽丽!”一眼看到王亚芳,她一把抓住王亚芳,又撕又打,充满疯狂的意态。然后老黑人四处寻找,一下发现长沙发上的姑娘,便猛扑过去,两腿一下跪在地土,两手抓住黑姑娘。她忽然吓得哆嗦了一下,望望周围站着的几个人,她问:“她死了?一她死了?你们还给我丽丽……”她猛然上去抓住王亚芳的衣脤,一边厮打,一边喊叫,嚎啕大哭起来。这时汤姆森摆出白人的优越感,非常严厉地:

  “停止你的捣乱!我和她都是医生,我们在救她。”

  白人的威严,一下镇住了这个拼了命的黑人老妈妈。王亚芳很同情她,她有理由这样做,她知道在纽约什么可怕的事随时都可落在黑人头上。她这失去理性的狂乱,正是慈爱母性的举止。

  王亚芳一下搂着这个黑妈妈的肩膀,“她可能是过分劳累了,她昏倒在街上,没人过问,我们只能把她抬上楼来抢救。”她不无责怪地说:“这样小的姑娘,你为什么让她深更半夜出来干活?”黑妈妈抓住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忽然痛哭失声:“我们饿呀!这孩子……”王亚芳制止了这人的说话,因为汤姆森已经把他随时带在身边的药箱取出走过来,他问王亚芳:“我想给她打一针强心剂是有用的……”王亚芳说:“我来!”她用一个刀柄敲断药针的玻璃瓶,然后将液体吸进注射器,她在黑姑娘胳臂上找到脉管,用蘸了酒精的棉球揩了一次,又一次。这时,于飞从旁望着这个场面。他们夫妇相处几十年,他从没发现王亚芳这白衣天使的化身,是多么美,多么神圣,以致他站在旁边不敢大声呼息。她的手指纤细、柔软而又十分准确地一下就把计头刺了进去,慢慢地、慢慢地推着注射器,一他忽然想起几十年前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上,他昏迷不醒,王亚芳给他输液时也是这样精心、细心的……“天使!神圣的白衣天使!”他心里喃喃自语。“人世间有什么把死亡的生命抢活过来更伟大的吗?”黑妈妈她那顺着深深皱纹的黑色的面孔上流着泪水,她毅然跑上去要拥抱孙女,给汤姆森冷冷地挡住了,因为丽丽刚刚缓过一口气,缓缓睁开两眼,望了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又闭上眼睛,她还很衰弱,很无力。

  王亚芳说:“她需要热量。”

  汤姆森与于飞面面相觑,无所适从,是呀!夜深到哪里去弄点东西呢?

  王亚芳猛然想起,她跑向内室,从手提包里找出一包方便面,她撕开塑料袋,把一团干面条放在一个不锈钢的电暖杯里,插上插销煮熟(她早已习惯于美国人喝自来水的习惯,可是,她知道于飞是要喝荼的,特别带上了电水杯,然后她扶黑妈妈坐在小丽丽的脚头,她好容易劝着黑妈妈。黑妈妈说:“……为了不挨饿,这孩子当了清洁工,一每天夜晚没人的时候把后面这条大街上涂抹的肮脏的东西擦干洗净……这是很累的活……纽约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能出,每天她一出来,我就提心吊胆。估摸差不多时间,我就到这儿来找她。可是今天夜里,我找不到她了……我到处喊,到处叫,从饭店前经过,那个看门人告诉我,有两个先生、一个太太把一个孩子抬上楼去,幸亏他还记得房门号码……”她说到这里,又是恐惧,又是羞愧地望了望每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法,她……我疯了,我疯了……”丽丽完全清醒过来,王亚芳喂她吃面,她实在太饿了。一她两只又瘦又小的手抓着电暖杯,真想一口吞下去。-一在王亚芳控制下,她慢慢吃下去,直到把面吃完。她果然一下缓了过来,啊!多么可爱的小黑孩子呀!她像一个小男孩,短短的头发,褴褛的衣服上染了五颜六色的斑痕。她转转头看了看周围这富丽堂皇的陈设,她不无惊异地、机灵地转着两颗美丽的大眼睛,好像在问:“我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黑妈妈见她这样又喜又惊地安慰孩子:

  “这都是好人,你快饿死了,是他们救活了你……”

  汤姆森做了手势打断她的话,指着王亚芳、于飞说:

  “这是两个中国人。”

  老奶奶一听激动得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身簌簌顗抖,突然扑通一声一下跪倒在王亚芳面前,涕哭纵横。王亚芳吓得连忙搂住她,她却跪在那里不肯起来,一面哭,一面抓住王亚芳的手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你们抢救了丽丽这条命……”王亚芳被这老人的激动惊坏了。她终于把这个像骷髅一样的老黑人抱起来,她说:“作为医生,这只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是我,是汤姆森大夫首先发现这孩子的……”这黑女人对白人总是抱着怀疑的眼光,望了汤姆森一阵《这是一个黑人对白人的疑问而后,她对汤姆森说:“先生一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我谢谢您!丽丽,谢谢先生,太太……”这十五六岁矮矮的可爱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谢谢,她偎在老奶奶的身边,用黑面孔上显得特别的眼睛可爱地环顾着每一个人,不做声响,爱意可掏。

  这时窗上已泛出青色的晨曦。老奶奶说:“真对不起,我们打搅了你们一夜!”

  汤姆森向前迈了一步正直地说:

  “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先生,我们是没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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