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于虎这20个人，就是1865年来参加修建美国大铁路的第一批中国劳工。

　　于虎一到内华达山就一心扑在考察内华达山山石上。趁大家搭帐篷时，他就一个人走到森然壁立的山上。他看了看、又摸了摸那棱角刺人、有如尖刀利刃的灰白色花岗岩石，他这个熟练的石匠，知道他们干的活就是凿石铺路，心中一亮，暗暗想到这是一场苦战，可是这个坚韧的人，从来就没有拣容易活干的习性，愈是较劲的事愈使他精气旺盛。他回到帐篷里，厨房里已经送来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一大盆蘑菇炖鸡，还有一大盘竹笋腊肉，使得于虎食欲旺盛起来。他卷起两边袖口，把筷子一挥，兴高采烈地叫道：“这是铁路工地上第一顿饭，得吃个痛痛快快呀！”他这一说，大家谈笑风生，边吃边议。于虎压低声音，告诉大家：“这修铁路的活，可没有淘金那样轻松，看来咱们得出大力，流大汗呀！”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听之下，不但没有压力，反而摩拳擦掌，很想大干一场。于虎见状心中一阵喜悦，就说：“弟兄们！你们信得过我这个石匠，我也就不客气了！”众口一声：“欧阳大哥走了，你就是我们的大哥！你指一尺，我们绝不走一寸。”于虎双手一拱，说道：

　　“我可不能跟欧阳大哥比，只要咱们记着欧阳大哥的教导，抱成一团，千活在下，当仁不让，大哥这称呼可千万使不得。欧阳大哥走了，欧阳大哥的位子还在，你们只能叫我于虎，--这不是我谦让，是不能夺欧阳大哥的位呀！”

　　他这一番忠义之言说得众人心服口服，暗暗敬佩，有一位说：“于虎兄弟说的是至诚之言，咱们就叫他于虎，他心里安分，咱们心里亲热，不管怎么称呼，于虎就是欧阳铁石，大家伙标住劲干吧！”经过这一番议论，于虎随即说：“咱们好好睡上一夜。看样子没有让人喘气的机会。”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起来，威廉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威廉这个粗壮肥大的人，穿了一身蓝色粗布、紧身衣服，腰间皮带后面坠着一根皮鞭子，两脚穿着高腰的皮靴，棕灰色篷松的头发下面，深深凹陷的眼窝里，有两颗碧蓝的眼珠。于虎把他迎进帐篷，坐了下来。于虎暗地里观察、思考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人，“那鞭子是不是鞭挞劳工的？”谁知威廉一坐下却张开两只大手，又做出往嘴里捞送的手势，于虎沉静地说：“你是不是要茶喝？”“对，对，中国的茶，我很喜欢。”

　　于虎提起一把高筒瓷茶壶给他们倒茶，威廉一口气喝了两碗……这广东出产的红茶色浓味香，威廉擦了擦沾在胡子上的茶水，“你们中国真了不起，连树叶子也这么香，一比咖啡还可口……”于虎微微一笑，问道：“你是这里的什么人？”“我是公司派到这铁路工地上的工头。”于虎立刻敏捷地说道：“那很好……威廉汤姆斯曼先生，我们中国人大干苦干，没说的，可是有一宗，我们不受欺辱……”威廉连连摇手说：“不会，不会。”“那好！我们去看看山形地势，看这活该怎么动手。”威廉，汤姆斯曼，也在猜测度量着于虎，他觉得这人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他对于修路工程确实心急如火。但根据他管理白人的经验，不催是不会动手，没想到于虎这样干脆，既不需要劝说，更不需要逼迫，听了于虎的话，不禁心中愕然。

　　他走出帐篷，环顾了一下，几座帐篷搭在一处，既朝阳又避风，再一看四周围的杂草野藤，已经锄去，地面上扫得干干净净，留下一些扫帚扫过的痕迹，心中暗暗佩服，于是对于虎这一小群人产生一种好感。他说：“怎么去看看工地呢！”他们走下山坡，来到平地，没有出于虎所料，竟然听不到一点钢铁的撞击声响。人们的喧哗、骚动，他不免心生疑虑，“这是什么工地？”威廉已猜出于虎的心意连忙解释：“从纽卡斯尔到科尔法克斯，地面平坦，工程顺利，眼看到了内华达山，美国人就纷纷远走高飞了……”说这话时，威廉又烦躁，又焦急，这一点掩盖不过于虎锐利的目光。到了工地上，果然，只有几十个美国人懒洋洋地坐在路基上，有的喝叙，有的吸烟。威廉欲待发作，又不愿在于虎面前露出他凶狠的本性。倒是于虎给威廉解了围，他说：“春天太阳温暖，怎能不晒得人发懒呢！”“对，对，让他们休息一下也好于虎急于想了解工程全貌，便提出：“到一个高处去看看，怎样修这条山路才好？”

　　于是，俩人爬上一座山岭，由于山势很陡，累得肥胖的威廉辣呼呼的直喘，一到山顶，一屁股就坐下来，自我解嘲地说：“我这双靴子太沉重了，我很羡慕你们那奇怪的鞋子……”

　　于虎劲瘦有力，心下暗暗想：怕是你那身肉太沉重了。可是，按照祖辈传下来不揭人之短的美德，他那原来是嘲讽的微笑一转眼珠，变为和蔼的微笑，他抬起腿，指给威廉看那双黑布鞋，一下忽然想到阿蒙千针缝万针纳做成这又结实、又松软的鞋底，一这是多坚实的鞋呀！阿蒙给他带来的几双鞋到现在还没穿完，他每天抬起两脚伸入鞋中，便从心底觉得一阵温暖，干起活来便特别灵巧，有劲。威廉还在大口地嘘气。于虎从腰带上拔出烟袋杆，就在阿蒙绣的烟袋荷包里，拧了一锅烟叶，打着火镰，吸将起来。不料，这烟袋荷包一落到威廉眼里，他那双碧蓝的眼珠竟然死盯住不放，连声叫道：“这太美了！这太美了……”这黑布荷包上，绣着一朵大红的牡丹花，为了记住阿蒙，于虎格外精心爱护，这花还像带着露水珠那么鲜艳。在威廉仔细观赏的时刻，于虎一下记起初来美国西部，在河边上遇见的爱尔兰老人，也啧啧称赞不止，这个绣花荷包惹得于虎不禁又一次为阿蒙感到骄傲，可是一触到阿蒙，自己这颗心就揪疼起来，一他心里估摸，他家烟囱上怕已飞出一缕坎烟，不知不觉他似乎回到家里，闻到那炊烟的气味……人不管离万里，十万里，只有家乡的炊烟才使人心为之一暖。于虎鼻子一酸，连忙避开威廉的眼色，把目光转向群山。这时，威廉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梨木烟斗，他十分自得地说：“这是我从我家那棵大梨树上砍下一根木头，由我亲手雕成的。”一是的，天下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家，不论到哪里，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最温暧的。于虎想甩开千种柔情，万般忧虑，便急火火说：

　　“你讲一讲这项工程吧！”

　　这时，两人向前放眼望去，高耸的千山万壑，像是亿万年前随着地形的改变，澎湃汹涌的大海一下凝固起来，水的大海变成石的大海。你看，这一层层一叠叠的山迤逦到天边去。威廉指着前面说：

　　“按照工程师的设计，铁路要穿过内华达山脉往前进，再通过落基山脉，才能进入内华达一犹他平原。”

　　“我已经去看了，全是花岗岩。”

　　威廉不觉一惊：“你已经去看过了？”

　　“你不要忘记，我跟你说过，我是一个石匠啊！不过，要把轶路修上高山峻岭，这可是个险恶的工程呀！”

　　“那么，你对付得了它们，这可是上帝的挑战啊！”

　　于虎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威廉见于虎沉默不语，惟恐他知难而退，便赶紧从旁鼓动：“我们公司管工程的大头头查尔斯，克罗克很信任中国劳工。他说，能修万里长城的民族当然也能凿通铁路涵洞，我们马上动手千。”

　　于虎成竹在胸微微一笑说：

　　“上帝造了人，可是上帝又向人挑战，这有什么法子呢！”经过合计，于虎安排18个人立即到工地上参加施工，他带上一人赶了马车，在外面奔波了十几个昼夜，拉了一大堆铁锤，钢钎，炼铁的熔炉，火药淬火的水桶回来，还有一个大水缸，这当然是为了大家饮水洗澡的。大家一见，喜出望外。这天晚饭后，都聚在于虎帐篷内，于虎见众人摩拳擦掌，他却沉着气说：“这个工程难呀！花岗石岩凿起来不易呀！要将路修上山，还要从山崖里凿一条路出来，你们听过（三国演义》没有？诸葛亮修栈道，破曹兵，可是，咱们不但修栈道，还要开隧洞，要不怎样让火车穿过这两座大山脉一内华达山、落基山，咱们只能让山向人低头，不能让人向山下跪呀！我这趟跑出去，--洛杉矶，旧金山，很多同胞听说咱们修路都抢着要来，咱们先当个开路前锋吧！”于虎这个瘦棱棱、坚硬硬的人，这一席话，有棱有角，说得大家异口同声喊道：“于虎！干吧！花岗石再硬，硬不过咱们这颗心，这山怎么开，你是石匠，你教我们学……”

　　就这样给淘金人挖得遍体鳞伤，一片荒凉的内华达山，从死亡中又苏醒过来，从那儿传来雕山凿石的铿铿锵锵的声音。

　　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威廉．汤姆斯曼特地骑马赶来，他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疑虑，他跟随于虎这一队人马开上山。于虎从坚硬的花岗岩顽石上，找到纹路，这不是人眼看得出，只有人的心才能感觉得出的纹路。于虎先用短钻头凿开裂口，而后他高举双臂，抡起铁锤，将钢钎砸进岩石。大家也摸着门路，一齐下手，钢铁与山石猛烈撞击，钢钎上冒出的火花，一闪一闪地灼人眼目，一块石岩滚落下来，立刻引起一阵欢乐的呼唤。于虎整个身子瘦而有劲，落下锤两臂上的肌肉像铁球一样一缩一涨地滚动，这时虽然汗水淋漓，可是一摸着铁锤、铁凿，心中就洋溢着无比的欢乐。他从额头上搂下一把汗水，抬眼一看这热烈的场面，他不禁笑了起来，一这才是好汉干的活计，比起淘金来简直是娘儿们干的活！他们像蜥蜴一样，两手两脚攀着，蹬着石岩的棱角，爬上悬崖陡壁，凿出十几个洞穴，装上炸药。于虎催促着大家远远躲避开，他一个人打亮火镰，--点燃信子看到刺刺冒出蓝色的细碎火花。于虎那样敏捷而又准确，真是惊人，真是出色，最后跳了下来，他迈开大步，急步猛跑跟大家一起隐身在石壁后面。当他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便刺地挺身而起，看见－－连串几处爆破点，挨着个儿，炮声连天，紧跟着浓烟滚滚，整个山上弥漫开一派黑压压的乌云，震得山鸣谷应，撼天震地，第一次把美国西北部震酲。威廉眼看着爆炸下来的斗大的石块，纷纷沿着山坡滚落而下，一片大石崖炸得无踪无迹，他不能不为于虎干得这样精炼，这样利索而叹服，而感动，他竟跑上去一把抱着于虎，连声叫道：“奇迹！奇迹！中国！中国真是善于创造奇迹的国家！”这铁石心肠的人，忽然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一股热泪，洒在棕灰色的胡子上……他喘了口气，说：“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得救了！”说罢他就跃身上马，奔驶下山去了。

　　自从于虎在内华达山开石问路的一声轰响，一队一队，一群一群的中国人、爱尔兰人蜂拥而来，于虎看看满山遍野，帐篷林立。这时，于虎的名声已经传播开去，很多中国人来找他要求入伙，却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只带着这一小批人。于虎听人说了来意，他却诚恳而又谦逊地说：“我于虎无才，拉不起一个队伍，可是，有什么要我做，尽管说话！”爱尔兰人由于逃荒出来，携家带口，就在山谷里形成一个一个村落，也有不少人来看于虎怎样做石头活，个个啧啧称赞。

　　有一天吃过午饭，于虎一群席地而坐，吞食午饭的一小群爱尔兰人从前经过。这些爱尔兰人，由于村落远，清早上工，傍晚下工，中午饭就由人送了来吃。在他未留意的时候，忽然扬头一看，见到一个爱尔兰老人，他仔细端详，不觉为之惊喜，又心下寻思，这不是他为了寻金，带了一伙人走投无路，在河边宿一宵，醒转时看到放牛的迪尔西老爹吗？今天在这里相见，真是前世的缘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