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语说完，迪尔西讲出一段痛彻人心的苦话。
“你必听说了，那一场大旱灾把爱尔兰整个地毁灭了，我们爱尔兰人干了什么坏事，惹上帝这样地惩罚啊！我们天天祈祷上帝，可是上帝连一滴水也不滴呀！地干裂、河干裂了，我们怎样活，日子实在苦呀！没有一颗麦粒，只有搂树叶子……树叶子吃光了，就啃青草……一家人身子都浮肿，小丽莎小脸肿得像白面包，用手指往额头一按就是一个坑，她还拖着两条腿帮助爸爸忙里忙外，铡草，草能养活人吗？她祖母挺不起来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一浮肿没了，没有了肌肉，没有了水分，血也干枯了，肿也肿不起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她不肯再吃，她说给小丽莎吃。小丽莎跪在祖母床前，她只一个劲说：‘奶奶！你吃吧！奶奶！你吃一个吧！我不饿，我不饿，这孩子懂事呀！我听着她那无力的声音，我的心像刀子扎一样疼呀！可是袓母的的生命已经干涸，瘦成一条的脸上，只剩下两个大眼睛，可是眼睛无光了，连泪水也挤不出一滴……小丽莎站着站着一下昏倒过去了。她爸爸抱住她，叫唤她，我看她的小脸像石灰一样没有一点活力，半天半天，她才朦胧地睁开两眼，还在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口边，她还在说：‘奶奶，你吃一口吧！
……”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奶奶再也没吃一口，第二天就悄悄地死亡了。我难受，我搂小丽莎哭，可是我心里想：她死了，比活着受罪要好！“偏偏在那场旱灾之前，我添了一个小孙子，一我那苦命的儿媳，奶水愈来愈少，喂不饱这个婴儿。这个孩子生得不是时候，饿得像一具骷髅，活着的只是一双眼睛和一只嘴巴，嘴巴一张一张的……小小的生灵要活呀！他要活呀！可是妈妈流出来的是泪水，不是奶汁……妈妈心疼呀！我看得出她恨自己，怨自己，她不忍心看他在自己怀里死去，她腿肿得像柳木桶，可是她挣扎着起来，歪歪斜斜，往门外走，一我心里骤然一紧，脑子一闪，她要扔掉他！小丽莎懂事，连忙抢上去，噗嗵跪在妈妈跟前，她求妈妈：‘妈！妈！小弟弟会活的！小弟弟能活的！你把我扔了，把小弟弟留下吧！”妈妈像从梦中一下惊醒，她的眼睛发疯似地瞪着……“我过去摸了摸，小孩子已经死了！他的爸爸横了心，一把把失去生命的孩子夺过去，怒吼了一声，‘哭！哭！你们就会哭……”他踉踉跄跄夺门而出。我取了根锄头跟他出去，只是一个白点点，我们俩人苦凿了一天，才挖出一个小洞穴，总算把小孙子埋葬了。
“那时豺狼当道呀！白天一个人也不敢出去，走着走着，一歪就倒下，就死了……遍地是死尸，大群大群的狼就在遍地上飞蹦纵跳，鬼哭狼豪，一到夜晚，就是它们的世界了。它们嗔着人的气味，一群一群，一边嚎叫，一边向窗上扑，一那声音又凄惨，又恐怖，－－天，小丽莎的爸爸抱住头闷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在爱尔兰，活不下去了，咱们到美国去吧！”可是爱尔兰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呀！我苦苦地依恋着她，不忍离去，可是要走是条生路，要留是条死路呀！我半天没有吭声，我可怜的儿媳，磨磨索索，换着脚步，到箱厨那儿，取出一堆银元，放在桌上。可是灾难的日月，丧子之痛，已使她支撑不起，奄奄一息，她喘一口气说一个字，声音低得教人听得难过，她说：4爹！你……们……走吧！只要……能……把……小丽莎带活……我……我……我走不了了！”于虎！你也是背井离乡的人，你懂得热土难分，这真是我一生最悲惨的时刻。小丽莎一听妈妈的话，她犟着性子说：‘妈妈不走我也不走，死就死在一道吧！”我的儿媳终于答允了，可是，她一寸一寸地挪着脚步，到小儿子的坟上，哭得站不起身，儿子背上她，我们登上一只帆船……”
于虎听得伤心，想起自己渡海的遭遇。
迪尔西老爹爹沉默了很久，沉默了很久。
于虎倒了一杯茶递给老人，老人一惊，从沉思中醒来：
“人老了，眼泪也流干了！”
“别那么说，你的胳膊腿都硬朗。”
老人伸手摸了一把没有泪水的眼睛，叹了口气：
“是呀！我为了丽莎活着。”
老人深深凹陷眼窝里的两只蓝眼睛，只在提到丽莎时，才闪出夕阳欲坠的闪光，他接着说下去：
“在大西洋上，头几天日子还好过，风平浪静，夜晚，我在船上睡不着，我望着满天星头，我心下暗自寻思……大西洋有多么远？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人们都说那里遍地是黄金，是大麦，唉！能有一口吃食，就算救活了一家人的性命，我把小丽莎搂在怀里，听她甜甜的呼吸。人啊！只要有个奔头，心里就觉得踏实。天刚放明，大西洋的远处瓷蓝色的晨曦后面隆起一片淡红色的曙光，海像睡着了还未苏醒，波浪也只是细细的，静静的，只有海水撞击船帮发出轻微的絮语。我心下里觉得很幸福，总算又平安地过了一夜。这船上的人是善人呀！捞上鱼来烤干了给我们吃……太阳把大海照得红艳艳的，涛头喷着雪白的浪花，我们举着大块的烤鱼，人们都说鱼腥，可是刚从海水里捞上来的鲜鱼不但不腥，还散发着一股浓郁郁的香味。我们离开了干旱的陆地，在海上却找到了活路，这时，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兴呀！吃鱼的时候，我儿媳肿得发白发亮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可是，一转眼间，就像乌云遮月一样，两眼木瞪瞪地发呆了。一群海鸥，真逗乐子！它们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有一只径直飞到小丽莎手上，把一块烤鱼叼了去，然后冲上天空飞跑了。给海鸥吓得发呆的丽莎，这时望着白雪纷飞似的海鸥发出咯咯的叫声，又喜得她拍着小手笑起来。
“船上的人每日送鱼来，儿子都千恩万谢，哪个水手都说：‘你感谢大海吧！是大海给你们的恩惠！”儿子是个倔犟的人，我多么久多么久没听到他说话了，可是他的嗓音又响亮，又甜蜜，在我们镇上有什么节日，他总是第一名歌手啊！就这样多少个黑夜过去，迎来多少个黎明，有时在海礁上靠岸，装两桶淡水，就又张帆远扬。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下总在悠荡着什么……“我们能这样平平安安到大洋的那面吗？儿子吃了鱼，有劲了，便跟在船上，一道上帆下帆，一道撒网捕鱼。他身材魁梧，胸脯宽厚，有一天夕阳红艳把海水照得晶晶闪光，也把我们每个人的脸照得红玛瑙一样烁烁发亮。我的儿子一我忘了告诉你，他叫坎特。坎特的兴致一来，便放声歌唱起来，--他那发自胸腔的声音就像一阵风，随着大海的波浪远远飞去，是多么甜美的歌声啊！我永远永远不能忘记他那一回的歌声，一还因为他唱的是爱尔兰……可是当他唱到最后一句尾声高扬上去，拖长着，拖长着，一突然像弦断了一样，是啊，是他心里有一根弦断了，我不免为之一抖，他这钢铁汉子，在昂扬的歌声中突然颤出一阵沙沙的哭声。歌声就像给刀砍了一样，一下断然停止。我瞥了一眼，便扭过头不敢再看他。他哭了，他哭了，他在恋眷着爱尔兰。不热爱自己家乡的人，就不配叫爰尔兰人。我到现在还常常在梦里，梦见爱尔兰。可是，这欢乐的歌声一下变成哭泣的歌声，在我心上暗暗留下的阴影更加浓郁，更加沉重了。
“我一天无数次祈祷上帝，可是有一天，我正在喃喃祈祷时，上帝发怒了，真可怕呀！灾难一转眼就落在我们头上来了。先只看见天空上有一小片黑云，可是船上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那云片像给宇宙的大气吹得飞速膨胀起来，而后一阵狂暴的风从天空横扫而下，天空海面顿时变成了一片黑夜，哎呀！大祸降临了，黑云里飞速飞速地闪起火红的闪电，无数道奔腾闪烁的火蛇，带着爆裂的雷鸣，一下砸将下来。
“一队船在向港口航进，一些船只遭到雷击就起火燃烧了，那熊熊的赤红的火焰和赤红的电光搅成一团。海啸在这时骤然暴跳起来，巨大的浪头一下把我们的船抛到半空，随即又跌落下来。船板震得断裂，船身翻倒过来，船上所有的人却像山岩上滚落的石头一样，噗嗵噗嗵落到大海里，来不及想，想又何用。我只紧紧抱住小丽莎，亏我会凫水，可是浪太凶恶了。幸好，港口上飞速驶来了救生快艇，一直朝我们冲来，我扑腾了好一阵子，我昏迷过去了，只是一只手紧紧抓住小丽莎的头发……我只觉得从海里有一只手将我狠狠往上托，我抓着救生艇上伸下来的手，我猛地一下惊醒过来，我和小丽莎得救了，一从海里往下拖我的手却给汹涛恶浪旋卷而去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儿子，他奋尽最后一口气，他力气已经用尽。小丽莎的妈妈就像片树叶子一样，一落到海里，就沉入冰冷的海底了。我哪还顾得上管他们，我只喊着：‘丽莎！丽莎！”可是滚过海面的雷鸣吞掉了一切声音，正在这时，一条闪电一亮，我看见我的小丽莎躺在甲板上，‘小丽莎死了！小丽莎死了！”我发疯一样扑过去。救生艇上的人，正一把一把地按住丽莎的肚子，丽莎张着嘴吐出水来……我的可怜的小丽莎呀！我痛哭失声，一刹那间，我就剩下这一个亲人了，我的哭嚎惹怒了抢救的人，火声火气地骂我：‘你这老头子，别捣乱！”一脚把我踢开。一声雷鸣滚过去，一声雷鸣还未滚过来，我大声喊叫：‘她是我的孙女！她是我的孙女！”他们就让我守住她，他们去救护旁人了。我一看小丽莎，我呜咽痛哭‘她死了吗？”在电光一闪下，她两只眼睛紧紧闭着，嘴微微张开可是没有呼吸。我急了，我摸摸她的胸膛--啊！她活着，她活着，可是我的手掌上只觉她的心脏在跳动；不过十分轻微，十分轻微。救生船把人都摆在码头地面上，有的活了过来，有的死了过去，一小丽莎苏醒过来，她在说话，可是声音很小很小。我把耳朵凑去听，她在叫我……“我在这岛上可生了一场大病，幸亏这个岛屿孤立大西洋中，远隔闹市，都是凭力气干活缚鱼为生，因此岛上的人憨直，朴实，善良，因为常常有飓风凶扫，住的都是石块垒的房屋。一家人把我们收留了，那家的老妈妈是个非常慈善的人，一看见丽莎就非常喜爱。她说一家男人都到远洋去捕鱼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在我这儿住下吧！老人家的儿媳妇整天坐在太阳地上织网。我得了肺炎症，老婆婆到教堂里去请了这岛上惟一的一个牧师，也是惟一的一个大夫来给我治病。我高烧昏迷，滴水不进，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丽莎那时才十五岁，她穿着一件褴褛破衣烂裙，光着两只脚，踏遍全岛，她到哪家，哪家都给她面包，给她干鱼，还给她钱。我第一次睁开眼，她托着一把钱给我看，我说话很费力，可是我跟她说：‘不应该要人家的钱……”她说：‘不是我要的，是人家给的，人家说不要再坐帆船，要坐轮船，轮船得给钱……”这岛上住的都是渔民。渔民在生死相依、患难与共，养成了这侠义的心肠。一只货轮停泊了，说是到美国去的。我拉着丽莎的手到船上去，可是丽莎的钱只够一半，她就苦苦求船上的船长，船长是个黑人，她跟他说：‘你救救我们吧！你救救我们吧！”看来这黑人很可怜我们，就说：‘这样办好不好？我不收你们的船票，你们在我船上干活。”丽莎从那时就到船上开始做饭了。”
于虎见迪尔西老爹沉默不语，急着问：
“往后呢？”
迪尔西一惊从沉默中醒转过来。
“她一直做饭，做了五年，现在还在做饭……”
于虎听了迪尔西这一番话，心下才明白丽莎为什么有那一双沉寞而忧郁的眼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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