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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64章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美国西北部的山谷与原野,蓝的,紫的,红的,黄的,白的,各种各样斑斓的色彩,把荒凉而粗野的高山峻岭,大河激流,装扮得如此娇艳,如此生机勃勃,春深如海。这空气香得温暖,香得热烈,风有如精细而柔软的丝巾拂到脸上,到晌午时分,从这温暖的风中已经感觉到夏天即将来临的薰薰热意。这时从远方密林中传来嘹亮的鸟声,好像喝醉了酒,喑哑了,慵懒了,无声了。

  修铁路的工程在一条深深的峡谷面前,由工程师设计,只有在这儿修一座高架桥,才能把铁路铺过去。1866年的整个夏天,几千中国劳工拥过内华达山脉的北部峡谷,争先恐后,流汗流血地投进了这一艰巨的工程。可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悬在人们面前:到哪儿去采取石头,用以加固高架桥的桥基?这里四周都是陡立的山峰,峻峭的石壁,天上不会落下石头,地上不会冒出石头,在这万山无石的世界里,到哪儿去寻找石头?在威廉的带领下,爱德华工程师、迈克尔总监工到来了。这时于虎他们一伙人见无工可施,正乱纷纷地往回走,于虎从威廉他们三人骑的马跟前走过,他突然记起那年跟欧铁石分手时,一那匹老马突然回过头朝他嘶叫了一声,马也知道他们在这茫茫人世间永远不会再见了。他记起那时,他抱着马的脖颈失声痛哭……不知怎么一来,于虎忽然起了一种心意:隧道总算凿通,何必等着铁路相接,不如知难而退,一走了之,这里有何可恋之处!他心头一面寻思,一面挪着脚步跟大家走,当他们从一道崎岖的山路往下走时,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在推他:

  “于虎!你怎么了?他们在叫你!”

  于虎一下怔愣过来,抬起头张望,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当他停住脚步,他才听到威廉在喊他,他才转过身来。

  威廉喘吁吁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从于虎眼色发觉自己太鲁莽了。中国人是很讲礼貌的,何况这正是求人的时候,于是这个残酷无情的美国人满脸横肉上一下露出笑容。这尴尬的笑容使于虎猛然感到一种厌恶,他便横了一眼,没有做声。威廉只好央求道:

  “是爱德华工程师要我找你去!”

  于虎反问道:“我是一个中国小劳工,工程师设计,没我的事!”

  还是木匠见到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心下有点疑虑,于虎这个随和的人,今天怎么这样倔犟起来,便先过来说:

  “人家来请,还是去一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于虎这才迈开脚步,他这一动静,乐得威廉扎撤着胡子,合不拢嘴,连+说:“你去!我还找几个人。”不久之后,在不到隧洞入口处的那片空地上,聚了十几个人,有中国人,有爱尔兰人,高个子爱德华讲说了一阵架桥的决定意义。于虎刚才从看到马想到和欧阳铁石分手的凄凉,又想到是应该撒手走开的时候了,因此,无精打采,十分气闷,好像在跟美国人赌气,“设计、施工是你工程师的事,与我何关?”他身旁坐在纷乱的地面岩石上的人,也都没有人出声。爱德华是个斯文的人,他面对这沉闷的情景,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便说:“他们进度很快,这桥要架不起来,咱们就落在后头了!”这也没激起于虎,于虎从腰间拔出烟袋吸起烟来,愤愤不平,心里想:有话直讲,何必拐这么多弯子?他偶一扬头,他的目光与威廉的目光碰在一起,好像有一串火花迸跳出来。威廉显然把希望寄托在于虎身上,可是于虎却不做声,而且目光是那样冷漠,这就使威廉更加急躁,可又没有理由发作,只好憋着一口气,两双大眼睛急火火地在人们的脸上晃来晃去。

  于虎这时想到阿蒙,想到那棵大榕树,他好像闻到他那贫困家庭屋顶烟囱上冒出的炊烟……贫穷是贫穷,可是那炊烟的香味还是叫他忍不住苦苦的相思,忽然间,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一阿蒙会不会已经到阴曹地府去了?她那样憔悴,那样骨瘦如柴,可是,她两颗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她不论在人世还是在阴间,她都在等待着他,盼望着他,她要把这一家老小交给他呀!她要他明白,自从他告别家乡,远走他乡,这么些年,杳无音信,她苦苦地煎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相见的那一天吗?于虎觉得很对不起,金子已经淘了不少揣在怀里,还在这儿为美国人这条铁路吃苦劳力干什么?他整个心像一锅开水一样沸腾,不要说威廉急躁的眼色,就是爱德华那委婉动听的声音,他都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他心下里想:太平洋,太平洋呀!哪怕把自己的身躯再抛在海里,让鲨鱼啃断嚼碎,在太平洋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只要在太平洋上往回走,也就算对得起阿蒙了!想到这里,这个倔强的汉子,两只眼眶里已经潮湿起来太阳升到头顶当空,已经在人身上蒸发出热汗,爱德华掏出手帕擦着脖颈,忽然发出一声叹息,说出一句话:“看来克罗克的宝贝也不行了?”一不仅传遍铁路施工工地,同时,传遍整个美国西海岸,对中国劳工的这一称呼,不管这是戏谑,还是恭维,要说中国人不行,这对于虎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刚才盘踞在心头那阴郁的念头,突然之间,给一只手推开了。有血性的于虎不加思考,猛地站起来,指着爱德华问:

  “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克罗克的宝贝也不行了。”

  于虎的声音并不高,可是坚硬、刚果,他说出了养育他的中国大地应该说的一句话,他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道:“在中国人面前就没有‘不行”这两个字,不过,爱德华先生,我不跟你争论行还是不行,我说的是干还是不干!”

  可敬的于虎,可怜的于虎,在这关键头上,你没有忍耐住,为了不能辱没面子,不能忍耐的中国劳苦人,不能欺骗自己良心的中国劳苦人,在那黑暗的年月里,你们在千难万苦面前,为了不辱没你们的袓先在你们身上留下的鲜红鲜红的血液,你们付出多么不应当也不能没有的牺牲呀!

  于虎说罢这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的话,转身便走。而爱德华并不;一个狡猾的人,但当他束手无策时,他说出了伤害于虎的心的那句话。威廉气急败坏地刚要跳起两脚,刚要张口,爱德华伸出手在他肩膀上一按把他按捺下来。他们眼望着于虎远远走去。爱德华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吩咐威廉,让大伙散去,因为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于虎回去,什么也没说,连木匠问他,他也没有出声。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又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他内心发生了激烈的矛盾、斗争。

  当夕阳把他的窗户照得像一片红玻璃闪闪发光,于虎忽然听到有轻轻叩门的声音,他习馎地靠在铺盖卷上动也没动,但为了有人敲门又感到一阵喜悦,他只说了一声:“进来!”一随着呀的一声门响,进来的是穿了一身白西装,打着黑领带的文质彬彬的爱德华工程师。于虎仰坐起来等着第二个人进来,可是没有,就是爱德华一个人。于虎想:对了!要是威廉会把马骑到屋跟前来,弄得人喊马叫,只有爱德华会这样,他在山下就下了马,而后一面沉思,一面缓缓走上山来,这倒不是出于礼貌,而是怀疑在于虎这里会得到怎样的对待。于虎是别人敬自己一尺,自己就敬别人一丈的人,他连忙起身,把两脚稳当地伸到鞋里,站了起来,但心里一肚子闷劲一下转不过来,倒是爱德华跟他隔了一张炕桌坐在铺板上,他对于虎说:

  “你看见了!这道题怎么答呀!”

  于虎想了一下仰起头,没做声。

  爱德华却接着说下去:

  “我看这周围都是山,山上都是石头,取之不绝,用之不尽,可是怎么取呢?”

  “你们美国人怎么办?”

  “美国人连地下的隧洞都不会凿,还能取天上的石头,不行“那么,爱尔兰人呢?”

  “这不,我刚从丽莎她们那个村落里来,爱尔兰人连连摇手这两问两答,使得于虎漾起一阵得意的心劲,不过,他不想说,他不愿说。

  一阵很难堪的沉闷-…爱德华叹了口气说:“我设计得了桥梁,我可凿不了石头。”于虎见爱德华确实着急,何况人家不带迈克尔、威廉,也不能给人家面子上太过意不去,于是说:

  “爱德华工程师!这事我得跟大家商量商量。”

  于虎送爱德华出来。

  两个人握住手,爱德华说:“我明天再来,公司的头头暴跳如雷,眼看跟人家的比赛落在后面了,我这工程师肩膀上压力大呀!”

  于虎这个老实厚道的人,听了这几句话,一种同情心倒升了上来,但他还只是说:“这事我跟大家商量商量,明天一定回话。”口上这样说,心眼却活泛了起来:他转过来反而替爱德华着想起来。是呀!这工程嘛,不怕慢,就怕等呀!这个理谁都明白。爱德华身影不见了,于虎没回自己屋子,就径直向木匠那个窝铺走去,推门一看,他们正坐在木头墩子上,围着炕桌,在地面上斗纸牌,于虎不由得一笑说:“你们倒自在呀!”一听他的话声,有人就站起来让坐,“来!来!于虎你来一把!”于虎摇了摇手,拉起木匠就走了出来。木匠问:

  “出了什么事?叫你这么烦!”

  “大事,咱们找个人静的地方,咱们商量商量。”他们到了悬崖边,在一块大石岩上坐下来:

  “于虎!你是个爽快的人,怎么这样窝窝囊囊,有话你说吗?”

  “难也不难,我是个石匠,我有这本事,可是我一个人能挑这个天下吗?怕人不肯跟上干。”

  “咳!你真是瞎操心,这几千人里挑不出几个石匠,不会,你教吗?”

  于虎郑重地望着木匠的脸说:

  “我想的是这事干好还是不干好!”

  木匠大吃一惊,他看到这不是于虎的性情:

  “怎么?你想卷铺盖卷?”

  于虎点头“嗯”了一声。

  木匠这下可愣住了,半天没做声,然后缓缓说:

  “我们祖先有一条遗训,帮人要帮到底!”

  于虎一听眼睛霍地一亮,他说:

  “我也为这为难,怎能在人家为难的时候,撂手不管呢!这总是我担下来的活呀!”

  一想到干活,于虎的劲头就上来,他慢慢站起来:

  “我带头干!你骑上马四周跑一跑,找上十几个人就行,我明天得回人家的话呀!”

  于虎的三心二意定了下来,他放开手脚睡了一夜。早晨蒙蒙亮,一阵嘈杂的人声把他惊醒,木匠破门而入,喜气洋洋,连声说:

  “于虎!这不都来了,于虎你瞧!”

  于虎噌地一下蹦下床来,又是打拱,又是让坐。

  等大家坐定,于虎说:

  “看来得把咱们那手绝活拿出来了!”

  人群里没有声音,都等于虎说下去:

  “我看这大峡谷两边都无立足之地,美国人、爱尔兰人不会开,咱们都是石匠,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那手活就是向山崖上取石头。”他一说,这窝铺里可就开了锅,“咱们做个样子给他们看,于虎,我们都信得过你,我们听你支使,你就带头干吧!”我们的亲爱的袓先,我们可敬的祖先,我们忠诚、勇敢的祖先,我们在难题面前不会退后一步的祖先,我们为了祖国的荣誉,从不考虑个人安危的祖先,于虎在那个时候,在荒凉的美国西北部,做出这一决定。他手里攥住的是三十几口人命呀!可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他决定的不只是无畏的个人牺牲,也是精神上伟大的征服意志呀!

  爱德华在中午过后就来了。

  可是他很惊奇,这儿一片鸦雀无声,好像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心里一跳:他们是不是连夜都远走他乡了?

  他不懂趁这难得的休闲的时候,大家吃过饭就睡起午觉来了。

  爱德华想到中国人是讲信用的,昨天于虎答应回话,怎么能席卷而去?爱德华便耐心地站在那里。

  不知站了多少时刻,于虎一开门走了出来。

  爱德华得救了,他匆匆几步赶上去,跟匆匆走过来的于虎握起手。今天的于虎同昨天的于虎大不一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是个讲礼貌的人,让人家久等,总有点歉意,便把爱德华引进屋里。他还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一声不响,先给爱德华倒上一杯茶水。可是爱德华心急如焚,忍不着先开口:

  “于虎先生!该给我一个好消息!”

  于虎吁了一口气说:“爱德华先生!不是我不说,这事险呀!”

  话一出口,爱德华立刻黯然失色。于虎这人心软,连忙说:“你那里群山壁立,那上头不都是石头吗?”说到这里,木匠推门而入,见爱德华在座,便欲退出,可是于虎点手招他:

  “来来,正想找你,你倒来了。”木匠坐下,于虎接着说:“我们中国老袓宗传下一个法子。”爱德华一听眼睛马上为之一亮,期待着于虎往下讲。于虎说:“人坐在箩筐里,用绳子从峡上放下去,这样悬在空中,紧贴在石崖,用铁钻、铁锤把石头凿下来。”爱德华听着心里也有点可怕,--“在万丈悬崖上,能进行这样作业?”可是,作为与中国劳工打了几年交道的人,他深知中国人有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有这种巧夺天工的技巧,他惊叹了一声,便说:“这是勇敢与智慧的结合,全世界上怕只有中国人能做得到!”听到这里于虎仰天哈哈一笑,他的坚韧,他的豪放,这时把这两天忧虑的心思一扫而光,明晃晃的两只眼睛一闪,想说什么,却给爱德华亟不可待地拦着:“那这工程有救了。”说着,他们三人便合计起来,这箩筐属于木匠活,就由木匠带人上山砍伐荆条藤蔓,用手来编制箩筐。于虎皱了眉,他怀疑在美国能不能找到那种又结实又柔韧的大绳,他不无忧虑地说:“这绳可是特别制作的!怕美国未必有。”爱德华问:“你知道用什么材料?怎么编制?”“我是千这个活的,怎么不知道?”爱德华立刻脱口而出:“你,我,再带上迈克‘威廉,哪怕跑到旧金山、洛杉矶,造也把这大绳造出来,好,明天我带上马来接你!”于虎还没来得及回答,木匠已发了话,“明天一早我就带人上山……咳!干活干惯了的人,就这样游手好闲的呆着,这几天已经呆得腰酸腿软……”于虎接上说:“再苦再累,干上活,心里头就痛快。”说至此处,“弥勒佛”已经端了饭菜来。于虎酒兴大发,说:“得喝两盅!”哪里晓得“弥勒佛”巳从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坛烧酒,这一下吓得爱德华脸色都变了,站起来要跑,摇着手说:“不行,不行,都说你们的酒不是水做的,是火做的!”于虎一把拉爱德华坐下,说:“你不要听那些话,你尝尝,不比你们的威士忌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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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