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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66章

  一只小鸟从荒林野丛中飞进来在屋中转了几个回环,把满屋的绿萝的叶子扇得菲菲做声。也许正是这大自然的赐予使坐在沙发上的枯瘦而衰弱的爱尔兰老人罗纳德I亨特平息下来。整个屋里的人都静静地抑制自己的悲痛,王亚芳发现枯涩的老人的眼睛流下了污浊不清的泪水。老人看了看汤姆森,看了看于飞,最后把目光凝在王亚芳脸上,他迟钝而喑哑地说,他的声音非常微弱,连目明耳聪的王亚芳也费了很大力气才听到他在说:

  “也许你们想知道丽莎的下落吧“于虎死去几年,她跟我的祖先结了婚,她生了六个儿女。”……老人无力地停止下来喘息,他的枯瘦的下颏微微地颤抖了半天,才勉强张开嘴说:

  “就是丽莎在临终时留下遗嘱,吭,吭,吭……”

  他突然咳嗽起来,他由白色已变成灰色的面皮挣得发红起来。海伦迈着急慌慌的脚步跑过来,用力掰开老人已经没有弹性的嘴,把一个红色的圆筒形的药瓶对准喉咙喷出雾气。其实这筒药就在老人手旁沙发靠背上,平时他自己取来使用,可是现在由于激动,他的记忆力丧失了,他也没有举手的一点劲了。老人闭上眼,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平息了一阵,又张开模糊不清的两眼。

  “我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我一口气接着一口气活下来,等着你们,你们来了……我也可以安心而去了……”

  没有牙齿,肺气肿,心脏早搏,帕金森病,种种病症磨折,他活到九十几岁,他等到九十几岁,不容易呀!于虎听着那咽哽无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心如刀绞,因为他在忠诚地执行着一个神圣的使命。于飞抱住于虎的尸骸,一下跪在老人面前,他过分地激动,使他的嗓音也发哑了,他只说了一句话:“罗纳德亨特老爷爷!为了我这个袓先,让你受苦了!我祖先能够落叶归根,我们世世代代感谢丽莎,感谢你!”艾丽丝‘茜斯早已用手帕捂着脸。王亚芳紧紧立在他的身边,泪流满面,她没有劝说于飞,她理解于飞的为人,她与其阻住他,不如让他把整个心掏出来,让他用自己的热泪洗净心上的鲜血,让历史的烟尘把一百多年前的往事湮没,一但是,年轻的丽莎,美丽的丽莎,又在这一刹那间出现在这屋里,她的一双眼睛还是那样悲哀,那样忧郁,她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这是丽莎的灵魂啊!灵魂是不会说话的,但是灵魂是能感染人的。经过这一场折腾,罗纳德亨特老人显然衰弱得很了。作为医生,王亚芳知道如果事情再延长下去,后果非常危险,她伏身下去,在于飞的耳边说:“老人支持不住了!”一作为医生的汤姆森早巳为了如何收拾这场面而十分着急。正在这时于飞毅然站起,他究竟是一个军人,他有他的刚强,他究竟是一个工业家,他有他的机智与灵敏,他把悲伤情绪一扫而净,他十分庄严隆重地腾出一只手,跟亨特老人握了一下手,高声地对着耳聋的老人说:“我们会再来看你的!”王亚芳极其轻微地,就如同临床时,对待病危的病人,她不能让老人再费力,只按抚了一下老人的手,九十几岁老人的手是软弱的,冰凉的。她说:“老爷爷,你很健康--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们太麻烦你了。”亨特像对着女儿一样蠕动着干瘪的嘴唇笑了一下,--是的,他喜欢王亚芳,因为他有一个女儿,可是女儿死了,他觉得王亚芳很像他的女儿……但他的笑容令人看了真是苦涩……罗纳德亨特见她要走,想招手跟她告别,但他那软弱无力的手臂只抬起一点,看来很吃力,但看来心里是很高兴的。

  汤姆森肩上放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干脆麻利地说了声:

  “罗纳德‘亨特先生!你的使命完成得很好。”罗纳德亨特点了点头,两只枯涩的眼睛亮了一下。

  于飞、王亚芳走到外厅,找到在洗衣机旁劳作的海伦。于飞沉默无语,只能用眼光向海伦表示谢意。王亚芳从挂在肩上一只小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海伦:“海伦!照顾老人的事拜托你了!我们希望你报告好消息给我们!”海伦心下明白,王亚芳“好消息”这句话的相反的含义。但是她伸出鲜红的潮湿的手,跟王亚芳紧紧握了一下,只有女人与女人之间才能这样敏锐地心领神会。海伦连声说:“会的,我会的。”

  于飞抱着他祖先的尸骸,走下那吱咯作响的木台阶,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看。王亚芳发现那荒凉的树林、灰白的扭曲的树干树枝已经涂上只有日落西山才会有的又红又黑的颜色,不觉心中一惊:“难道还要到那个站着可笑的塑料老人的别有小镇风趣的饭馆去吃饭吗?一不可能,于飞不可能……”她很着急,但又不好说什么。汤姆森好像想到她心里想的一切,幵着车穿过小镇就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起来。王亚芳紧靠在于飞的身旁,想给他一点安慰,但是一阵惊讶、苦涩的心情一下掠过心头,因为她从于飞身上感到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一种现象,就是他的整个身子在轻微而细碎的震颤。她连忙看他,在已经黑暗的夜色中,看到他端坐在那里,把那个布袋稳稳地抱在怀里,他的神色非常庄严,非常肃穆。她心下暗暗想道:“一这是最隆重的典礼!这是最隆重的典礼!”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流了下来,她不敢让于飞发现,她不能破坏他的心情,她赶紧别过头来向车外看去,悄悄用手指揩了一下流到嘴边的泪珠。一这时,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在她的眼前,髙速公路上无法计算的汽车尾灯的红光,飞速的闪烁,形成一道茫无边际的红的海洋,的确像海洋的红色的波涛在颤动、海洋的红色的浪花在颤动。此时此刻,这种繁荣而华丽的一切引起王亚芳一种轻蔑,一种愤怒,一这流动着的是人的血呀!

  汤姆森一声不响,只是敏捷而稳重地转动着方向盘,然后蓦然间烘起一直冲上高空的赤红色一这就是纸醉金迷的纽约。他们到达了五月花饭店,在电梯里于飞站得笔直,极其恭敬、虔诚地捧着沉甸甸的布袋。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走过廊道,到于飞、王亚芳住的门口,汤姆森看了看手表说:“过半小时,我们去进晚餐,时间够吗?”于飞连忙说:“够了,够了。”王亚芳这么长的时间没听到于飞说话,现在才放下心来,可是自己内心又在打谱:怎样安排这一袋尸骸,怎样排遣于飞苦痛的心情?一她想最好放在衣柜里,起码也要放在外间会客室里,免得于飞看到揪心。谁知,于飞进屋后,却径直把这包尸骸捧进了卧室,放在他的床头几上。王亚芳没做声,几十年的相处,她了解于飞内向的性格。他平时和平宁静、明朗豁达,可是一旦遇上难言之痛,就把它埋藏在心里,一声不响,就是跟王亚芳也不说,可是王亚芳却能一眼就敏锐地从他的神色上觉察到。这种时候,她从不问他,只是从细微的生活上对他进行抚慰,把他那冰冷的心放在深处,让温暧的血去慢慢溶化。不过,现在对待这一包尸骸,王亚芳有一点束手无策,俩人坐在那里,无话可说。可是对王亚芳来说,似乎很长、很长,好容易等到一声门铃响起,他们就急急忙忙跟上汤姆森和茜斯到餐厅去了。

  一坐到餐桌边,一件事就使王亚芳一惊,她听到汤姆森问:“一点点威士忌?”于飞却说:“不!白兰地!”汤姆森陪于飞喝白兰地,于飞却一口就喝下半杯。在这种场合上王亚芳不便阻止,她知道他需要这火一样的酒来暖他冰一样的心灵。--她知道于飞酒量很大,可是自从得了冠心病以后,他已经很少饮酒了。汤姆森为这气氛感到尴尬,他说了一句话:“我为美国人的健忘感到惭愧!”于飞笑了:“不,汤姆森,我要给你改一个字,不是美国人健忘,是历史健忘,你想历史终归是历史,要不健忘怎么会一页页过得那么快呢?不过,我现在考虑的是未来!”王亚芳绷得紧紧的心一下松懈开来,只要一说到未来,于飞便会滔滔不绝。而且从说话语气中,她又感到他作为实业家的敏捷、机智,当然她想到,他是用一场说话,溶解心中的冰块,她又有点难受。王亚芳用眼光向汤姆森示意,两个医生之间互相很容易彼此理解,他们应该为别人的快乐做出自己的奉献。王亚芳喝了一碗奶油青豆汤,在餐厅里趁于飞去洗手间时,王亚芳悄悄问汤姆森:“怎么样?没问题吧?”汤姆森说:“刚才办好了。”说着就把飞波士顿的班机的号码告诉了王亚芳:“我们吃过饭,机票就送来,你要在这时间安排好。”王亚芳说:“我赞赏美国的速度。”“你应该说:汤姆森的速度。我想你需要给路易斯,马丁打个电话吧!”他说完,王亚芳对汤姆森笑了一下,她感谢他为她解围,而且做得十分巧妙,她就对于飞说:“我得上去一下,晚了老头也许睡了!”“你给你的妈妈打不就行了!”于飞这个幽默的言语给王亚芳一个非常愉快的印象,她上电梯时心里想,让他们去讨论未来吧!

  她进屋后,按照计划,头一件事就是十分隆重地把那包沉重的骨骸捧起来,移到会客室一具华丽的小柜橱顶上,他会满意的,这是整个套间里最高贵的地方!然后,王亚芳往波士顿打电话,一听到苏雪梅的声音,马上就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王亚芳心还挂念着餐厅里,就说:“小苏,别笑了,我们明天回波士顿,快记下我们班机的号码。”最后她听到耳机扣上了,这时,她的手指没离开电话机,但是又没有按号码,只轻轻咬着嘴唇沉思了一阵,她终于往华盛顿给何明亮大使打电话:

  “何大使吗!我是王亚芳……”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你的声音不对劲呀!”

  ”王亚芳以一个神经科专家的敏捷,马上调整了心态,发出乐吟吟的声音:

  “你别神经过敏,是这样……老于心情不太好。”

  “是呀!抱住祖先的尸骸,不好过呀!”

  “我没跟他商量,不过……”

  “我完全理解,你说吧!”

  “我想先回波士顿,他的确太疲劳了,不光是身体疲劳,而且是精神上的疲劳,你想怎么让他老抱着一包尸骸到华盛顿来转悠呢。总之,得缓解一下他的心境,不过,他决不会同意。”

  “那怎么办呢?”

  “大使,得你配合一下……过一个钟头,你打一个电话给他,就说,就说……”

  “我完全明白,我说外交部的一位领导来了,要同美国政府接触,请于飞缓期再来华盛顿。”

  “好极了……谢谢你!”

  王亚芳的一颗悬挂的心落下来,回到餐厅。于飞和汤姆森正说得热烈。王亚芳可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只用刀叉细细地慢慢地切着牛排,实际上心里想着回到波士顿后的安排,中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缓解于飞的情绪。她和于飞共同生活了这多么年,于飞从来不管家里生活上的事,这倒不是于飞故意偷懒,而是王亚芳自已主动包揽一切。作为一个医生,是很忙的,可是,她对于飞照顾得总是非常细微,非常周到,有时遇到麻烦的病人,熬上半夜,回来时,于飞已经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睡下了。她轻手轻脚,到卧室里,总会看到于飞写的一个条子:“亚芳!明早你多睡一会,早饭我来做。”她看了又看,无限的疲乏,给这亲热的安慰扫净,可是,她还是笑了笑。第二天清早于飞一下醒来,已经听到厨房里有声音,他穿着睡衣就跑出来:“我不是让你……”“哎呀!老先生!你会做早饭,那倒是头条新闻,你看我不是精神抖擞吗?”现在,她一边吃牛排一边想:苏雪梅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对,用她来营造气氛。忽然间,她听到汤姆森说:

  “老朋友,按照惯例最后再来一点威士忌,带冰块的。”

  王亚芳想阻止,这时汤姆森向她陕了陕眼睛,她明白那意思是让于飞多喝一点,好好睡一下。不行,大使会来电话呀!最好他自己动手接电话。可是,这不能说,只好笑了一下,听之任之。

  于飞一听汤姆森的话,果然很有兴致地说:

  “我很欢迎。”

  侍者把酒送来,于飞一望那透明的冰块,就有了一阵清凉之感。可是,他们俩喝威士忌,与其说是饮酒,不如说是欣赏,总是慢慢地啜一口,然后再啜一口,一直等冰块溶化尽了。这时王亚芳有点着急,好几次看手表,一于飞像是没有发觉,最后还是汤姆森说:“结束吧!”于飞也只好跟着一饮而尽。王亚芳、于飞、汤姆森跟茜斯殷殷告别,茜斯向饭店外走去。王亚芳他们向电梯走去。

  到了房间里,王亚芳不无埋怨地对于飞说:

  “今天这一整天够累的了,你们还是磨磨蹭蹭的,快冲澡吧!”

  她想这样转移于飞对那移动了位置的尸骸的注意。其实,一进屋,于飞一眼就看到那一个白布袋在那精雕细刻的木柜橱顶上了,不过,他装作不知,而且为王亚芳的体贴入微感到满意。酒还是起作用的,于飞淋浴后就上床了,等到王亚芳淋浴出来,于飞已经响起轻微而匀称的鼾声。王亚芳从洗澡间出来,头落枕上,却睡不着,她悬着心在等候着大使馆的电话。过了大约半小时,电话铃果然响起,夜间的电话铃显得特别紧张、惊人。王亚芳:

  “他去接好!”一她装作睡着了。于飞一直保持着一个指挥员的习惯,不管睡得多沉,多死,只要电话铃一响,马上便把手向电话机伸去:

  “啊!大使同志!”

  “你又来了,我的老首长,小何!小何!”

  “你可也不小了……”

  说着对话的双方都笑了起来,电话那边:“可出了点对不起你的事!”“干么这样大惊小怪,不要搞外交辞令,有话直说!”“是这么回事,外交部来了一位领导,要跟美国国务院办些交涉。”“那你忙你的,我就不来了!”“不能那么办,你先到你夫人那里住些日子,波士顿可很可爱呀!我再请你。”“其实,我没有去华盛顿的计划,都是你多事,现在又不得不打退堂鼓了!”俩人又笑了起来,王亚芳怕忍不住笑出声来,把脸蒙在被子里。于飞放下电话,从他那边床上伸手过来推醒王亚芳,俩人坐起来:王亚芳:“出了什么事!”“大使馆来电话,计划得改变一下,先回波士顿。”“这样也好,一你到了美国马不停蹄,波士顿究竟有个家,休息一下也好,只是在纽约等飞机,我可没兴趣……”“那怎么办?”“我看你给隔壁打电话,汤姆森神通广大,他想得出办法。”于飞给汤姆森拨通电话,想必是汤姆森睡熟了,铃响了好一阵,才听到汤姆森睡意蒙昽的声音,于飞连忙道歉:“汤姆森先生!太对不起,太对不起。”于飞原以为难办的事,不料汤姆森睡意朦胧,不以为意,只说:“你这电话可把我吓醒了,这么点事,何必大惊小怪,茜斯的丈夫在航空公司做事!好办。”

  就咣的一声把电话挂上了。

  早晨,王亚芳对汤姆森说:

  “我想买一只好的皮箱!”

  汤姆森明白她是为了装祖先尸骸的,就点了点头。

  汤姆森带着王亚芳、于飞步行上街,到了几家商店都没买成。王亚芳就是这样,她总是仔仔细细、慢慢腾腾的,同是一样东西,这个看不满意,那个也看不满意,又要问价钱,讲价钱。在这一点上,于飞跟她正相反,于飞想买什么就直奔那个售货柜台而去,不讲价钱,买了就走,所以他最怕跟王亚芳逛商场。汤姆森倒是很有耐性,调皮地跟于飞陕了陕眼,于飞无可奈何地回了他一笑,看起来他们也是同病相怜。从这条街到那条街,整整花了一个上午,回到房间里,两人把那一袋尸骸放进皮箱,不但皮箱很考究,而且刚好装下,这时于飞不禁暗暗敬佩起王亚芳来了,连声说:“很好!很好!”难得听到丈夫这样夸奖,王亚芳为做了一件非常郑重、非常称心如意的事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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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