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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73章

  “护士长!护士长!”

  护士长急匆匆地走进来,王亚芳一看,心就一下沉落下去了。护士长两眼突然哭得像红桃一样,站在病房前不知说什么是好?护士长突然发现王亚芳簌簌颤动的手一把紧紧抓牢她的手,王亚芳好像突然平静下来,没有气力地只嚎叫了一声,“护士长!”就说不下去了,这一来使得护士长十分惶恐,但是护士长很理解。此时此刻,王亚芳是多么悲痛。

  咽哽了好半天,王亚芳张开眼睛,用颤动的手抓住护士长顔动的手,睁大眼睛问:

  “怎么会这样呀!”

  护士长说:“他得的是不治之症癌症……”

  “给我做手术的时候他知道吗?”

  “知道,他只想活着多抢救一个就多抢救一个……”

  护士长觉得王亚芳的手一松落在床上。王亚芳肝胆倶裂,五内如焚,失声痛哭。护士长没有制止她,因为她自己也已泪流满面。王亚芳只觉得整个屋子连同自己在内都在转动,这是天旋地转,王石如焚的时刻呀!哭了好一阵,王亚芳忽地问:

  “他死得痛苦吗?”

  “没有,他昏迷了几天,就安安静静地过去了,人总有一死的,严主任他是死得其所呀!从抗美援朝战争一爆发,他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派他到前线,--他有一回自己愤愤地说:‘要死死到前线上。”领导上知道他有病,说什么也不允许他的请求,从那以后他就日夜不停,除了动手术时必要说的,他就从不说话,只一个一个进行抢救,就这样他死亡在岗位上。王亚芳!不要悲伤,我们要纪念他就是要做他这样的人,你现在就是把伤养好,再上前线!”

  王亚芳点点头,护士长转身走了。

  护士长最后一句话,唤起她浑身上下一股坚定、倔强的力量:

  “是的,再上前线!再上前线!”

  这样反复叨念时,她根本没有想到于飞,而是像严主任那样用自己的生命和死神搏斗,她心里想:“只要从火线上抢救下一个伤员,就是一次胜利,一定,一定,我一定要做严主任那样一个人……”

  在她同痛苦搏斗过来时,谁知一个更大的痛苦有如天崩地裂轰然落在她的头上,一痛苦!痛苦!过去那算得了什么痛苦,这才是王亚芳人生的痛苦时期达到了痛苦的高峰,达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这巨大的痛苦发生在她伤口痊愈之后,护士长细心地给她解除了身上、脸上缠着的绷带,她欢欣、喜悦:“我的生命回来了!我的生命回来了!”一这就如同在尘垢污泥中浸泡了无数无数日夜,而现在,当护士长精心地用酒精揩净了脊背和脸部,她就觉得像在清凉的河水里洗浴了一场,她像小孩子一样朝护士长嘻嘻发笑。青春,多么美好的青春的活力洋溢在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可是她敏感地觉察到护士长回答的笑意十分勉强,而且很有深意地说:“王亚芳!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你总算过了这一关!”王亚芳心里嘀咕了一下,“一关?难道我命中还有什么关卡。”不过,她想,“不会,不会,不会有比这再痛苦的关卡了……”她十分自信,十分刚强,不以为意,护士长扶她卧在床上。

  多少个日夜,只能背朝上蜷曲着,现在当她能够仰面朝天地两眼望着屋顶时,那屋顶就像美好的天空,闪着清水般悦目的气象。她拉着护士长的细长而柔软的手说:“我又可以上前线了!”护士长抽出手按了一下她的微微起伏的胸脯,说:“现在还不行,好好休养!”一可是王亚芳一刹那间看见护士长露出一阵苦涩的眼光,这立刻引起王亚芳的疑虑。王亚芳说:“护士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可是护士长勉强地闪出笑容,又用力一点按了一下王亚芳的手,“不要急吗!你的体质还得好好恢复。”说完急匆匆地就走了。

  这样,在王亚芳心灵之中悬起了一个很大的问号:“为什么?为什么?”但是她转念一想,责备自己太多心了,俯卧了这么多日夜,怎么能不恢复一下身子呢?她跳起的一颗心又稳落下去了,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胸部,心里想:“压了这么久,也许都压扁了?”但胸部还是那样柔软得富有弹性,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一她为自己的完整与美好而高兴。谁知第二天、她见到初春的阳光金黄灿烂,免不得惹起她对大自然的向往,她向窗前走去,就在这时,五雷轰顶一下向她身上砸了下来,“这是谁?这是谁?”在半敞开的玻璃窗上,她看见自己的面孔上,一片紫色疮疤,“这是谁?这是谁?”这时她知道“什么都完了!”自己俊美的面容,完完全全给毁掉了!这是什么?就像火线上给炸弹把犁得坎坷不平,给硝烟熏得漆黑的土地,真是疮痕累累,惨不忍睹,这哪里还是人的脸?王亚芳全身颤抖得像筛箩一样,第一个念头从心底涌了上来,就是:“我绝对不能再见他!我绝对不能再见他!”自己变得这样丑陋,完全不是他意中的王亚芳了!这样想时,一种巨大的悲哀在揉捏着她的心,--她的心碎了。她的顽强的性格,使她倔然而起,她三把两把把伤员的上衣脱下来,她转过身,背向玻璃窗,回头一看,整个脊背,又青又紫,像一块给狂风暴雨侵蚀得腐烂了的石头,一“没有了,我的一切都没有了!”在那炮光弹火下奔跑时,她还撑得起,顶得住,美丽的青春战胜了邪恶的残暴,她有希望,她有爱情……可是现在什么都毁灭了,“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必须断绝一切,我没有资格再想念他”。

  她穿上上衣,摇摇晃晃,急急忙忙地跑到床前,伸手到枕头底下,一把把于飞给她的信掏出来,这残缺不堪,但极其珍贵的信,是在她痛苦中用舌头沾着口水,一点一点把那坚硬的纸块濡湿,然后用纤巧的手指尖一点一点撕开,撕开一张心里就乐开了花,撕毁一处,心里就如刀剜一样疼痛,就这样,一以多情的爱的圣水,揭开了这样一张信纸,从残缺不堪的信纸上,又看到他那粗犷而又潇洒的字迹,一这里有多少热恋到痛苦程度的热恋呀!--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倔强的性子又涌上心头:“只有如此,斩断这一切关系。”她心里剧烈地呼喊着:“我没有爱过!我没有爱过!我什么也没有,我就是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人……”她咬着牙,两手撕信纸,可是,她不忍心呀!她呜的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她头颅沉重,浑身酥软,她两手摇着自己,喊叫着:“我是人变成了鬼呀!我谁也不能见,谁也不再见,--我就做个鬼,我就做个鬼……”

  王亚芳心肝断裂,五内如焚,她完完全全地陷于瘫痪。是山,山崩裂了,是河,河断流了,是森林,森林枯干了,就像喷着火焰一样高温的荒凉的沙漠,天陡然乌黑下来,一阵沙暴带着暴雷的声响,把天上地下一扫而光。“我就死在这沙暴里吧!人是不能这样活下去的,是的,人是不能这样活下去的。”她挣扎起来,她坐在床上,两眼痴呆呆的,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看不见。忽然,那玻璃窗上有一点火花闪亮了一下,一春天的阳光还是那样温暧,那样柔和,它又点燃了王亚芳的生命的火花:“我就是鬼,也要活下去呀!可是我绝对不能再让于飞看到我。”一她要切断跟于飞的千丝万缕,可是,她这样想时想的都正是于飞,于飞就站在她前面,他威武英俊,生气勃勃,他将两道钢铁一样的眼光向王亚芳射将过来,他好像在说:“你要挺过来,--难道你就挺不过来了吗?”她想抓住他的手,什么也没有抓到,可是微微飘荡的空气里响着一个声音:“我爱你!”“不,不,这是过去说的话,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什么都完了,我绝不能让他再见到我,我要从他的心灵里永远消失,消失,消失。”

  人生最大的不幸莫大于心死。

  但是王亚芳的命运的轨迹,从此由痛苦阶段走上了悲哀的阶段,这是尖锐地刺痛肺腑的悲哀,连灵魂也粉碎了的悲哀。

  她就那样瘫痪在床上,护士长没有露面,她很怕、很怕护士长露面,只有护士给她送来饭菜,她一手拒绝了,无涯无际的悲哀,在她的胸口堵塞得非常非常难受。在这一时刻,她怎么能够吃下一点东西呢!她只想就这样躺着,不见一个人,不说一句话,她就永远永远地与世隔绝,可是剪不断,理还乱,最使她痛苦的是她想断绝的却断绝不了,她一想到于飞就泪如泉涌。一王亚芳就这样苦苦挨过了三天三夜,她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没有睡一会觉一她的整个人衰弱下去了,憔悴下去了,有一阵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幻觉,眼前一切朦朦胧胧,她觉得身子轻轻的像一片落叶一样飘浮起来,而且从脑子向四处放射着阵阵金光……这是什么?这是死亡!啊!这是多么甘美的悲哀呀!护士长没有来,护士长不能来。

  护士长在给王亚芳治疗的这一段时间内,她理解王亚芳,她喜爱王亚芳这样刚强的性格,能够忍受那样剧烈的痛苦,可是,现在刚强的性格更使她倔犟地加重了悲哀的程度,她忍尔到极度,她悲哀到极度。刚好方芳又送伤员来了,方芳要去看王亚芳却被护士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坚决地制止住方芳:“现在我也不能去,我看她是快刀斩乱麻,什么都不顾了,我看只有把老政委搬来,也许……”方芳认真地把手一拍:“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我口说无凭。”“你写封信,我日夜不停送到老政委手里。”护士长于是就给老政委写了一封信:

  老政委:

  王亚芳完全毁容了,她陷于极大悲哀,痛不欲生,我看着真可怜,你能不能来救一救她。

  禅漱芬朝鲜东部前线早已平静,东线野战医院奉志愿军后勤部卫生部的命令,转移到正在激战的中部前线,这样就距离鸭绿江较近了些。方芳急如星火,寸步不停,跑了两天两夜,现又已经半夜,她一手劈开老政委掩蔽部的木门,一头撞了进去。老政委一回头,看到方芳气吁喘喘,站立不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站起身扶着方芳削瘦颤动的肩膀。孟庆生老政委对他领导下的女孩子,一个个爱如亲生的女儿,他常常慨叹地说:“这些娇嫩得像小花一样的女孩子,就这样敢于和死硬、狠毒的钢铁炸药冲击一让美国人从飞机上跳下来看一看吧!你们懂得吗?美国人,这就是决定我们必胜的力量。”他喜爱她们,珍贵她们,可是,他又一次又一次把她们派到千难万险中去,有时在抢救伤员时,为了一点小小的迟误,他又用由于抽烟抽多加上年纪苍老而变得粗哑的声音,对她们暴怒,对她们叱责。这时,他扶方芳坐在一块断木発上,又给她递过一搪瓷缸热水,可是方芳一手挡开老政委的那劳碌一生而粗糙的大手,青色的血管那样粗,像蜿蜒的蚯蚓一样,凸出在发皱的手背上。方芳推得很猛,一缸热水泼洒出一半,惊得孟庆生低声问:

  “出了什么事?”

  方芳只是大口喘气,伸手到自己像水浪般一起一伏的胸膛上,从最里面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老政委,老政委拿着给汗水濡湿,还有方芳体温的纸,戴上老花眼睛,凑到煤油灯下,一看,他立刻两眼模糊,老泪纵横。他一看谭漱芬的名字,立刻记起在国内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战里,那一仗打得非常激烈,伤员不断往下送。就在这时,孟庆生眼看着在谭漱芬身上发生了一件震人肺腑的事:两个重伤员抬进病房,一个就是谭漱芬的爱人,一个是不相识的战士,谭漱芬却义无反顾地像下命令一样喊了声:“先抢救这个!”奔向那个不相识的人。孟庆生那时是动大手术的外科医生,他听到谭漱芬的声音,不觉心里狠狠震动了一下,只好跟着她向那个放在手术台上的伤员奔去,一看果然伤势很重,头颅炸破了,肠子拖拽出来,整个是一个红糊糊的血人孟庆生紧急地动起手术,几个钟点过去,这个伤员活过来了,这伤员就是于飞。可是,当他们走到谭漱芬爱人跟前一看时,他已经安详地死去了。孟庆生茫然不知所措,一把抓住谭漱芬,谭漱芬却猛然把他的手一下摔开,向门口走去喊:

  “抬伤员!”

  半夜时分,所有伤员都处理完毕。

  孟庆生觉得不管怎样,也要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转身一看,旁边没人,他焦灼地走到门口,他看到迷迷蒙蒙的雪影中站着一个人影。谭漱芬不肯让人看见她的眼泪,她那窄条条的身影在颤抖着,她咬着嘴唇,‘吞着声音,.耸着肩膀头,哀哀痛哭。后来他们分手了,.谁知在朝鲜火线上,他又看到这个名字,而且为了王亚芳向他发出乞求……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紧急的防空哨子的声音,紧接着像万里飓风从天猛扫,一架跟一架美国飞机俯冲而下,马上发出霹雳般炸弹爆炸的狂暴、凶恶的声响,红彤彤的火光立刻冲天而起照亮天穹。可是老政委两只手只是举着那一张信纸,手簌簌地抖,信纸簌簌地抖,老政委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心下想:“怎么这样巧,我们又逢在一起了!王亚芳、于飞,而且正是谭漱芬,在替王亚芳向他发出恳求,他明白,毁容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多么多么悲惨、哀痛的事……是的,王亚芳沉落在无可挽救的深渊中,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向下沉落。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从那轻软的脚步声,她立刻敏锐地感到这是护士长,她心里在说:

  “你怎么能来,你千什么来!”

  可是,她惊奇地是还听到一双沉重的男人的脚步声:

  “这是怎么回事?”

  她没张开眼,她只觉得眼皮是那样重,那样重。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听到护士长叫她:“王亚芳!老政委过江来看你了!”

  紧接着老政委苍老的声音充满信心地响起:

  “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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