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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00章

  王亚芳想:“这非常痛苦,却不肯把痛苦暴露出来的人,我一定同她两条性命,一道拼搏。”下定决心以后,王亚芳从此就没离开病房,她常常到病房里站在病床前,用自己生命的微笑,唤起她生命的微笑,一是的,这是王亚芳走上治疗、抢救之路,遇上的第一个病人,一个难得的病人。可是尽管如此,她觉得病人对她总是有点生疏。不过,只要方芳一进来,病人神情就不同了,一种活力像桃花泛红一样缓缓升上两颊。方芳也十分理解她,她病得这样严重,有些事还是自己做,方芳也就依了她。她常常呕吐,方芳就把半脸盆温水递到她面前。她很费力,但她很慢很慢一有时就累得停下来,然后又把擦了肥皂的手帕,非常轻、非常轻地揉搓着,等到洗涮干净,一串串细细汗珠从额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但她还是睁开两眼望着方芳,好像说:“你看,我还行!”方芳就用赞赏的眼光鼓励着她,--可是她终究没有力气了。她把头落在枕头上微微喘着气,一头美得惊人的黑发像一卷缭绕的乌云,衬托得她白嫩的面孔更好看了。方芳似乎懂得她病体内部的微妙变化,方芳就伸出两只手在病人头上、肩臂上、胸脯上极其轻柔地按摩,病人这时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任听方芳摆弄。她那清秀的眼睛不时漾出一点点微笑,好像在说:“我很舒服!方芳!我很舒服呀!”她馒慢地入睡了,方芳才拉上王亚芳放轻脚步,缓缓走出。但她病痛到十分厉害的时候,她两手按着腿,难以忍耐地皱着眉头,紧闭双眼,在苦苦地挣扎,一听到电铃响,王亚芳、方芳和另外两个护士一阵小跑跑进去……病人睁大了两眼,放出恐惧的光芒。

  王亚芳稍稍检查了一下,问:

  “忍着点!一给你注射一支药针,能止疼,好不好!”

  她点点头,她似乎巳经不只一次经受这样苦难。

  可是,当一个护士拿着一支药针向她走近,刚要帮助她翻过身,她没有动,她却两眼恳求寻找着,最后落在方芳身上。方芳含着眼泪,把那支杜冷丁接过来,一方芳知道,病人是要她给她注射。王亚芳为此事很惊讶。她注视着方芳,方芳很灵巧、很敏捷、很准确地完成这一肌肉注射,然后用一个棉球在针口上轻轻地揉了一下。她问:

  “痛了吧!”

  “不痛。我还不知道就已经扎进去了。”

  病人伸出蜡一般的柔软的手,握着方芳的手:

  “我总麻烦你,我谢谢你!”

  实际上,在她的臀部已经密密麻麻布满针眼,要是扎在原来的针眼上,那是很疼很疼的。方芳想把病人扶转身去,病人却露出哀求的眼光:

  “好了,我不疼了。我就这样歪着身子躺一会,你看行吗?”

  “很好,只要你觉得舒脤就行。”

  “还有很多人等着你,我占你的时间太多了。”

  王亚芳和方芳走出病房,她心里想:

  “一个医生或护理员必须取得病人的信任,可是方芳怎么取得的呢?”

  她们走到办公室,方芳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来。这倒把王亚芳吓了一跳,“方芳!方芳!你怎么了?”方芳抬起头说:

  “你知道她得的是骨癌,骨癌是最疼痛的。”

  “好像她很爱你,似乎看到你,她就轻松一些。”

  “哎……一个人溺水了,哪怕是一支芦苇,他也要抓住呀!”“我看不这样简单。”

  方芳想了一会说:“当然这里有一个信任的问题。你如果能够得到送种信任,再难的事,病人也能跟你配合,--你知道一个人在他生命最后一息之前,他还是希望着生存呀!”

  “方芳!这是医学哲学。”

  “你知道,这个人的命运是十分悲惨的。她是一个中学教师,她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可是后来泡影一样破灭了。”“为什么?”

  “因为有第三者插手。”

  王亚芳一听就扶案而起,她愤怒地说:

  “这样对待这样美的人,太残酷、太无耻了,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没用那个男人抛弃她,她就收拾箱子。”

  “那男人还说:‘这事好商议吗?我也是一时……””

  “什么?你知道爱是只有一次的。”

  “从那以后,她就只身一人,远走他乡,一直来到咱们这个偏僻的大西北。她想,离开那被腐蚀、被污染的地方愈远愈好。可是在这儿也有男人追求她,--这样美的人,会给多少只眼睛盯住不放啊!可是,她谁也没有再理会过,她把她并不富余的工资收养了三个孤儿,她的灵魂是多么崇高呀!你会看到那三个孩子来时的景象。我就为这个人世抱不平呀!她才三十几岁就给这样苦苦地折磨,哎!人生,人生,多么苦难的人生呀!”

  王亚芳从这一天起就睡在医院里。

  有时睡在值班医生的床上,但更多的是裹着一件棉军大衣,搭起几只木椅就胡乱睡上一夜。

  有一天,严厉校长来了,还有两位王亚芳不认识的人和学校里的一位教授、艾洁院长,他们是来给这个病人会诊的。他们先围了办公桌坐下来,严厉仔细地看着B超、验血的各种化验单和X光照片,同时彼此不断说话,交换意见,从说话很轻这一点上令人感到事态是严重的。

  王亚芳坐在最下面。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严厉校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去看看病人。”

  当大家都站起来时,王亚芳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勇气,她横起身子拉着严厉。

  她的声音颤抖了,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病人很敏感。校长去了,她会很紧张。”

  严厉一下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感到王亚芳身上有一股挺倔犟的劲头。

  还是院长打破了僵局,她拉一下王亚芳袖的口,朝严校长说:

  “我们先去,让她精神有所准备。”

  说罢就同王亚芳向那间病房跑去。她们俩悄悄走进门,看到女病人,她把脊背靠在枕头上,在神情专注地看一本书,王亚芳一看,就惊讶地说出声来:

  “《神曲》!”

  院长急忙掩盖王亚芳造成的一点紧张。院长说:

  “好人总是进天堂的……”

  病人长长的黑睫毛颤抖了一下,她倒好像要笑出来。

  王亚芳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我怎么这样控制不住自己。”院长穿着笔挺的白大褂,站在床头上。这时病人才从书中清醒过来,她柔柔地、轻轻地问:

  “有事吗?”

  院长委婉地说:

  “我们从上海、北京请了两位专家,来给你会诊!”

  “给我?哎,这怎么好意思,在那边会有很多病人等着他们,为了我跑到这儿来。”

  “这是正常的科学的事,不是你,也要这样做。”

  聪明、智慧的病人说:

  “我听院长的决定。”

  “严校长还要陪客人来呢?”

  病人像一个乖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会诊的结果十分不乐观。王亚芳从这几位专家回到办公室时,一时之间的沉闷,就知道了。不久,一位专家打破沉闷,提出他的意见:

  “只有截肢。”

  这简直像一声雷落在王亚芳头上:对于这样美的人太残酷了。王亚芳勉强地支撑自己,心中反复念叨:“科学就是科学!可是为什么我碰上的第一个病人而且是这样美的一个病人,就遭到这样凶残的命运?”经过很长时间慎重而又周密的讨论,严厉校长反复考证,最后斟酌。严厉一点也不严厉,王亚芳有好几次看到他面色犹豫,甚至优柔寡断。她想:“他也不想把这个病人变成一个残废的人。哎!他也希望她活,希望她站起来,从他这个医院里走出。不过,这种人情悬念终于被科学威力战胜了。是呀!难道让她的癌症转移,让骨质从疏松到糜烂,是爱她吗?”严厉像一个在大海上航行的舵手,他心里的波涛汹涌横扫,动荡飘浮。不知为什么,一王亚芳觉得校长软化了,退却了,失败了。不过,与她想的相反,严厉正在这时下定决心,“是的,只有动这样大手术才是真正的变化,只有一点,我能做到,一我亲自动手给她做手术……”他跟三位专家说:“让我们拟定一个方案吧!”他的眼光向院长和王亚芳扫过来:“你们要给她足够的营养,安定的心境,这是必要的物质条件,也是必要的精神条件。”艾洁、王亚芳知道,一切都决定了,她们离开办公室。在这过程中,已经有几个护士走到她面前在她耳根悄悄说着什么。至此,院长推了王亚芳一下:“我要去查几个病房,你到她那里去吧!必要时用尽一切方法,输液、输氧、输血。她吃得太少,给她喂流食,让她积蓄体力……”王亚芳首先镇定了自己,谁知当她轻轻推开病房的一条门缝,一幅可爱的景象一下出现在面前,使她又惊又喜,三个小孩(王亚芳想到这就是病人养的孤像小乌鸦一样,一排跪在病床边上,把小手规规矩矩搁在床上,男孩发出娇气的童音:

  “姑姑!我们来了,你就不痛了,是这样吗?”

  两个女孩一个长着圆圆的娃娃脸,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看来很爱美,梳着光亮亮的齐耳短发,也都跟着说:

  “是这样吗?”

  病人翻过身,一看来也是很艰难,但她嫣然一笑,真难以形容,就像一天青云在飘浮,在荡漾。她伸出手摸抚着靠近她的毛绒绒的头发,袖子落下去,露出像嫩藕一样纤细的膀臂:

  “姑姑看见你们就好了。”

  三个孩子虽然幼稚,但是衷心的疼爱姑姑,听到姑姑的话,三个人就嘻嘻笑起来。

  病人又拉起小女孩的小手,仔细地检查手指甲:

  “好乖!洗得很干净,好乖孩子。”

  另外孩子有点粗鲁地显示自己:

  “不是,她不乖,我强迫她剪的!我说什么都像姑姑在家一样。”

  那被揭发的小女孩把涨得通红的脸蛋趴在床上。

  病人连忙安慰小女孩,拉着别在小女孩衣襟上的小手帕:“我知道,这是丫丫自己洗的。”丫丫仰起脸害羞地笑了一下。男孩子把揣在怀里的一个手帕包打开来:“今天,我们蒸了一屉窝头,你吃不多,给你带个小的,还温和着呢!”说着把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玉米面窝窝头递给病人,“姑姑我们来了你不疼,我们会来。”

  这天真、单纯的爱心使病人眼泪围着眼圈转,但她还是疼爱地对他们说:

  “你们快回去吃饭吧!毛毛好好带着妹妹!”

  被叫做毛毛的男孩的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右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一阵风跑了出去……病人,支撑不住,颓然倒下去,低声呻吟。

  王亚芳轻轻走了进去轻轻摸抚着病人,说:

  “你痛得厉害,打一针好不好?”

  病人这一回没有拿眼睛寻找方芳,只是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大夫,怎么能叫你动手。”

  “不要紧,只怕我没方芳打得好。”

  忽然,春天的冰雪开化了。王亚芳感到她和病人之间产生了一种亲切的交流,她心里为此觉得一阵发热,她听到病人柔弱的声音:“那就麻烦你。”王亚芳为这病人,在这种难熬的疼痛之下,还保持这样文雅的态度,她由衷地感到尊重、敬服。在她注射时,一她看到病人的臀部已经布满了扎针的斑斑点点,像地上密布的雨点。王亚芳从心中坚强了一下自己,她找寻了一处落针头的位置,她轻轻地慢慢地把一支杜冷丁注射进去。她说:

  “我打疼了!”“不,大夫!我谢谢你。”王亚芳这几天发现,只要别人给这病人做一点事,病人总是说一声谢谢,一是的,她为自己得了这样的病,而给人添了麻烦,感到不安。王亚芳惊奇地想:她一点也不仇恨人世间给她造的这么大罪孽,她从来没有提过一次那无耻的下流的男人和女人,她想她也许觉得提他们会玷污了自己洁白的心地,也许从她说了“爱是只有一次的”刚果决断的话后,她已经把他们从地球上消灭了。病人的声音打断了王亚芳瞬间的思虑:

  “王大夫,我不疼了,让我睡一睡,你休息一下好吗?”

  由于右腿疼痛,病人总是朝左面侧卧。王亚芳扶她睡稳,给她盖上被子,然后退出病房。方芳有任务,王亚芳便没离开病房太远,可是,一时之间,她的神魄却飞扬得很远很远……她总在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

  人的感情究竟有多少种?

  是的,这是像杨柳条数,数也无法数清的。

  父母之爱。

  子女之爱。

  恋人之爱。

  同志之爱。

  可是,这中间有一种神圣的爱。王亚芳自从当护士以来,她不知多少次,用自己的生命,抢救别人的生命,可是,只有在这缠绵、悲痛的冰美人面前,她才想起这一个哲学问题。不过,我有过,她忽然浑身上下一阵颤抖,她睁大了发亮的眼睛,一啊!怎么又想起他,那就是在朝鲜那条深深峡谷中间那农舍里,她看护高烧、昏迷的于飞之后,突然奉命离开那里那一刻,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她感到医护人员与病人之间那样一种感情的关系,因为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同病人的生命一道度过那难以熬受的时间。医护人员对病人无微的关怀,病人对护理人员倾心依赖。现在,在这美得惊人,而又病得残酷的病人面前,她感到比在朝鲜体会得更深的体会,为什么?--是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样完美的一个人遭到如此的坎坷?为什么偏偏这样遭到坎坷的一个人又遭到如此难忍的病症!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不管怎样,我一定让她活,我一定让她活。

  我让她把她那纤弱的肩膀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用我的胸脯温暖她,是的,她一定瘦得发冷发凉了。

  不要紧,我要用手搂着她的腰一道向前走。

  王亚芳带着幻想,带着慈爱,在病人身上用各种方法创造她能够动大手术的承受条件。

  有一天正输液,忽听到后面响起十分沉重的脚步声,王亚芳回头一看是严厉校长。

  怎么他一个人?怎么艾洁院长没陪他。

  他走到病床前,病人很尊敬地向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在严厉来到这里之前曾经发生了一场争论,那就是由谁来告诉病人--她必须截肢!这是一项很难办的事?一她怎么会肯?一定要费很多口舌,说服甚至强制,也许得软硬兼施。严厉提出由他去,这引起艾洁院长的坚决反对:“不行,不行……我去,或者王亚芳、方芳。我们都是女人,又有了治疗、护理、抚慰、体贴而交流的感情,你去,会把她吓住。她已经很脆弱,怎么经得起你……”“我什么?你不懂反差心理这个道理,正因为你们有那些共同之处,反而弄得缠缠绵绵……”文洁听了一股怒气冲了上来:“你以为我们会哭着求她吗?你把我们女人看得都是软脊动物吗?”严厉也严厉起来:“你不明白,就凭你现在说的这套,就不行。我去一我要亲自给她动手术,我从现在就需要从她身上能取得的各种因素。”说罢,他就满怀信心,轻松地走到了病人跟前。

  严厉笑了,笑得很温暖。

  可是他的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给病人带来一种力量,取得一种信任。

  他很轻松地伸手检查了病人的各个部位,特别是患有骨癌的右腿,而后直起腰来说:

  “很好,很好。”

  严厉转眼看了看,王亚芳刚好输血完毕,严厉示意她出去,她便走了。

  严厉沉着地说:

  “白老师!”

  “您就叫我的名字吧!”

  “我跟你一样是教育人的。”

  病人十分安详十分沉着地问:

  “严校长!有话你就说吧!”

  她微微笑了一下,好像说:“用不到对我进行教育了。”

  严厉觉得火候成熟了,便说:

  “你的右腿得做点小手术。”

  她没有做声。这沉默显出一种异常的平静。好像在说:是的,科学就是科学,这是不能感情用事的,这一点我很明白。严厉也没想到这看起来十分脆弱的人,却是这样坚强的人,过了很久,她十分认真地说:

  “严校长!我在课堂上讲过哥白尼。我想在医学上多积累一次经验,这就是我对后来同样病人的贡献。手术,该做就做吧!”她微弱的声音一下打动了严厉。这个意志非凡的人,这时心里像有沸腾的滚水烫了一下,但是他随即咬紧牙关,制止了自己,停了一下,他说:

  “我亲自给你做手术!”

  “那我太感激你了,严校长。”

  “你可以信任我!”

  “我当然信任你!我怎么不信任你呢!我相信你的两只手在战场上救活了很多性命。”

  谁料原来以为是一场严重的交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了。

  严厉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了握病人那柔弱的手,他又叮嘱了她:

  “……你现在的任务是加强体质,放松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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