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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07章

  “我叫于飞。”那个机灵鬼一下吐出舌头,“哎呀!你这个大师长,跑到这大荒漠来受哪门子罪。”陈鹰队长把睑一沉说:“你到那里转一下,就打听到一大箩筐芝麻、黑豆的,拿了到处撒。”队长的威严,跟洗了一把脸一样,把朱莲脸上灵活的气色一下扫个干净。陈鹰按着份给每人分水,分到于飞这里她倒为难起来了。他的馍像一个个铁疙瘩,怎么咬得动。司机见陈鹰为难,“我带了两份饭,准备送你们回去在路上吃,其实回去赶一赶就到了,我把这份饭给于总。”于飞非常不好意思。第一次上一线,就怪丢人的。陈鹰倒是十分公正:“老张说的在理,反正大家都为了克拉玛依大会战。石油人是不分你我的,一切脤从一个需要。”陈鹰从司机老张那里接过一包馍、一包咸菜递给于飞,同时也分了一份水给于飞。老张靠在吉普车阴凉一面连吞带咽地很快吃完,站起来用命令口吻说:

  “上车!”

  陈鹰由于分水耽误了时间,只吃了一半,可是她给朱莲拉上车。于飞从朱莲的神态动作看得出来她对队长又爱又怕,陈鹰还是把中间的舒适的座位给让朱莲。陈鹰自己坐在高处,啃一口咸菜,吃一口馍,喝一口水。太阳西斜,大戈壁上吹着凉飕飕的冷风,吉普又飞驰了几个钟头。于飞他们到了勘探前线指挥部,已经是黄昏时候,前线指挥胡江是一个铁金钢式的人物,他们都被安置在大帐篷里面,热热闹闹地吃喝一顿。石油人的酒量真是惊人,连那几个铁姑娘也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只有司机老张严守着司机的纪律,滴酒不入,别人让他,他也一手挡了过去,别人吵吵闹闹,他却一言一发。于飞忖度这也许是老石油的习惯了。其实不然,在这大戈壁秃岭、荒山上有时一人孤孤单单,没有个什么人言语,也就习以为常了。睡到半夜,冷得透骨,于飞原想把垫在身下的美军北极装拉出来,钻进去,一可是,一想:

  “这太特殊了,不能,我盖这一件美国北极装大衣,应当够了。”于是他又沉沉酣睡过去。由于从这里到勘察地点,得经过很远的一片沙漠,他们这一行人带着号称“沙漠之舟”的五匹骆驼,要与已经先在那儿勘探的两个分队会合。胡江让于飞骑骆驼,于飞不肯,只深一脚浅一脚在沙窝里踏着,一面听胡江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闲谈。

  “你别看我们长年累月在野外生活,脸晒黑了,胡子长了,一个个像野人一样,我们也有我们喜笑颜开的时候,有时诅到了山清水秀的地方。清清的河水流过草原,草原上开满蓝色的马莲花,红色的美人蕉,大伙一道扑到草原上翻身打滚,大说大笑。”不大说话的陈鹰这时却捅了胡江一下:“你忘了你落在冰窟窿里,像个大石头。”“八个人也拉不上来。”

  朱莲嘴快一下把话抢过来:

  “不对,不是石头,是石头乌龟。”

  此语一出,旷野上立刻飞撒起一阵轩然大笑。

  胡江朝向朱莲:“你别忘记你冻得哭鼻子!”

  这一阵愉快的讲话,把人们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

  朱莲追赶着胡江,举着榔头要打。

  胡江两手抱着头:“你这丫头,真要动武了。”

  只是陈鹰在旁边,好像心里在想:“有的是劲头,由着他们抖擞吧!”就那样一路走一路抿着嘴笑。

  朱莲好像饶了胡江。

  “胡总,留着话去作大报告吧!”

  胡江折腾了一阵又跟到于飞身边走了。

  这时,整个天空那样一望无边,蓝得像刚染出来的蓝布,又鲜,又亮。一朵朵给阳光照得像银于般灼眼,看起来一大排凝然不动,可是仔细看时,原来每一朵白云都在变化,而且一朵一朵排得缕缕姗姗,像一大条雪白的长链,使得天空袅袅娜娜,十分可爱。可是原来温度不高,空气清新,渐渐灼热起来。当他们休息、午餐的时候,赤红赤红的阳光顶头垂下,这股热气好像不是软和的而是坚硬的,白云没有了,蓝天没有了,只是一片火海。他们晒得不是大汗淋淋,而是一珠汗粒也没有,好像人身上的水分已经烤得干枯。胡江喊了一声,大家不再前进了。于飞看到胳驼这个庞然大物的活动,很感兴趣,先跪下后腿,再跪下前腿,缓缓卧了下来,然后嚼着从它们身上卸下来的羊草。于飞掰开馒头,一张嘴,嘴角上猛然裂开一下像钻了心那般疼。朱莲一看于飞嘴角已经干裂出血来,她是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心脚麻利地跑过去,不知从哪儿找出一种润滑剂要给他擦上,哪里晓得于飞一副军人性格,拿胳膊将朱莲的手挡开,“这是你们丫头们用的,吃点苦算什么!”朱莲一赌气,扭身走开,“你嚼着你的血吃,会有滋味!”一这天走到黄昏将落,大野迷蒙,在长长一条青绿色石山前面看到一个帐篷。大家见了,心上特别高兴,还离得老远,双方就举手呼喊起来,然后很快聚在一道,“送水的来了!送水的来了!”管后勤的铁金刚带头,把骆驼背上驼的两大桶水卸下来,倒在地质队的一只大木桶里,--对野外作业的人来说,水比黄金还重,谁也不随便伸手取饮,还是按着份子分上一分。于飞也不例外,他学着那些地质队员的模样,先吞下一口,用手擦了一把水,抹了一把脸,这时他才发现一阵生痛,原来自己的脸脱了一层皮,鼻孔里流出一注血液……就这样,于飞在大漠荒野上过了一段时间。

  他跟着陈鹰那个组,他拿了一把榔头,他看陈鹰的手那样灵活地敲着岩页,他一心一意一定要找到几粒油砂。

  铁金刚这个后勤,工作做得很实,很细。

  他带着胳驼队,在荒滩漫野里,到处寻找。

  地质队出野外,一个队分成三个组,她们随着地质脉络,一撒出去,就不知道撤到哪儿去了。她们认为这样一来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于是就想了个主意,把一个帐篷拆成三份,勘探到哪里,就把一块帆布支撑个小窝棚,宿在哪里了。陈鹰这一主意,对于勘探大为便利,对于铁金刚这老后勤可是吃了不知多大的苦头。他原来记住一点,赂驼铃铛一卩当啷,咱啷响着,好容易找到这个点点,这个点不知又搬到哪里去了。再找那个点,又不知挪到哪儿去。于飞饶有兴趣地跟着陈鹰凿着岩页,他忘记了太阳的火热,寒夜的冰冷,谁知有一天他用榔头敲下一块标本,托在手心上给陈鹰看,不料陈鹰这个深沉稳重的人两脚一下蹦得老高。

  “哎呀!于总上帝保佑!”

  的确,地质队员们发现在这沿着青石山前凹地发育着巨厚的油页岩层--这就是生油层,她们怎么没有找到,怎么回事,陈鹰眼睛闪出锐利的眼光连声喊叫:

  “这不是油砂吗?”

  于飞也一下愣住了:

  “真是油砂?”

  “就是油砂,金娃娃找到了,金娃娃找到了!”

  于飞从来没有看见陈鹰这样,真的像展开翅膀的鹰一样打着身子一个劲不停地旋转。

  于飞说:“这是我的运气好:

  于飞把夹有油砂的标本放到陈鹰的挎包里。

  陈鹰却说什么也不肯,于飞露出军人的严厉的神色:

  “你是队长,理应由你缴上去。”

  经过一番你推我搡,陈鹰才把这块宝贝收下。

  陈鹰在成为一个熟练的地质队员之前,只是羡慕工作在荒山僻野的勘探队员们,他们披荆斩棘,操劳吃苦,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现在,于飞发现了油砂,身后就是白天黑夜亮着闪闪灯光的钻探架……再往后,就是无数的厂房,高耸的烟囱,没有他们,千变万化的大自然就永远是个谜,我要去跟她们一道去探索大自然的秘密,给祖国献出宝藏……于飞一颗火热的心也怦忤跳,他想到石油顺着输油管汩汩滚流而下,他是多么高兴呀!

  谁知为这宝贵油砂的发现却带来一场巨大的灾祸,这事发生在铁金钢那里。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胡江一听是克拉玛依总指掉的声音:

  “气候有变,赶紧把撤出去的几个点都撤回来,一个不能掉!”

  胡江把耳机子一扔,抬起腿来,就朝外跑,吉普车停在那儿待命,却不见司机老张。胡江一跳跳上车去,一踩油门,车像一根火箭一样就直冲而出,他心里盘算着最远的一个点:陈鹰、于飞相距有四十公里,可是,他在大戈壁滩上,把吉普车开得有如撒缰之马,两耳像铁片一样嗖嗖猛响。可是,他跑了一阵,看见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不冷不热,胡江心里有点疑惑,在天山、崑苍山,怀抱着这辽阔无边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大戈壁,胡江心想:“也许偏了方向,脱离轨道,从南疆或北疆旋卷过去了……”正在这样想时,他一抬头透过前玻璃窗,看到西北方向,远远的有一块黑云。

  不好!这可不是好兆头!

  咳!我把于总还扔在野外。我劝他,他又不肯回来,这事怎么办?

  戈壁滩上是没有道路可寻的。他开着车,以极快的速度,极强的技术,绕过了这一个沙包又绕过那一个沙包。

  这时,于飞、陈鹰还没发现什么,坐在沙滩上,于飞舒坦地吸着香烟,为了寻到油砂,而禁不着欢乐、偷快。可是胡江此刻却心急如焚。

  风来了,来得突然,非常非常凶猛。

  他的手,他的脚都在迅速转动扭移着,可是车怎么样还是赶不上风的速度,风沙尘雾卷成螺旋向高空极处冲去,立刻整个大戈壁一下爆裂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是的,天在整个儿崩塌,地在整个儿陷裂,于是胡江只好打开车灯,可是在昏沉蒙沌之中,这微弱的灯光能照得到什么呢?不过,照到了……但照到的是更可怕的东西。挡风玻璃上,先是洒了一层雨珠,糟了!胡江吓得喘不过气,气憋在胸口上,他还来不及喘出,雨已强以狂暴野性,把吉普车篷兜得老高老高的,紧紧地发抖,一转眼间整个泼了墨的黑空沉沉的天空一下压下来。形势极其恐怖,白天变成黑夜,天堂变成地狱,风声,雪声,雷声,骤聚在一起,形成爆炸的轰响。大雨瓢泼似地聚集了大自然的一切恐吓力,摧残力,破坏力,暴雨如同瀑布从天心倾泻而下,谁知一转眼间,大雨又变成大雪,风狂雪暴,滚动飞旋--阵暴风呼叫,骤然变成冰块一样凝固的严寒。胡江经这冰冻的冷气一袭,浑身上下都冷得哆哆嗦嗦起来,一是呀!于飞、陈鹰呢?找到他们原来那个点,没有人,胡江打亮大灯,按鸣喇叭,可是这茫茫的旷野里,没有一声一响的回答。

  胡江跳下车,按亮手掌大的手电灯,这儿根本没有一点痕迹,一点踪影。

  难道这暴风雪把他们都吹到天上去了?

  在雨开始变为雪时,于飞跟陈鹰在挣扎,在搏斗,当像失去了人性的大自然骤然狂袭而来,于飞把那放着含金砂的标本的挎包,要陈鹰把这宝贝放在她胸前。于飞幸亏有那件美军北极装大衣,他就一下用大衣把她整个人包起来。原来陈鹰撕扯着怎样也不肯穿大衣,于飞劈裂怒吼:“这是命令!”一风挟着雪不由得陈鹰挣扎,已经把她扑通扑倒在地下。于飞怕大衣给风暴搬走,他就张开两臂一下扑在陈鹰身上,一种冰冻袭击着他,他随即失去知觉。

  于飞在这狂暴中失去了性命。

  于飞在这浄狞的冰冻中停止了呼吸。

  确好在这时铁金钢从闪亮的灯光中看到有人堆积在冰雪之中,他如火如燎。他一翻身正是于飞,又看到下面是陈鹰,这两个冰冻的死人,死沉死沉的,他知道耽搁几分钟,就永远没命了,我一个一个把他俩平塌在地上,一大自然变得真是奥妙无穷,大风暴忽然过去,长空万里,一片晴空。铁金钢用手在捶击于飞的胸口,然后进行一阵按摩,细心地伸手到鼻孔上,手指尖敏感地触到极其轻微的气息,然后又照样给陈鹰做了人工按摩。陈鹰倒缓得快,她喘起气来,天空上没有风,没有沙,那干净而明亮的太阳,照着荒漠野地。铁金钢以无比的力量把两个冻得僵硬的人,一个一个托到车上,他跳上车,发动车,他像驾驶着一艘小艇在非常平净的小湖上,蹦跳过无数的沙丘,又飞驶过青石板颜色的山岭,他知道他在抢夺时间,抢夺生命,像飞鹰一样不顾一切,回到指挥部的窝棚。胡江在地上铺了毛毡,垫了棉被,把身子还冰冷僵硬的两个人平平贴贴放下。他一个一个摸着胸脯--心脏倒真的跳起来。在大戈壁、大沙漠上的奔驶蹦跳,倒起了全身按摩的作用。胡江不禁心中大喜,他奔向电话机立刻要通了克拉玛依总指挥,听到了郭总坚强果断的声音:

  “你想各种办法,我要活的,不要死的,我立刻派救护车来接:

  “你那又笨又重的大车,还不如用我那吉普送呢!”

  从电话里挨了批:

  “你铁金钢救活了人算你一功,可不要骄傲,救护车有大夫,你吉普车有吗?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弄活!”

  陈鹰没什么损伤,她在病床上慢慢喘息过来,她张开眼,当郭总来看她时,她把怀里的含有石油砂的岩页捧了过去,郭革非大喜若狂,捧了过去。于飞的手脚、膝盖都冻得发紫,当他从冰冻中醒过来,他喘着轻微的声音问:

  “陈鹰呢?”

  他惟恐他们勘探到的石油砂岩页给风暴无情地抖擞而去了。在治疗过程中,有一天郭总一脚踏了进来,笑着大声喊叫:

  “老于!好啊!你真是马到成功啊!”

  于飞急得面红耳赤,大声强辩:

  “这与我无关,这是陈鹰勘探出来的。”

  郭总说:

  “我说老于,陈鹰一五一十地都说清楚了。”

  “不对,不对,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想一想,我这个生手,怎么懂得什么是油砂,什么不是油砂啊!”于飞在床上治病这一年多,心里一直为这事不安,他急着挣扎着起床,为这事争个明白。这样的一天到来了。他身上好几处还缚着纱布,他禁不住医生生拦硬堵,他还是一步冲开去,走到总指挥部。郭总笑呵呵的,显然是喜欢他,就大声说:

  “你怎么不打电话,我派车接你,你还是个半伤员呀!”

  “陈鹰早出差去了,一个女孩子,叫这么个了不起的名字。”于飞心上这个弯怎么也转不过来。不错,是他找到这几块岩页的,可是,他怎么知道这里含着金砂,只有陈鹰第一眼,就发现这里含着油砂一是的,只有她的眼光才探察到这珍宝。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贪天之功,把这据为己有。总而言之这发现是属于陈鹰的,不是她,说不定于飞也许把这些油页岩屈当做废石块扔掉了呢!于飞一定要把这个是非曲直,弄个明白,现在这事情就摊在面前了。

  郭总把于飞按在坐位上:

  “你不用争了,怕是大海捞针,一座井架又起来了。”

  正在这时,电报员送来一份电报。

  郭总看完顺手就递给于飞,于飞一看,又惊又喜。

  电报上要克拉玛依出一个打过仗的人,带上一个石油大队赶往支援大庆油田。

  他不由得喊出来:

  “好事呀!我上。”

  郭总早已料到于飞会有这一着,便冷静地说:

  “咱们商量商量,请指挥部的人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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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