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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09章

  冬天到来时,于飞从华北油田转到渤海油田。

  海天浩荡,一座钻井平台,一座采油乎台矗立在滔滔大海之上,像两尊神圣的闸门。于飞在采油平台、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和陆上指挥部进行无线电话联系。那边向他报告,三天后早晨钻井船已经完成全年任务,他们应当返港维修……于飞沉吟了一下,用沉重的声音问:“气象情况有把握吗?”那边十分有把握地回答:“平静无事。”于飞还是沉吟了一阵,说:“这样吧!我这边的工作明天也可完毕,一完工我就转移到钻井船上随船返港。”

  他听到对方随了轻微嘲讽的笑声说:“有这必要吗?”于飞从军队转到石油大军,都养成严肃郑重的习惯。此时,他便万分肯定地说:“十分必要,就这样决定。”他再不说了,就关闭了无线电话。但是,一他还是有点愤愤不平地推开门,走出去,一个人向高悬海空的栈道上走去。

  长长伸出海空的“风火台”高处,像烽火台上的烽火天然气不停地喷射着,飞腾着,把眼前的海面照得一片通红。于飞有力地伸手握着栏杆,望着海上远方那即将返航的钻井船,一现在还黑兀兀地挺立着,几点灯光十分平静。他看着这一切,好像一切都平安无事,他原来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来了。但是,第二天,他还是怀着担心的心情在早晨八点多钟就乘一艘快艇,离开采油平台向钻井平台飞驶而去。早晨的太阳毫不炎热,照明湖水一般清彻的大海。于飞直挺挺立在船头,迎着扑面的清凉的海风,望着像巨大怪兽一样,一伏一涌滚滚起伏的海涛。于飞这时,心胸开阔,思绪无边,他想到:海啊!你是无尽的回旋,不停的咆哮,你象征着浩渺无垠的宇宙的变幻,召唤着星云日月,风雷闪电永远奔腾向前,你凝静地观察一下,天空大地,都是那样凝然不动,只有海在你眼前,永远在变幻,永远在变动。于飞眼前忽然闪现着一道真理之光,这是恩格斯的一段话:

  “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东西,从砂粒到太阳,从微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灭中,处干不断的流动中,处于无休止的运动和变化中。”

  想到这崇高博大的哲思时,于飞不由得悠然泰然。

  快艇把他送到钻井船,就扭转身卜卜卜卜响着驰走了。

  他一看到钻井船上的年轻人,心中就一阵怏乐。

  这是何等英雄,何等壮伟。

  一望无际大海之上,衬着鲜红的早晨的阳光,广场般钢铁船体高悬海面上空,四角矗立着四根又高又粗的桩柱,中间是巍巍钻塔,这是多么雄伟而美丽的海上神堡呀!于飞在石油战线上,打了几年交道,对这一切他都有着一种衷心之爱。就是这个钻井船巳经在海上打出十六口井,现在它应该返航休息休息了。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指导员左翔云向于飞做了返航规划的报告,精密、周到,令于飞听了放心,也就拍了板。甲板上,平台上,悬梯上,人们熙熙攘攘,按部就班,展开了返航的准备工作。他们打算,明天早上向港口出发。这天晚上,收完钻杆,降船拔桩,哪里晓得在天刚刚蒙蒙亮时,天涯海际刚刚露出红色朝霞,突然收到了可怕的气象预报:中午前后,有七八级大风。于飞一听拍案而起,两道箭眉向上飞起。

  这时整个船体已降到水面。

  情况紧急。

  时间促迫。

  于飞当机立断,这是惟一的出路。

  只有迅速拔粧把插在海底的桩柱拔起,立即动手起锚,抢在大风到来之前,带缆拖航。

  天神好像故意作难。他们这一绝招,却被风暴抢在前面。上午九点,整个大海凶像毕露,失色浪涛像火箭拔空而起。

  于飞镇定地站在剧烈震颤、摇晃之中。

  “风力?”

  “八级。”

  他心里一阵发冷,他明白自己处境的危险,四只巨锚还没来得及起出……于飞狠狠闭紧嘴巴,他手里像紧紧攥着把柄,迫令尽力拖航。

  但是这沉重的钢铁的船体,在十几米高的巨浪里,一下抛到浪巅,一下摔进浪谷。海的漩流在甲板上迸流旋转,高高的钻井和四根七十多米高、又粗又大的桩柱剧烈地跟随整个船颠簸,晃荡,斜歪横倒,摇曳震动。来拖这巨大钻井回港的拖船,各自在风浪里狂激冲撞,怎样也靠拢不到一起。于飞眼看着拖船冲上浪头,一下露出船底,钻井船给浪头涌上去,一下看不见拖船影子。黑夜一下到来,更加险象环生,开始还看得见拖船上的探照灯光闪闪烁烁,后来一阵更猛烈的暴风把拖船也刮得不见踪影了。四周上下一片漆黑,雪白的巨浪滚滚滔天,这时惟一的希望就是通过电台同指挥部取得联系。于飞听到电键的混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声音,一他很兴奋,他觉得这是大陆上伸出一只援救之手。左翔云用两只坚硬的手从背后紧紧扶着于飞,钻井船上的人都围在电报房门外,眼睁睁等着气候形势的好转。不料就在这时,一台电报机骤然摔毁在地下,落得粉碎,左翔云立即发动备用的一部发报机。于飞一按电键,没有声音,左翔云跑到甲板上一查:

  “怎么办?”

  “天线断了。”

  天线横系在两根桩柱上,要接天线就得爬上十七米高的桩柱,在这危急万分情况下进行高空作业。人在甲板上都站不住脚,要爬到剧烈晃荡的粧柱上,这是何等为难。

  但是,于飞铁了心:

  “电报必须立刻联系上,这是刻不容缓的要事。”

  漆黑中不知谁说:

  “这怎么上得去?”

  可是于飞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只要能发出电报,我上。”跟着又一个声音:“我也上。”

  这给于飞带来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慰,他摇摇晃晃地挤过去,拉着这两个钻探工人的手:“这样危险情况之下,你们能上得去吗?”“不上,眼看着船毁人亡吗?”另一个在震动得人耳欲聋的暴乱声中大声喊道:“总指挥!你在船上,就是力量,你下决心吧!”“好,一你们上!”“给我手电筒。”他按了按,在凄风暴雨中,闪出一道蓝光。

  二寸粗的钢丝绳在暴风骤雨中像钢鞭一样狂乱抽打,像要把桩柱踢打得粉碎。

  这能上吗?

  郑石平和金云龙两人趴在甲板上,凭藉着手电灯光,察清情况。金云龙抓紧一个骤然稳定的刹那冲上去,抱着摇来晃去、冰冻溜滑的桩柱,往上爬,郑石平从下头推着金云龙的沉重的身子,金云龙爬一步,又给浪头猛扑下来。两个人力气扭在一道,再往上爬,终于爬到桩柱中间的几十厘米的小圆盘,这是希望,又是绝望。郑石平一看,圆盘的栏杆都给风暴扭断了,这哪里有个落脚之地。金云龙在危险的绝境中脊背紧紧贴着桩柱,两脚抵着圆盘底座,立刻朝下面打了几下手电筒,下面的人看到这一闪一闪蓝色信号,就把断了的天线拉起来往上送,从郑石平的手上递到金云龙手上,两人一个紧急动作,把天线接在一道。于飞跟船长、党委书记守在电报房里,一下电键响了起来,--啊!成功了,报务员随着电键的的嗒嗒声喊道:“四面八方,所有海轮,连‘长庚号”万吨轮也在向你们航行。部里命令,下定决心,也要把钻井船抢救上来,你们奋斗吧!”人,有时说不清楚一种意识,在关键时刻,面对着一切都将粉碎、破裂的危机,会奋发出一种惊人的毅力,但同时大自然的凶暴又像要撕碎这种毅力。人生啊!这是多强大的角斗呀!于飞听到陆地上来的救援的消息,他究竟是一个火线上锻炼出来的战士,他心里叮嘱自己说:

  “冷静!”

  “沉着!”

  果然,在深夜到来的时候,不堪预料的噩运爆发了,突然一声霹雳的钢桩柱整个儿从空中落下,插入海底与船底相撞,折成两截,同时海浪又把一吨重的泵房盖猛一把掀掉,海水立刻如同瀑布,往船舱里涌。船上的电灯一下明一下灭,全船眼看就要覆灭了。在这危急关头,于飞已经下了以必死意志来抢救钻井船的决心。正在这时,左翔云发出强烈的大吼:“党员站过来!”可是整个钻井船上的人都拥到电报房跟前,抓住门墙、机座,摇摇晃晃拥在一起。于飞知道决定的时刻到了,他发出极其坚韧不拔的声音,发出闪电般一道命令: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拿出我们的血肉生命抢救我们的钻井船,船在人在,船亡人亡!”

  船在狂风恶浪中漂流了一天一夜,人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呕吐接着呕吐,吐出黄水,吐出血水,浑身上下的棉衣、毛衣、衬衣都浸透了又咸又腥的海水,给海风一扫,冷得发抖,可是于飞的刚果决断的声音,立刻得到大家的回答:

  “抗风斗浪天低头,不获全胜誓不休,请党组织考验我们吧!”‘这是生命的火花,这是心灵的火花在闪闪爆发。

  人们仰起头望望天,空中的星星也在急倏倏地晃来晃去。左翔云知道关键在泵房舱盖,他一上去,大家都上去把千钧之重的水泵房舱盖抬回去盖上,用大铁块压住。海浪把铁盖掀得无影无踪,拧上螺丝,海浪把螺丝猛一下拔掉,于飞知道这时只有一个办法,一线希望,就是把泵盖焊住,可是空中是浪,脚下是水,全身淋漓,双手精湿,于飞心里一冷:

  “水里电焊,生命危险。”

  刚在他想时,黑漆漆的风浪中有人抢起焊枪。

  生命,石油人就是要用生命战胜死亡。

  刺,刺,剌,蓝色的火花,带动一股强烈的电流忽地通过全身,骨头也麻木疼痛,难忍难熬,于飞心里剧烈激动……他想大喝一声,制止水中电焊,可是焊不上舱盖,这钻井船怎么办?一股热泪突然涌流出来,蓝色火花不停地闪跳,舱盖终归焊牢了。于飞想看看这两个人是谁,要记在心上,可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俩人拥入人群就不见了。

  于飞伏下身来,探首舱内一看,大吃一惊,舱里已经灌了一米多深海水,正在猛烈晃荡。

  又是一个更危险的信号。

  钻井上的人都知道,只要水一扑上发电机就会停电。

  那样,船的最后一点动力没有,整个钻井船最后一点主动能力就消失了。

  于飞不管船长怎样拉住,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接着几个人跳进舱中,冰冷的海水里展开排水的斗争,夜深严寒,冰冷刺骨一饥饿,疲劳,晕船,麻木,聚集一道向每个人袭来,在海水里,手动一下也很费力,嘴唇冻得乌青发紫,牙齿咯咯作响,出口气也是冰凉冰凉的了。于飞忍受着一切,在作最后挣扎,但是,他竭尽全力大喊一声:

  “咱们今天要和老天比个高低了,咱们不把水排出去,就死在这舱里吧!”

  还是接天线的那个金云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接通管线,把两台抽水泵都开动,可就在这时,他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在海水里,昏了过去。于飞从海水中过去,两手抱起这个亲人,冰冷的水一刺激又清醒过来,可是这时他已经极其衰弱无力,由于扶住,在微微明灭的灯光下,他脸上还掠过一丝微笑……这是胜利的微笑。凶恶的海水终于顺从了人的意志,经过这一通宵搏斗,总算把泵舱里的水排除干净,钻井船有了动力,保持了生命,这时天已经微明,怒海狂涛上面露出薄薄一层灰蒙蒙的晨光。

  这是遇险以来第三次天亮了。铅灰色的大海像狂怒的面孔十分可怕,狂涛翻滚,白浪横飞,一个凶险的信号又跳跃到人们的面前。于飞、党支书左翔云、船长孔暴聚在一道,商议怎么办?在狂摇猛荡的钻井船下粗重的桩柱,一旦撞到石碓岩上,天上、海下扑来的风暴从后面一涌,船就会整个翻沉海底。想到这里,于飞心里抽了一口冷气。在这生死存亡关头,熟悉钻井船各种性能的船长孔暴,斩钉截铁地提出一个意见:

  “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了,就是把船头两条龙须缆拉到船尾,让拖船从这面靠拢带缆。”

  可是,难呀!

  甲板上冻着厚厚一层冰,人一动脚步就滑倒,上面又有海浪不断扑下来,两条龙须缆早已卷到海里,在浪涛里翻滚跳荡,又粗又沉,要捞上来可不是容易事。系龙须缆的缆桩离船舷只有一尺距离,在那样剧烈震荡之中,人要到那咫尺之区的地方可是险呀,只要一滑就滚到海里去了。在这决定全船命运的时刻,于飞知道,向前一步生,退后一步亡,不冒这个险,也许全盘皆输,玉石俱焚,他铁横下一条心:

  “跟我上!”

  可是,于飞往船头一冲,就给恶浪猛打回来。

  他知道火线上决定一切的时刻到来了!

  于飞大喊一声:

  “手拉着手上!”

  就这样挽起一道人墙,在那一步之遥的船舷上用生命挡住一浪一浪的冲击,给后面的人一个瞬息时间,大家从狂吼暴跳的大海里硬是抢起了龙须缆,拼着命拉到船尾。这时拖船冒着船碎人亡的危险,一次又一次靠拢,终于劈风斩浪,在激烈颠簸之中猛然把一把撇缆甩到钻井船上来,这是要强行带缆。

  孔暴眼看要带缆,只有这一瞬之间了,将安全带往腰里一系,他就往离舷两厘米的地方上,金云龙一下冒出来,大喊:“你指挥全船要紧,我上!”

  “不行,--我上!”

  金云龙终归从甲板的冰壳上爬过去。他猛扑到船舷,一手猛抱住缆桩,他拼尽全身之力,系上缆,就在这时,无控制的漂流被控制住了。谁知一个困难排除,一个困难又接上来,因为船在风暴中几天几夜猛烈摇晃,两个高高桩柱上的高压水龙带飘来荡去,跟吊车上两条粗钢丝绳紧紧扭绞一道,越绞越紧,不马上解开,那个巨大的吊车就会整个拉翻,桩柱也会失去升降能力。可是,两条钢丝绳结着冰,推着浪,悠荡着,十万火急,瞬息万变,船长要上,给金云龙狠劲一把把船长摔到一边去。金云龙身后出现了郑石平,两人一点一点攀着滑溜溜的钢丝绳往上爬,爬到空中一看,心里噗通跳了一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手没地方抓,脚没地方蹬,水龙带和钢丝绳紧紧缠了六匝,解费劲。更险的是一旦解开,在狂风暴雨中,两股劲一绷,就会把人弹起摔下去落得个粉碎。金云龙准备了这决定生死的一着,解到最后一匝。为了防止万一,金云龙大声喊叫,让郑石平先溜下去一段,他自己留在上面,两手抓牢一股钢丝绳,一只脚踩紧钢丝绳,另一只脚拼命蹬开水龙带。郑石平从下面接着一根钢丝绳,全身像钳子压紧,金云龙从上面滑下来,最后一道难关克服了。

  指挥部发出信号,很多艘船都向这危险的旋涡驶来。于飞透过狂风暴雨,一眼看到“长庚”号万吨轮,劈风斩浪,向钻井船驶来。他们从高高甲板上向钻井船抛过一根缆绳拴着的一大塑料包干粮。于飞透过滚滚飞烟一般的浓云,看到一轮金黄色的太阳,不知怎样也控制不住自己,于飞哗地流下满脸眼泪。天晴了,风暴消失了,大海上的浪涛不那样凶猛地跳跃了,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心理,经过几天几夜搏斗,于飞避开众人更加激动地痛哭起来,两眼流出来的不是泪,简直是血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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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