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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12章

  上海真是不同寻常的大。她们走过繁华热闹好像把一些锦绣的商行店铺从上到下,耀眼的招牌、裎亮的橱窗汇合在一起,走过一条一条大马路,又走进原来的老粗界地,法国路易十四式楼房,洁净的街道,行人道上绿荫荫的法国梧桐,又是一番幽美的境地。从这些富丽堂皇、安详幽雅的地带过去忽然像刮来一阵风,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道传进耳朵。王亚芳姊妹不无惊讶地寻思,这是什么地方呀!接着就有一阵热烘烘的气味迎面扑来。小灵跟人一打听回来告诉姐姐,这里就是南市。南市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拥挤、最嘈杂、最混乱的地界。在这十里洋场之上,中国人连同中国的国粹好像都给阔绰华丽的外国租界挤到这个角落里来了。一条弄堂挨着一条弄堂,一幢一幢带阁楼的房子,黑压压的挤在一起,如果说上海的地面是黄金铺的,南市则是不值钱的无法插足的地面。谁一到南市,就如同进了一个大囚笼,满弄堂都是人,简直是毫无转身佘地,无法插足的地界,人推着人走,人挤着人走。王亚芳一时之间不能迈步,小孩在她腿边来回地乱跑,小贩挑了货担在往来寻逡,空气里响着叫卖声,越剧的委婉戚楚的唱声,还有妇女的难听的咒骂声,可怜的是悲哀的哭泣。空气中还弥漫着焦煳的晚炊的气息,不只一家门前台阶上,这里那里,都燃烧着请神拜佛还没有烧尽的香炷,有的鬼火一样闪着火焰,有的冒着缭绕的青烟,更加重了刺鼻的焦煳的气息。抬眼望去,人家的屋顶阳台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条条挂挂,扬扬洒洒的衣裳。古老店铺屋檐下吊着一串串风干的鱼,那鱼的眼睛还闪着一点死去的白光。这里有用竹竿探着地面、手上敲着小铜锣的算命瞎子,有打着鱼骨板、震得鱼骨板头上两朵红绒微微颤动的唱莲花落的江湖艺人。无数老太婆坐在店堂前或家门口,也许因为人老耳聋的关系,她们绝对不是什么点吴软语,而是雀噪喧天,她们的声音那样粗糙,那样尖锐,那样刺耳。王亚芳、小灵子,好容易穿来穿去,寻来寻去,找到一扇黑漆门前,她们按了电铃,好半天,门才慢悠悠打开。

  啊!老政委。

  这是老政委吗?王亚芳凝目注视,他老了瘦了,一头白发,年轮的痕迹造下了一脸皱纹。但老政委还是老政委,炳炯眼光一下闪到王亚芳脸上,使她想起朝鲜战场上的年月。王亚芳一头顶撞在老政委怀里,老政委用颤巍巍的两手拍着她的脊背:

  “唉!多少年,多少年……”

  他的声音也激动得颤抖起来。

  “亚芳!你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也长成大人了。”

  小灵子被抛在旁边,心里好不自在,她说:

  “还有我呢!”

  王亚芳一下醒悟过来,把小灵子介绍给老政委。

  “这是我的妹妹:亚灵。”

  “其实,人们都管我叫小灵子,老爷爷,你叫我小灵子吧!”

  南市就是挤,街上挤,门内更挤,进入门内,只有几步大的一个小院落,就是笔直的黑色的陈旧的木梯,三个人登到楼顶,走进中间一间不甚大的房间,坐下,也许由于突然会面的动情,也许由于上楼梯的劳累,老政委有点微微哮喘。王亚芳看看屋里陈设如此简陋,心里很为老政委怜惜。老政委从王亚芳眼神里看出了她的心意,他就慨而慷地说:“是呀!这些年我的日子过的苦呀!”他立刻又控制了自己说:

  “先说正事,我主张你还是做手术,还你本来面目,该是天大好事。”

  王亚芳从老政委的说话中听出含有有着于飞那桩事的意思,她羞涩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倒是小灵子口直心快,抢着说道:“要不治疗,怎么会奔到这儿来。”

  老政委叹了口气:“过去我不敢跟你说,现在我应该告诉你,于飞苦等了这么多年,他没变心,他一直等着你。”

  王亚芳眼眶里一下就湿润起来,但还是忍下去了。

  老政委想用什么语言把她的心境转移开去,就说:

  “那位整容专家,医风高尚,我找到他,他听说你是在朝鲜火线上炸伤的,他气愤地说:‘美国人太残暴了,他们毁坏了的,我们恢复过来,这是我的一场正义的战斗。”明天咱们先到医院去看一看他,好不好?”

  没等王亚芳答话,小灵子已经雀跃地跳起脚来。

  王亚芳转过话题:

  “老政委,您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呀!”

  老政委张开两手:“你看看我这《陋室铭》里的陋室,你就能猜到我的遭遇。我退役回家,一看我的老妻,卧病在床,十分凄惨,原来我的儿子抛下一家人也参加抗美援朝,战死在火线上了。儿媳收到部队上表扬的通报,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儿媳是个好孩子呀,她苦苦伺候着婆母,过着熬煎的日子,可是命运不饶人呀!小的没熬过老的,儿媳整天郁郁不乐,终于得了肺病,活活拖死了。我回来,这穷家败业,叫我也禁不住挥了两把眼泪,谁知我的老妻也没活多久,后来又失了火,把你的信都烧了。这就是我几年没给你写信的原因。有一回,很偶然,找到一件从部队带回来的军衣,我伸手一掏口袋,摸出你从黑龙江给我寄的几封信。你们牟院长我认识呀!这一回你这封信就是要他转去的。”

  这一段话说得王亚芳心里十分难过。

  “老政委!在你这样处境下,还惦念着我,惦念着于飞。”

  “我先告诉你,亚芳,于飞对你算得上是忠贞不二,他一直苦苦守着你,等着你,他下了朝鲜前线,又上了石油前线,东奔西走,无影无踪。我还是通过在外交部的何明亮,跟他联系。唉!不说这些苦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王亚芳心中急火火闪了一下:“不要告诉于飞呀!谁知这手术动得成功不成?”

  老政委已经了解了她的心意,就说:

  “我还没给于飞写信。”

  “这样好!不能让他再一次失望。”

  这窄窄的中间屋,一头上有一间小屋,是老政委住处。王亚芳和王亚灵七手八脚在中间屋另一头通上屋顶的楼梯下面搭了个床铺住下。小灵子一倒下就睡着了。王亚芳心如刀绞,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念着于飞,一“是的,我喜欢你,我爱你,可是我苦了你。为了我,你眼睁睁等着我,这是我苦了你呀!”

  第二天,老政委带上王亚芳、王亚灵到了一家大医院,找到那个整容专家。他正在给一个病人检查。王亚芳从旁端详着这位专家,一看就是一位庄严郑重、心地善良的人,当他站起来那一身白大褂微微拂动了一下,没等老政委做声,就立刻主动地望了王亚芳一眼,说:“这就是王亚芳吗?”王亚芳明白他从老政委那里了解了她的一切,因此对他那同情而温暧的声音,特别感动。一个护士过来,朝教授递过王亚芳填的表,教授仔细看了一下,朝王亚芳笑了笑:“咱们是同行呀!”王亚芳谦逊地说:“教授,我不敢当,我是一个……”她想说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教授没等她说下去,就带上她进了检查室。教授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流水把两手冲得干干净净,然后张着两只手,等候湿手风干,护士在他眼睛上戴上放大镜,王亚芳坐在木椅上,教授仔细在她脸上观察、检验。这样检查了很久,他十分客气地叫了一声:

  “王大夫……”

  “不要这样叫我,我只是你的小学生。”

  “你的伤比较麻烦,我当尽力而为。”

  王亚芳虽然是一个心理学家,但当他听到教授这句话时面对着实实在在的科学家,她心里也还是慌乱一阵,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下来了。她问:

  “教授!什么时候能动手术。”话刚出口她就觉得冒失了。教授郑重地想了想说:

  “我想还是让我考虑一个治疗方案,还要给你全身作个全面检查。”

  王亚芳脸红了。她责备自己作为医生应该懂得这个必然的疗程,怎么冒出这句话,是自己太幼稚了,因此禁不住一阵羞涩,连忙补充说:

  “治疗的时间是应该由您决定的,我等您的通知。”

  教授说:

  “如果你同意,你今天就住医院,刚好空出一个床位。”

  “好吧!”

  王亚芳走出检查室,就把马上住院的事告诉老政委。老政委点头同意。小灵子马上喜极若狂,说:

  “我去办手续。”

  747教授一看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觉得很可爱,就问老政委;“这位是谁?”

  小灵子听了教授客气的用语,忍不住咕咕笑起来。

  王亚芳说:

  “她是我的妹妹王亚灵,是个不像样的护士长。”

  “那她能办。不过这医院很复杂,找个治疗室也很难的,还是请这位护士陪你去吧!”

  教授对老政委打了个招呼,说:

  “您等一等,我去看一个病人了,王大夫……”

  “教授!你就叫我王亚芳吧!”

  教授轻轻笑了一下自我道白:“你住下我会去看你的。”

  “邓教授!我太感谢你了。”

  小灵子去了很久,才回来,带上老政委和王亚芳乘电梯到楼上。整个楼上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也不由得放轻脚步,到了一间病房。一个护士迎上来,一看王亚芳那一脸紫色的疤痕,心下暗暗吃惊,心下说:“这手术难呀!”但随即迅速地掩饰了自己的心境,问:

  “王亚芳你在三号病床。”

  老政委说:“亚芳,我们走了,回头让小灵子给你送生活用具来。”

  这几年,王亚芳作为一个医生,一直忙忙碌碌,从病房、从危难中抢救病人,现在她自己成了病人。当她平稳地躺在病床上,她看看刚刚换上的蓝条纹的病服,一种异样情怀升上心头,就跟荡漾着圣灵之水一样,她想到这将是自己的人生的转折点。是的,我要抓住这个转折点。在这非常宁静,没有声音的病室里,几张病床上的病人都轻悄悄地好像在梦寐之中。是的,教授说的多么好啊,“我有信心”,信心,信心,她忽然觉得信心就是748抓住转折点的最强大的力量。她--回顾这漫长的岁月,她有过英勇的牺牲,有过微微的一线垂危,她痛苦过,--当她想到痛苦时,最震撼人心想起两个人,在后方医院带着晚期癌症留给的最后一点生命的火星,用镊子从她脊背上取出一百多块炮弹碎片使她活过来而自己黯然消逝的严主任。还有一个就是谭漱芬,她在那个风雪黎明,为了先抢救于飞而丧失了自己的亲人,最后自己又在朝鲜火线上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忠魂直冲云霄。跟他们比,我算得了什么?可是顺着这个思路,于飞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爱他,可是决不能再见他。她觉得这就是她对他无限的爱,但是有时冷静地寻思,我对他真诚的爱,就是希望他忘了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每一触及这一点,她的整个心就微微地颤悸,她甚至认为自己连想也不应该想,无数次责备,我为什么这样自私?准料到一到上海,老政委就一语道破,一这么多年,于飞还在一直等着我。于飞!于飞!你为什么这样苦苦地盼望着我。她这时一想到于飞,这种忠贞之爱,使得眼泪顺着面颊簌簌落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不应该这样,为什么不写一封信请老政委转去,斩断这根情丝,可是当她真要这样做的时候,她又推开这个念头。她劝慰自己,也许他已经这样,何必在他美好生活中又惹起风波,可是,现在她明明确确知道他在等着她。他这种痴情让她感动得心灵颤抖,一于飞,我爱你,我的心是整个属于你的,我的灵魂在紧紧拥抱你,就因为我知道你会等着我,我的于飞,我亲爱的于飞。她想到这里,她的深深的爱情带着一种痛苦像火一样在颤巍巍的燃烧,燃烧。

  可是,我是一个等待动手术的病人,手术会成功吗?成功到什么程度,我能见他吗?

  江南春日,窗上不是吹,而是缓缓漾进柔和而温暧的东风,涌进一股清新得如同洁净的水一样的空气,窗上遮满绿荫荫的法国梧桐的树影,树影里飞来一股不知是什么花香的气息。王亚芳749觉得在这么漫长而悠久的岁月里,她都累死累活地急急地奔跑,她的心灵承受着巨大的干旱、焦灼,而现在她穿着病人的服装,卧在舒适的病床之上。她自己笑起自己来,她驱逐了什么成功不成功的念头,她想起教授那句话:

  “我有信心!”

  是的,一个医学科学家,必然是一个心理学家,这种信心就是非凡的力量。

  是的,他知道我的精神上需要的是什么,而唤起病人的这种信心,对于他进行治疗是首要的条件。

  王亚芳作为一个神经科医生,清楚这一点,明白这一点。

  好多天没有看见教授,只是轮流不断由一个护士带上她到各个科室进行着全身的检查。有一天,一件长长的白大褂在门口一闪,教授从门口走进来,缓步来到王亚芳病床面前。教授说:“检查情况比我预期的要好。”

  啊!又是心理学,可是我甘心情愿接受这心理学。

  这时,她才更仔细地观察教授:他没有外科大夫那种坚实强壮的身躯,他倒是一个身材细长,面目清秀,又有一种内含的精巧与坚韧的气质,特别是他的手指细长,这是多年做整容手术而养成的特点。

  王亚考听了教授的话,不知怎么那样安详,舒适。

  教授已经感到病人感觉良好,这使他十分满意,十分放心了。

  “我记得你妹妹像是护士长,是么?”

  “她……作为一个护士长还是过得去的。”

  教授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拿着的病历。

  “噢,你不让我称你王大夫,就叫你王亚芳吧!”

  “教授!这样最好了!我是你的学生。”

  “我想,我们就要进入手术阶段了,我想要你妹妹来照顾你,也许比别的护士更贴切,只是辛苦了她,她乐意吗?”

  “教授你考虑太周到了。”

  “对于为抗美援朝而牺牲自己的战士,我们能做什么呢?你们在朝鲜战场上厮杀时,我正在美国学习。那时,我远隔着太平洋,我对美国了解它好的一面,也了解它坏的一面,我恨不得放弃学业投奔志愿军做一名士兵,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做的更多一些,钻研整容技术。亚芳!我的目的就是想为毁容的人修复原来的面目。”

  王亚芳听了这一番话,心中非常激动。

  “教授,你很高尚。”

  “可是我回国来,还没遇到一个,你是第一个,使我能以一偿心愿。”

  “教授!你就放心做吧!你将给我第二次生命。”

  “我想我们会合作得很好的。”

  教授握了握手走了。

  王亚芳心里很惬意,她想: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好人一定能战胜恶人。他的手术刀就是正义的武器。小灵子一听姐姐的话,乐得什么似的,她除了想亲近地照顾姐姐,对这个大医院也很感兴趣,她到处寻来走去,认识了很多人。由于她穿了一件白大褂,戴上一顶护士帽,由于她的精灵活泼,别人也不由得跟她亲昵起来。于是,她给姐姐带了很多消息,使王亚芳也就不那样苦闷了。就这样她一直等到动手术的日子到来了。尽管王亚芳是一个医生,能以尽力保持最大的平静,但是不知怎么心里还是有些悬念。小灵子看透姐姐的心意,就七嘴八舌地跟姐姐讲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老政委听说要动手术,老远地从南市跑来,他没多说什么,只讲了一句:“你记着,在朝鲜东海岸你是怎么冲上去的。”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唤起王亚芳心中一股热气。当那个时间准确地到来时,小灵子把姐姐推进手术室,一个全身雪白显得身材苗条,从风度上一看就是手术室护士长,小灵子就说:

  “交给你了!”“不,你给我当助手,不委屈你吧!”她们说话都是极轻,一点也不打破手术室的安静。王亚芳心里想:“这是一个神圣的圣殿……”护士长给她穿上一件动手术的雪白的衣裳,引她走向手术台,只在这一刹那间,她看见了教授,也只是眼光互相闪了一下,王亚芳沉重地想到:“我是一个病人,我不应该做什么……”

  从这一刻时间起,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小灵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场面,她充满好奇的心情注视着一切:

  “的确,姐姐配合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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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