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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21章

  当他们浮过圣佛朗西斯海湾,弃舟登陆时,于飞忽然提议到太平洋大海岸上看看。他们开了汽车一直向远处奔驰而去。当他们走下车来,一眼望去,只见一派灰茫茫像大宇宙一样,太平洋推着雪白的浪涛,狂奔怒吼,如同一群大山,高耸云天,一浪退下去,一浪又推上来。于飞来美国时从飞机上俯视,只见一片汪洋大海,那一望无际,汪汪洋洋,平平静静,倒也显示出太平洋雄伟的神姿,哪里晓得现在站在太平洋边岸上,乱涛澎湃。这声势,这喧赫,倒叫人感到太平洋的真正撼天动地,气派威严。王亚芳、苏雪梅看到雪白的浪花头上,有很多动物想向大陆上扑来,令他们觉得十分惊讶。

  文化参赞说:

  “这是海狮。”

  许多海狮在汹浦的恶涛里好像在翻腾,在戏耍,看上去真有意思。到此,苏雪梅也不禁破颜一笑,跳着脚鼓起两只纤纤手掌。

  “亚芳!亚芳!你看多好看,多好看。”

  于飞非常爱大海,特别想到从彼岸到此岸,如此汪洋恣肆,无边无际。这雄伟,使他心胸为之一震,开阔得好像整个太平洋都迎面扑上胸来。他不禁感叹地说:

  “壮美。”

  文化参赞一听,便带他们向海岸上一片开阔的乎坦的海岸走去。高空大野,海雾,灰云,一望之处,人一下凝聚在大人生、大宇宙之中,几万年的沧桑,一时之间,笼罩起愁云惨淡,怒海奔腾。王亚芳、苏雪梅和总领事馆里两三位夫人、小姐,看着远处伸出一座巍巍然的海岬,白色的浪花围绕着黑色礁石飞转。领事馆的人说,夏天这里是最好的海水浴场。于飞跟了文化参赞走去,忽然发现一座石碑,上面镌刻着三个笔锋雄健的三个汉字:“大自然。”啊!大自然,这个日本人不知何年何月为太平洋题的辞。于飞很久很久欣赏着,赞赏着,他觉得这三个字太贴切了,只有这三个字才能道出太平洋的魂魄。于飞喜得跑去喊叫了王亚芳、苏雪梅她们几个人:“你们快来看看这块碑。”他们望了一眼,立刻感到太平洋无边无际的威力,如此郑重,如此庄严,每个人心中都洋溢着太平洋的浓云密布,惨淡凄绝,说不出那么一种大自然的沸腾激荡,深沉浩瀚。

  回到汽车旅馆,三个人都有点疲倦,靠尼沙发上,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倒是入夜以后,苏雪梅生气勃勃地一跃而起。

  “咱们做饭吧!”

  于飞首先响应:“哎,这才真正潇洒一番了。”

  “雪梅,看你的苏州菜了,我给你做下手。”

  接着王亚芳的话,于飞也兴致高了起来,说:

  “做菜是一种艺术,我就做个欣赏家吧!”

  于飞在一只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呷着。

  使王亚芳惊讶的是苏雪梅做饭,反而穿了那一件大红大紫大绿,色泽浓艳的旗袍,禁不住说:“你怎么糟蹋这件漂亮的衣服。”“我到美国,一次也没穿过它,你看我穿过吗!一就是这次到旧金山,我优哉游哉一次,其实我倒怕把平常穿的衣服弄脏,亚芳!”苏雪梅无意间望了王亚芳一会,说:“我穿完了送给你。”“哎呀!老天爷,我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花梢衣服。”“那还有什么,做个纪念嘛!”

  这顿夜餐,三个人都吃得非常美满。

  苏雪梅说:“你们北方人,不会喜欢江南风味吧!”

  “说哪里话,我一念叨‘江南水暖鳜鱼肥”,我就馋涎欲滴。”说着,他用筷子夹了一块鱼尝了尝,连声说:“真好,真鲜,真美!”苏雪梅嫣然一笑:“你是怕咀嚼那句诗吧!”他们边吃边谈,边喝边笑,于飞很少看到王亚芳这般兴高采烈,就也劝她喝了一杯,热烈交谈,兴致正浓,苏雪梅突然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我该去给爸爸妈妈写信了。我是一个月准时写信的,晚了几天就会接到长途电话。”王亚芳说:“我来收拾家什。于飞你该回去饮你的威士忌了。”“是呀!我已经在冰箱里冻了块冰。”说罢就推门走了,到门口,他瞥了一眼,苏雪梅已经坐在沙发上写信了王亚芳、苏雪梅两人换了睡衣,苏雪梅果然把她换下来的浓艳的旗袍折了几折塞在王亚芳的蓝色的手提包里。王亚芳感谢她的友好,就说:“这太珍贵了。”她们俩人在哈佛虽然很亲近,但从没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卧在床上,亲亲密密,两个人都像非常舍不得让这难得的时间过去,谁也不想合眼睡去,就着枕头絮絮而谈,--谈心。谈心,谈到心灵深处,苏雪梅忽然问:

  “亚芳!你看我是一个很快活的人吧?”

  “在哈佛,你是一个活跃分子,连美国人也这样评论你。”

  苏雪梅听罢沉默了好一阵,她很平静地说:

  “我是一个孤儿。

  “我不知道生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了……”王亚芳听后心中大吃一惊,不禁脱口而出:

  “你命这样苦呀!”

  “我是一个命很苦的人,是我生下来的那一年,你知道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

  “真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月亮一下给惨淡的愁云一下遮住,一下露出。亚芳!我们很凄惨呀!”

  “凄凉的暗淡的月光,照着死尸狼藉。

  “我的养父告诉我,他是在一个教堂里做差役的人。

  “他打幵一点门缝看看,日本人杀向远处去了,天边上冒着火光。

  “他说从死尸堆里,爬出一个小小婴儿。

  “她害怕,她恐怖,她颤抖,她站在海水一般的鲜血里,嚎啕大哭,哭得真是可怜。我的养父,打开门朝这小小的婴儿跑去,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扭头跑进教堂,把她交给我的养母……在天大的灾祸里,有着慈善的心灵呀。我养母把这婴儿满头满脸沾的鲜血洗干净。亚芳,这婴儿就是我。”

  王亚芳一步迈到苏雪梅的床上,紧紧搂着苏雪梅。苏雪梅倒挺沉静,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养父、母商量怎么办。

  “我的父亲说:‘咱们中国人怕教堂也保护不了我们。

  ‘是呀!这些凶恶的野兽连上帝也会被他们毁掉的。

  ‘我们求求曼内加利牧师,连夜把我们救出去,等到日本人挨门一搜查,神父想救也束手无策,为了对得起这孩子死去亲生父母的灵魂,咱们救了她,还能眼睁睁看着再给日本人用枪刺挑死,再说咱们两个也是有命难保呀!

  “我的母亲一亲爰的母亲,她的慈悲让她下定决心:咱们俩人抱上这孩子去如实告诉牧师,他会发发慈悲的。

  “我的父亲、母亲走上楼去,敲响了神父卧房的门。

  “我一生一世都感激这个留着红色长须的意大利老人。电断了,这个大城市成为一个黑暗的世界,牧师手上举着一支蜡烛,颤微微的光亮若明若暗。牧师听了父亲的一番讲叙,他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抱在妈妈手里的我这个小小的生命,他沉吟了一下,而后喃喃地说:‘上帝是公平的,一你们几个人趁今天夜晚,一定要逃走出去。”他在屋里踱着步子来回走了一阵,然后停下来说:‘这江边上有一个船夫是个虔诚的教友,他是会听上帝的旨意的。”他侧耳听了听,说:‘现在枪声远去了,我护你们去找那个船夫”他吹熄了蜡烛,这个意大利老人在前面带领着我们,那很惨呀!几个人在血腥气味中踏着地面上的死尸,找到靠近长江的坡坎上一家小小的竹篷,那个船家听到爱内加利洪亮而慈悲的声音,连忙开了门,牧师说道:‘你驾上船把这条可怜的小生命救出去……这是我们这些上帝的儿女应该做的呀!”这个教徒的确是听从上帝的旨意的,就从芦苇丛中撑出一片木舟,眼看上船,那个老意大利人还一直站在江边上,目送我们三个人顺着波涛荡漾的长江从黑暗的地狱里逃了出去。”

  王亚芳握着苏雪梅两只柔软的小手,哭了起来。

  “雪梅,你太苦了!我明白你为什么在天使岛看到那块白骨就失声痛哭的缘故,平时我可从来没看见过你这样呀!”

  “后来,我的父亲、母亲带我到了苏州,住在香雪海跟前一个小村子里,幸亏父亲有文化又会英文,就当了小学教员。

  “上面我说的都是长大了以后,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说,我们两口无儿无女,你就是我们亲生女儿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名姓,父亲说就跟上我们姓苏吧!他们也是贫穷的人呀!可是省吃俭用,培养我上了大学,有了今天。”

  王亚芳见苏雪梅把这凄惨的事说得那样平静,这就更使王亚芳心如刀绞。

  俩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可又说不出声。

  苏雪梅沉默了好久说:

  “我到意大利去,我到处寻找当年救我活命的爱内加利牧师,没有找到,我站在圣彼得教堂米开罗那伟大的壁画跟前,我想,我不会找到他了,他怕已经到上帝那儿去了,他这慈悲的灵魂,一定向上升腾到天堂,一那些杀人的日本人就是滚滚坠入地狱的罪人。是呀!救我的时候已经是个老人,怎么能活到现在。”苏雪梅说这样长一段话,她连一滴泪水也没出,倒是王亚芳热泪涟涟,滚滚不已。

  “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我干什么惹你悲伤。这么多年,我的苦水都放在自己心里。亚芳!我是太爱你了!”

  “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是最亲密的姊妹。”

  已经夜深三时,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头睡了。

  在旧金山又停留了两天,苏雪梅是在波士顿买好了转洛杉矶的机票的,她说她要先走了。于飞、王亚芳决定同一天回波士顿,于飞就打电话请文化参赞设法买票。他们的票比苏雪梅去洛杉矶的票晚三个钟头,但王亚芳坚持一道到机场去。苏雪梅依然风姿潇洒,性情活脱,她说:“亚芳!舍不得我了。”王亚芳说:“在这旅馆里呆着没事,还不如送送你。”苏雪梅笑嘻嘻地说:“那我太感谢了。”文化参赞带了两辆汽车来,一看是张骏涛总领事,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于飞握着他的手说:“我可不敢有劳大驾,到此为止吧。”灵敏的文化参赞接上话茬:“大使馆要总领事等一个紧急电话。”于飞:“老张,你看,何必跑来一趟,我看你赶紧请回。”张骏涛十分抱歉,说了半句:“老首长,我……”于飞说:“不要忘了,咱们都是石油人,你可不要跟我搞外交。”说罢,他们三个人登上由文化参赞开动的汽车,就风掣电闪而去。

  苏雪梅问于飞:“你对美国的汽车旅馆印象如何?”于飞说:“很好,我想中国那样大的地面,应该大大修建高速公路,随着公路的发展,沿路就会发展起汽车旅馆。我很欣赏,你看咱们住了几天,没看到一个人,来时取个钥匙,走时交个钥匙,再没见到第二个人,可是屋里总是干干净净,冰箱里你用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就添补上了。美国这种服务方式我很欣赏,节约人力,增强效率。”到了机场,找了个长沙发坐下,苏雪梅不时望着报告班次的指示灯,王亚芳开玩笑地说:“你闭闭眼,休息一下,我替你看。”说着几个人轻声笑了起来。王亚芳不知怎么,从心里舍不得离开苏雪梅,她说:“咱们同来同走多好,你太刻苦用功了,为了研究课题,跑这么老远来请教专家、学者。”苏雪梅说:“我总想,咱们国家虽然经济发达了,可是还不是鼎盛富强的国家,派咱们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要抓住每一时刻,把美国的科学学到手,让咱们国家尽早成为世界上属一属二的国家。哎呀!去洛杉矶的班机要发动了。”说着她就提了小皮箱站起来。

  王亚芳看她那一刻亭亭玉立,更是爱她。苏雪梅在王亚芳的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跟另外两人握手,就扭转身,急匆匆向甬道走去。王亚芳注视着苏雪梅的背影,那样袅袅娜娜,楚楚动人,她心里想,已经这般年纪,还是青春洋溢。苏雪梅走到甬道转角处,还回过身,扬起胳膊,招了一下手,而后就没入人群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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