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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36章

  “我是说这大雪下得很好看!可是,博士,我有一个很大的遗憾,我本来想回到波特兰,还想再看一看瑞尔山,浩德山,特别是圣海伦山,--那个印第安少女,太感动人了,可是这满天大雪遮盖一切,我都看不见了。”“还有一件事会使你更遗憾。”

  “更遗憾?”

  “是的,--我们誓死不允许出卖马萨威岛的斗争失败了!”于飞震惊地问:“为什么?”

  “波特兰当局和日本人签了合同,日本人有钱啊!有一天,日本人会把整个美国都买去……”

  “那位女农场主怎样了?”

  “玛丽道格拉斯到加州她的女儿那里去了,我们这惟一的农场,--给人家打高尔夫球。于飞!我是绝对不会再到那里去了,这是我们的耻辱,我们整个美国人的耻辱。”

  于飞愤怒地敲了一下桌子:

  “曰本人从来财大气粗,横行霸道。博士,你们要警惕呀!标们真正的敌人不是中国,是日本。”

  “你说得对。现在,我一经过马萨威岛,我就难过。”“我觉得美国人很傻,你们搞朝鲜战争,日本趁这机会发了大财。美国人总觉得在冲绳驻军能够控制日本,其实,有一天日本人不会听美国人摆布,我真担心有第二次珍珠港。”

  说到这里,于飞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博士!我也算是一个老实人了,你看看冷战之后,枪饱声停止了吗?还是杀人流血啊!”

  汤姆森沉默了一阵,说:

  “我请你到美国来,本来就是为了找到你祖先的骨骸,哪里知道会出了这样一场震动全世界的大祸事。于飞,我非常佩服王亚芳,她面对邪恶,挺身而起,在华盛顿我看见她那紫色的脊背。于飞!我一时之间真震惊得发颤了,正像后来许多报纸、广播、录像介绍所说:这不是人的脊背,这是历史的丰碑……王亚芳啊!只有王亚芳能做得到这一点!”

  “你说得对,连我也想不到在几十万人……”

  “不全世界,通过电视,让全世界看到这惊人的场面。”

  “博士,你知道她十几岁就一脚踏进了朝鲜火线。历史有很多必然性,有很多偶然性,美国人的炮火锤炼了她,哪里能料到几十年后在华盛顿,给了她倾诉的机会。你看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偶然,她怎能不满腔热血,倾吐而出呢!”

  “博士!你必须了解我们……”

  汤姆森捂着他那白雪森森的头发,他想不到于飞会说出什么话。

  于飞静静地饮了一口白兰地。

  “我们做了多少年的奴隶,西洋人的皮靴、铁钉的皮鞋,挞我们、踢我们……我们是知道耻辱的人,可是,那时我们怎样呢?我们是有骨头的人,我们前赴后继,流出鲜血,付出生命。博士,我们的心灵里燃烧着一团烈火……可是,我们不仇恨,不报复,我们只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民,我们跟凌辱过我们的人,我们还是礼貌待人,一人民是没有罪过的……我们要一雪耻辱,可是我们懂得忍耐,你就拿香港来说,我们等了多少年,等到一百五十年到来的日子,别人做得到吗?王亚芳的脊梁,不是一个证据?一在经过漫长的几十年,她这一个神圣的举动把麦克阿瑟之流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中国。博士,这几十年,一个女人忍受着多么大的煎熬,可是,中国的灵魂是不屈的灵魂“是的,拿破仑好像说过,中国这一条龙有一夭翻腾而起,全世界会为之震动。”

  “不过,我们不念旧恶,我们主张和平友好。”

  “这是中国人伟大宽阔的胸怀,我很感动:

  汤姆森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于飞面前,他展开双手紧紧抱住于飞,一这个美国老人,在这将要告别的时候,他流下眼泪:“你知道,在王亚芳面前,我感到羞耻。”于飞:“我们是朋友啊!你在朝鲜火线上抢活多少人的性命,你是光明磊落的!”

  说到这里,他们听到楼梯上有轻轻脚步声,走下来。

  “啊!她下来了。”

  王亚芳一下出现在楼梯口上,她神采奕奕,带着盈盈的笑脸。

  她对汤姆森说:

  “博士!你给我一间病房,现在到了出院的时候了!”

  听到她的声音,珍妮匆匆从厨房冲出来,她一边解掉胸上的围巾,一边拥抱着王亚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叫着:

  “亲爱的!亲爱的!”

  王亚芳乘势在珍妮‘沃伦的肥胖红艳的脸颊上一边吻了一下。汤姆森:“亲爱的!你的奶油的气味让我们都馋起来了。”“真抱歉!”

  汤姆森对于飞说:

  “她从一清早就忙乎起来了,今天晚上得给你们送行了,她说要中国人尝尝她的手艺!”

  于飞说:“珍妮!你待我们太好了,我们到你这里像到了家里一样,我们都不想走了,你还要送走我们?”

  珍妮哈哈地笑得那样响亮。

  珍妮把王亚芳推到沙发上,亲热地问:

  “你要茶,要咖啡,我想还是咖啡提提精神!”

  “我自己来,我想喝一杯咖啡好……”

  珍妮肥胖的身子,使王亚芳感到温暖,她给她按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只好听其自然。不久以后,她已经端着一只蓝色刻花的玻璃杯,慢慢喝了几口咖啡,她问道:

  “先生们,我不要打断你们的谈话,大雪下得可真好看呀!咖啡很香……博士,我有一次到海南岛,从车窗外忽然悠悠飘进一阵香,一哎!我从来没闻到过这样香,它又清幽,又浓郁,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咖啡花香,一枝一枝串着雪白的小花,的确,我不知道大自然会有这样的神韵……”

  “王亚芳,我听你谈咖啡,简直使我都醉了,你可不是华盛顿集会上的英雄那样激烈强暴,你现在变得十分温柔,十分温柔。王亚芳!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现在走到哪里,人家都会一下认出你来,刚才我就在说你,可你自己好像什么都不觉得:,“是呀!博士,这是美国给我的恩惠。”

  她这句话引得围坐在沙发周围的人都笑了。

  汤姆森沉默了半刻。

  “我有一句话……我想还是留到晚餐上说好。”

  闲谈了一阵之后,于飞看了看手表,用问询的眼光瞥了一眼汤姆森:

  “你看这个时间合适不合适?”

  汤姆森瞠然不知所云。

  “我想我应该给艾丽丝茜斯教授通个电话……”

  汤姆森的一只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太好了,她一定大吃一惊,让她知道一下中国人是多么周到,我给你要电话。”汤姆森家的电话安在客厅通厨房的过道中间,楼梯口的墙壁上,于飞想为什么安装这样一个老式电话,他一下悟过来:想必是从工作室,从厨房、从楼上下来接电话都方便。汤姆森大声说:“教授!我是汤姆森库迪库姆,你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吗?”“哈哈哈,我真的忘记了,我不是到你诊所还请你动过小手术吗?我要开车回家,你说伤口没有愈合,不能跑那样远的路,你可真是厉害,举着把手术刀,对你妻子说送到你家里去,我在你那个幸福的家庭里住了好几天,你太太可真是个好人,她天天给我换药……”“喂!你还记得我陪你家去的中国人吗?他要跟你通话。”说着把电话听筒递给于飞,于飞十分尊敬,十分礼貌地说:“教授,我感谢你给我提供了我祖先在美国修铁路的线索,我终于理解了我袓先的死亡的价值。”“你找到他的骨骸了吗?”“在一位生命垂危的老爱尔兰人那里寻到了。”“我长篇小说记得你说过要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把你的祖先埋葬在你家大榕树下……”于飞用手紧紧按住听筒,回过来问询汤姆森。汤姆森:“茜斯是教授,在讲台上说惯了,你要跟她讲,起码两个钟头,以后我说吧!好在她不知道王亚芳是你的妻子,要说还得加一个钟头,以后我说吧!”于是于飞又朝着电话机讲话:“教授!”她九十岁了,但是非常灵敏:“你怎么半天不做声,我举着电话都快睡着了……”“因为明天一早就要飞回中国,有关我祖先的事就拜托汤姆森告诉你了,一现在,我只是在离开美国的时候向你,向我认识的最美好的美国人,表示谢意,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也不会忘记你,你是我见到的惟一的中国人。”“我希望在中国接待你。”“但愿我能活到我去的那个时候。”“你是健康的人,再见了,教授!”

  珍妮把送别的晚餐弄得非常丰盛,非常隆重。餐桌上点着蜡烛,那辉煌灿烂的光亮把满屋瓷器、银器、玻璃器都照得闪闪发光,充满了令人欢快的气氛,这都是珍妮在厨房里整天操作的成果。她坐在主妇人的位置上发出欢乐的声音:“在中国客人面前,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不过,亲爱的!我是用尽了我的全部本事了。”汤姆森没有笑容,而且从面色上透出挑剔的神色:“亲爱的!你报一报你的菜名,也许能引起客人的食欲!”珍妮两手捂着面孔,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说:“我真没那样胆量,不过,奶油汤一我知道是于飞喜欢的,还有一道小牛排,还有一道鸡”域蘑菇。”王亚芳热烈地喊叫:“这是好大的宴会了!”听了这话,汤姆森也得意地向珍妮投去调皮而又嘉许的眼色,于飞幽默地说:“只是,把我降了一级”一原来王亚芳坐在他来时坐的客座的位置上,于飞只好被安排到她的对面,这话又引起一阵愉快的笑声。汤姆森说:“于飞,我还要委屈你一下呢?”说着把陷在深眼窝里的蓝眼珠转了转。王亚芳说:“博士,你可不要再在我身上做文章了!”谁知瞬刻之间,汤姆森变得十分严肃,站了起来,举起一半杯红葡萄酒,他说出了一句不平凡的话:

  “亚芳!你的位子不只是在桌子的这边,还是在那边,而是应该在大宇宙之列。在这告别时刻,我要说出在华盛顿那时我的感受!”

  说着他把酒杯端在唇边,一饮而尽。

  于飞,珍妮,王亚芳,都站起来把酒喝干了。

  于飞坐下后说:

  “你刚才站起来那一刻,真把我吓坏了!”

  “神圣的仪式,应该有神圣的诚心。”

  王亚芳说:“我并不神圣一只是这件事,使我像瀑布一般喷出我的心灵,做出我事前也没想到的事情。”

  “不,你活着,你就留下美国人权的痕迹。”

  当他们说得正热闹的时刻,忽然从后门传来很沉重的捶门的声音,猛然间把大家吓了一跳。

  汤姆森在前,于飞在后,朝后门走去。

  汤姆森打开门,大吃一惊,在呼啸着迎面吹来的暴风雪,形成一片朦胧的烟雾弥漫之中,站着一个贫穷的黑色老人。汤姆森挡住他不让他进来,那老黑人发出罗伯逊唱《老人河》的深沉、洪亮的声音:“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黑夜,到一个白人家庭做客,不过时间不够了,我是找王亚芳先生的!”于飞趁着汤姆森打亮的手电灯光,他大声喊道,又是对这黑人,又是对汤姆森:“啊!罗伊‘费希尔,密苏里州的罗伊费希尔!”汤姆森似乎还是迟疑不知怎样处理这个局面,既然是找王亚芳的,于飞就做主了:“博士!你的记忆力不错的呀!咱们在华尔街,其实在朝鲜东线,我们已经见了面……到厨房里暧和一下吧!这里太寒冷了!”于飞机智地给汤姆森找了个台阶下来,他明白请这老黑人去客厅是绝不可能的。费希尔肩上扛着一个包裹,走进暖和的厨房,向那拐尺形的沙发走去。于飞发现这老黑人是这样褴褛,这样单薄,一身黑色的衣裤沾满了冰雪,冰雪化成泥水往下垂落;沾满乌泥的两脚,使这老黑人好像也不知所措,怎样是好,只有站在那里。于飞机智地喊了一声:

  “亚芳!你的客人。”

  王亚芳跑出来,立刻不顾一切:

  “哎呀?罗伊,费希尔,请坐!请坐!”

  于是费希尔把臂下夹着的一大包东西搁在桌面上,他们几个人就围着沙发坐下来。汤姆森坐在餐桌那一头,只是不大愉快,一没有事先约好,又是这样暴风雪的夜晚,闯来这样一个老黑人,从西方文明看来,这是不能令人忍受的,可是,他想起在纽约那个餐馆,一次谈了这个老黑人的悲惨的命运。唉?战争!战争!毁掉多少人,不知怎么他想起《魂断蓝桥》中的悲伤而委婉的乐曲,好像从冰冻中慢慢缓响过来。汤姆森到底是汤姆森,他朝显然为了打乱她餐厅里的美妙的华筵而懊丧的珍妮走去,低声说:

  “给弄些热乎饭,他可够冷的。”

  费希尔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紧坐在他身旁的王亚芳。一拆开信,王亚芳就惊喜地叫了一声:

  “哎呀!西蒙‘迪尔西!”

  西蒙迪尔西这个名字一下提高了老黑人的身份。

  连珍妮也改变了原来只想给这老黑人一杯牛奶,两个面包,一盘黄油,现在,她把原来准备捧上餐桌的鸡绒蘑菇也自了一碗送过来。

  费希尔说:

  “是迪尔西派我来的,怕你上了飞机,要我一定在今天夜晚赶到这里来!”

  说着,费希尔朝汤姆森望了一眼。

  汤姆森为刚才对这老黑人的冷淡有点惭愧。

  王亚芳急忙看迪尔西写得很潦草的信:

  亲爱的亚芳:

  为了咱们那个正义与良知的行动,我受到了传讯,我正在准备我的答辩。

  请尊敬的罗伊自费希尔先生把各个方面给你的信送给你,我希望在你离开美国之前能找到你们。

  西蒙‘迪尔西费希尔是个有骨气的人,他连珍妮送来的吃食沾也没沾,就站起来,跟王亚芳握了手说:

  “祝你平安!”

  王亚芳说:“这样的暴风雪呀!””

  费希尔微微笑了一下说:

  “我今夜还要赶回华盛顿,我参加了正义与良知的大游行,我要为迪尔西分担一份责任。”

  对于老黑人的一举一动,王亚芳紧紧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心里说不出的感动。于飞想起朝鲜东线,像压满乌云的恐怖的战场,就是这个黑人不顾回到美国会遭到什么后果,他大声通名报姓“密苏里州的罗伊费希尔”,由于他的正义行为,拯救了一个团美国人的生命。当他完成这神圣的举动,他就像走向审判的法庭,大踏步走去,他一点也没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就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一个俘虏的罪责。在于飞头脑中,这一刹那间的回想和现在站在他面前褴褛贫穷的老黑人,他简直无法叙说他心中的敬意。可是来不及等于飞做什么表示,费希尔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王亚芳喊着:“费希尔先生!费希尔先生!”追着走了出去。夜深人静,大雪纷飞,雪从树枝下扑簌簌落下来,落在人们934长篇小说身上。于飞急步赶上王亚芳,汤姆森打亮了手电筒,可是那一点灯光,简直像朦胧得喝醉了酒的眼睛,王亚芳拉着费希尔说:“我感谢你这样远给我送来这样多珍贵的信件,费希尔先生,告诉迪尔西,我爱她,我祝福你们胜利。”老黑人点了点头,向前走去。这一刹那间,王亚芳心中突然喷出一股怒火,她心中叨念:在美国对黑人的歧视,甚至渗透到这位进步的汤姆森的骨头缝里。这样暴虐的风雪,离飞机场这样远的路程,为什么不开车送一送这位可敬的老人?一这是愤怒,这是激动,王亚芳突然向老黑人跑过去,她展开两臂,紧紧拥抱了又冷又湿的老黑人,她全身簌簌颤抖,她痛哭起来。老黑人像慈祥的父亲一样拍了拍王亚芳的手臂,也轻轻拥抱了一下她。

  这是中国同美国的拥抱。

  这是美国同中国的拥抱。

  老黑人迈开大步,向纷纷落雪中走去。

  老黑人愈走愈远,他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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