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老人非常善良，他最怕麻烦人，他有很大的耐性，对我们做特护的，他也轻易不麻烦我们。朱惠风主任，说为了不让帕金森急速发展，要求我们设法解除病人的寂寞、孤独，这样我们慢慢给他安排了生活规律，把他原来的日常生活规律和治疗规律配合在一起：早晨7时起床，在床上进早餐，8时就把他移到轮椅上，推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花园。他特别喜欢垂在窗口外面的常青藤，一九十几岁了，记忆力还灵活，可是常常说重复的话，比如这常青藤，他跟我们就讲了好多次了，他说时还伸着抖抖擞擞的手指着窗下……可是，他晡喃的话，我听不清，听清也不懂，一因为他讲的很多是外国的事情。休息到10时，他的秘书就带了书报、信件，他自己已经不能读什么了……手颤抖呀！但是他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他特别仔细地听《参考消息Ｘ他仔细地听着，遇到他认为重要的还要求再读一遍。午睡后，我倒认为对他这样的老年病人实在过分的就是下午读信，一哎呀！他是世界出名的大哲学家呀，一国内国外很多人也不知道他得了这样病，还纷纷给他写信，提出这样问题，那样问题，他认真地听，他已经不能动笔写信了，但是有的信听了，不做声，有的信引起他极大的注意力，往往不住地读信，久久思考，然后说出答复的意见，要他的秘书代笔回信。一这种信他都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他颤抖着手，吃力地写出的字是曲曲弯弯的。我们劝他：‘曹老！您这不是还在办公吗？在医院里治病，怎么能这样呢？”他吞吞吐吐地说：‘生命在于运动……我要……什么都不做……我就……发痴……发呆了……””

　　王亚芳对于护士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视，听到这里便说：“这-点很重要！这就是病人内在的最好的治疗因素，那么，你说说：他的食欲怎样？”“很好。”“睡眠呢？”“很好，不过，下半夜常常醒来，可是他能够静静地仰卧……一动不动。”王亚芳对于第一天就掌握了病人的情况，十分满意：

　　“我叫你什么？”

　　“路茜。”

　　王亚芳说：“这样年纪的病人，看来生命力还是很强的，我们试验着作些调整，使他的生活习惯更有利于治疗，好不好？比如增加一点清闲和娱乐性的活动！”

　　“我看需要有人跟他进行适当的谈话。”

　　“他有兴趣吗？”

　　“有时可以，有时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不知道在想什么，跟他讲话他都没有反应。”

　　“好吧！我们慢慢进行引导，晚上怎么过呢？”

　　“他对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非常重视，可是，他听不清，看不懂，要问我们，我们就给他讲解。”

　　“那你们做电视台的主持人了。”

　　路茜笑了，说：“我们可没那个水平。”

　　两天以后，朱惠风跟王亚芳说：

　　“王大夫！又收进几个病情严重的病人，曹老就交给你了。”王亚芳心下没有顾虑，但他还是要求：

　　“朱主任！你每周还是来查一次房，你可以给我拿个主意。”

　　“好吧！我们商量。”

　　经过几天观察，她觉得曹老跟马丁那次犯病完全相似，只不过曹老年纪大得多。因此，在他身上蒙了一层阴影，--不过这不是真正的症状，只是衰弱的老态。王亚芳发现一个可喜的现象，就是病人很愿意接近她，可能因为能够谈话的方面多些，水平高些，比如有一次从爱因斯坦，她有意的转移到肖邦，比如有一次从他的病情，一下谈到托尔斯泰……这种转移显然开拓了病人的意趣。她发现病人头脑清晰、灵敏，她从心理学角度将病人从孤独、寂寞中解脱出来。她觉得他是很需要文化生活的，两个特护当然不能满足这方面的要求。于是她想自己就充当这个角色，在不影响病人生活规律的情况下，常常去跟病人做伴、谈话，病人对她的到来也感到满意。在经过同院长、朱主任研究后，决定试服马丁和她共同研制的药物，这样，王亚芳就进入了她独立治疗的阶段。

　　王亚芳精心、细密地观察病情的变化。

　　使他十分高兴的是药物的疗效非常明显，病人在逐渐稳定，明显好转。

　　这天夜晚，她才跟于飞通了一次电话。

　　于飞说：“你全心全意完成这项重大任务吧！我跟老政委做伴，可有的话好说呢！我告诉你，小灵子已经给我买了两瓶威士忌，你不反对吧！”一听于飞的口气，王亚芳噗哧笑了出来，于飞也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夜晚，她已经睡下，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起来一听是陈灵风：

　　“我听院长说，你的治疗进展顺利，他很满意。亚芳！咱们医院里有些急事，我要回去一趟，在你治疗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再来上海安排苏雪梅的奠仪。”

　　“院长！这样太累你了，其实我一个人也能办得了。”

　　“反正坐飞机嘛，只是两个钟头的事情。上海市领导十分重视苏雪梅这件事，我不来不好。不过，我把你一个人扔在上海，可有点过意不去！牟院长对你十分器重，你就往北京给我打电话吧！好，我明天一清早起飞，来不及看你了。”

　　“我送你，好么？”

　　这时，王亚芳对陈灵风产生了一种恋恋之情。

　　“不要了，反正我很快还回来，好，就这样，再见吧！”

　　“好，祝你一路平安！”

　　曹老服用后病情逐步好转。

　　有一天吃午饭，王亚芳鼓动病人自己动手吃饭。

　　“您，精神很好，干什么要人家喂饭呢！饭自己吃才香呀！”曹老受到鼓励，就用微微颤抖的手用筷子夹了两次，终于把一块鸡肉送到口内。周围的人都鼓起掌来，病人觉得十分得意，--虽然费力，但是曹老还是慢慢地把一顿饭吃完了。

　　王亚芳开玩笑说：

　　“曹老！你能行，她们把您惯娇了！”

　　曹老却谈起筷子文化了……他的渊博的知识，使他思如泉涌，尽管有时还有些口吃，上下牙床磕碰了好几下，才喷吐出一个字，可是，他表达自己智慧的能力却如意得多了。

　　这一天，王亚芳回到她那小房间里，十分高兴，看来，她的治疗已开始取得明显效果了，她在自己小本子上作了详细的病情记录。

　　她给牟院长打了电话：

　　一听到那苍老而爽朗的声音，便说：

　　“院长，我向您报告，曹老今天自己拿筷子吃饭了！”

　　“这一步太重要了，王大夫！我想为了这件事，我哪一天去看他，你看有好处吗？”

　　“那太好了，这在病人心理上将是很大的鼓舞。”

　　她通过耳机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显然，院长是很忙碌的，又有人来找他，她就说：

　　“院长，你抽个时间来吧！”

　　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间，曹老的秘书办事去了，王亚芳代替他读报，忽然门给人推开，她瞬间一瞥，啊！院长果然来了，这个发胖了的中等身材的人，在白褂下面肚子已经微微凸现出来，但是他动作十分灵便，他和曹老本来是熟人，因此，他脸上消失了作为院长的仪表，他一面走一面说：

　　“曹老，我来祝贺你了！”

　　曹老缓缓朝来人转过头来，没有什么表情。

　　“我听说你病情大有变化。”

　　曹老脸上露出帕金森病人迟缓的笑容，一面向院长伸出手去。

　　院长发现病人的手虽然还有些抖颤，但已不像从前那么厉害了，他作为一个神经外科专家，实在喜出望外地说：

　　“用筷子这可是很灵巧的事情呀！”

　　曹老指了指王亚芳幽默地说：

　　“我已经成了小孩子了……是她，这位女保姆……从头教起的，”

　　院长说：“这不是返老还童吗？”

　　曹老再一次显示了他的敏捷的记忆力。

　　“歌德跟爱克曼谈话……谈到第二度青春……”

　　“你的生命力很强，能战胜这麻烦的病症，这可真的是第二度青春，你活到150岁没问题。”

　　“不行……老而不死是为贼……”

　　两个老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步，你应该是离开轮椅，自己走路。”

　　曹老用讯问的目光转向王亚芳。

　　王亚芳因势利导，亲切地扶着病人的削瘦而坚韧的肩膀，鼓动性地说：

　　“试一试，行吗？”

　　曹老带着强烈欲望，向王亚芳表示同意。

　　王亚芳招手叫过两个护士，一人从一边搀扶病人，王亚芳从后面撑着病人的腰，院长也过来，从前面握着病人的两只手，病人的两只脚从轮椅的脚垫上伸下来，可是抖了半天，好像找不到地面。第三次终于站起来了，他喘吁吁的，望着两个护士，好像想退回去，王亚芳在这关头上说：

　　“迈一步，试试看……”

　　曹－老像个很听话的孩子，向前挪动了脚步。

　　院长十分高兴地说：

　　“行！能走……”

　　果然一寸一寸地迈着小步子，走了五步。

　　王亚芳心里非常担心，怕老人家的心脏承受不起。

　　“行了--行了……”

　　她们把病人很轻的身子送回到轮椅上。

　　院长轻轻地鼓了一下掌，谨慎地叮嘱王亚芳：

　　“这可是很大的突破，一我看效果很好！很好！不要太着急呀！”

　　王亚芳得体地说出一句巧妙的语言：

　　“这是你们两个老朋友的友谊的功能。”

　　曹老拉着王亚芳的手说：

　　“唯心论……唯心论……”

　　这出其不意的幽默、智慧的语言引起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院长摸抚着老朋友的手，说：

　　“要是王大夫的话灵，我每天来一趟，曹老几天就好了。”

　　周围又响起一阵欢乐的轻缓的笑声。

　　江南的春早，有一天王亚芳到资料室，借了几部英文书籍夹在腋下走到花园一排树下，仰头一看，忽然发现树梢上已经绽开了杏花的蓓蕾，那娇嫩的粉红色，令人又喜又爱。王亚芳这个北国儿女，第一次经受南国的春天，她不觉得心里荡漾起一湖春水。啊！北方的春天是在风沙狂暴的猛吹下，你只当会把天和地都摧残得昏昏沉沉，哪里晓得不知不觉就看到花苞；南方的春天都是在如同柔软的丝绸一样的滋润的空气中，落几阵小春雨就浇开了芬芳的碧叶、红花。王亚芳心中不禁为这氤氲的春意所陶醉了。她回到屋里，在小书桌上，她决定把曹老病情的变化详细地记录下来。作为回到中国来第一个成功的病历寄给马丁来进行研究，正如马丁所说：“用通信的方式完成她的科研项目。”正在她埋头整理材料的时候，电话铃有间隔地响了两声，一是长途电话。她抓起耳机，立刻听到是陈灵风的声音：

　　“院长！一我是王亚芳……”

　　“治疗的进度怎样？”

　　她尽力抑制自己不露出特别的喜悦，免得露出得意神色：“进展很好，我本来想向你报告，不过，我想再观察几天。”“那就是说已经控制了帕金森。”

　　“我不敢那样说，不过病人已经能写字，能吃饭，能走路“那太好了！”倒是电话的那一头显出格外的激动，“那太好了，亚芳！我祝贺你，你一回国就完成这样好的治疗。”陈灵风略微停了一会儿说：“我明天飞上海，安排苏雪梅的后事。”

　　“我想我应该尽我的责任。”

　　放下电话，她这一个多月埋头治疗，几乎完全忘记了苏雪梅的事，一现在，她的心一下愀然颤动起来，她走到床前，摸抚着林楚楚买的那只装了苏雪梅骨灰的铝质手提箱。她说：“雪梅！我要跟你告别了！”她十分悲伤，泪珠不禁缓缓流了下来，从在洛杉矶，在司徒南、林楚楚护送下登上飞机，这么长时间，王亚芳觉得自己一直是跟苏雪梅紧紧相伴、相伥。而现在，她终于要把她交给苏爹爹、苏妈妈了。当然，这是应该，这是必然的，可是她非常非常伤心呀！只要她把手提箱多留在自己身边一天，她就像跟苏雪梅再亲密地相处一日。她站起，又坐到桌边，用两只手掌搓了一搓两眼，痴痴望着窗外那一层层新生的嫩叶，她觉得苏雪梅还活着。怪不得她还是那样娇嫩，王亚芳想到她为什么这样娇艳，她又看了一下窗外粉红色的杏蕊，是的，她这样温柔、细软，是江南的气候滋润成长的。

　　她高兴的是曹老的帕金森的治疗取得进展，现在，像马丁病愈到加州去疗养那样，她觉得曹老也应当到一个舒适的地方去休养。

　　但是一种哀怨的情思又缠绵上心头，她想到怎样见苏爹爹、苏妈妈，两位老人失去爱如掌上明珠的苏雪梅，他们该是多么忧伤，多么悲痛。

　　第二天，陈灵风已经到上海，王亚芳收到她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派车接你到我这儿来！”她连忙到病房里去看了看曹老，她惟恐一天不露面，病人会产生疑惑，果然太早了，护士刚搀扶病人迈着小步到洗手间里去洗漱。王亚芳逗着笑说：

　　“让我给曹老做一次特护！”

　　“你不是每天都比特护还特护吗？”

　　“曹老别夸我，我可没有路茜她们那样细手细心。”

　　老人坐到轮椅上准备吃饭，她才说：

　　“今天，我跟您老人家请个假，出去一趟。”

　　“你……你应该休息一下了……我看你比来时瘦多了。”

　　“您可别吓唬我，体重突然下降可不是好事啊！”

　　“不是那……意思，是……你太累了，为了我……”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要去看一下我的爱人！”

　　“你爱人在上海？”

　　“是同我一道从美国回来的。”

　　“我……应该见一见呀！”

　　“医院的规定很严，等曹老出院那一天，他来看您。”

　　一听到出院两个字，病人两眼炯然亮了一下。王亚芳向路茜交待了一句：“有情况请朱主任！”

　　王亚芳怕接她的人找不到她，就告辞老人迈出病房。

　　果然一头就看见顾师傅，正四处张望，她连忙喊道：

　　“顾师傅……”

　　“陈院长请你马上就去呢？”

　　“好，我去一下就来。”

　　“我在楼下等你。”

　　她回到屋里，走到床头又站住了。她心下说：

　　“雪梅，我就把你送出去吗？”

　　她一看见那铝制手提箱，她像看到苏雪梅的灵魂，一腔悲哀就立刻涌上心头，不会，不会，我今天不会把这手提箱带去，陈灵风也没有说呀！她忍了忍充满眼眶的泪水，转过身子决然地从桌上取了黑皮提包挂在肩头，就一阵小跑，按动电梯按钮，电梯门一开好就闪进去，一路降到楼下，顾师傅正等在门口。

　　到了陈灵风住的套间房里，她一进去，看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跟院长谈话。陈灵风听到开门声，两只眼睛一亮，看到王亚芳，坐的几个人都站起来，显然他们两位知道来者是谁。因此，陈灵风只介绍一位是上海市的副市长，一位是苏州市的副市长，互相握手，纷纷落座。王亚芳听着他们讲的话，知道是在商议奠仪的事情……与此同时，朱惠风走进曹老的病房。

　　自从王亚芳匆匆走出，曹老坐在轮椅上一直在沉思。

　　朱惠风给老人家做了简单的检査，老人家忽然说：

　　“王大夫有事瞒着我……她进来时……两眼还含着眼泪……啊！路茜！”路茜走到他身边，他抓住她那一只胖胖的小手，说：“路茜！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王大夫，我看不清，我听不清，你还给我解说过……我记得她在林肯纪念堂前……她……她亮出她的脊背……紫色的脊背……”

　　朱惠风连忙说：

　　“您老人家记忆力恢复得这样好，我为您高兴。至于王大夫，她从来不说她在美国进行的那一场轰动全球的事件，我给您说一下吧！一她这一次来上海还带了洛杉矶黑势力所暗杀的苏雪梅的骨灰来交给苏雪梅的父母，现在我想她是去商议这一件事的，她维护您维护得是百分之百，她当然不愿跟您说什么有刺激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