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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149章

  三个经历过抗美援朝的人在这难得的一日安宁,在春雨声中,回忆着往昔,倾心而谈,这就是比一切友谊都深、都重的战友之情,这种友谊是一切友谊中最珍贵的友谊,因为它是由自己的、别人的鲜血和生命凝聚而成的,几十年过去了,但彼此交谈起来,永远是新鲜的。

  小灵子看看老政委,看看王亚芳,小声地问:

  “那就是我姐呀!”

  “是的!简直是个死人了……”

  小灵子擦了一把眼泪:“我还要跟美国人打一仗,给你们报仇雪恨?”

  于飞说:“不要打了……美国士兵也是受难者,他们有什么罪呢!”

  王亚芳说:“是呀!他们是善良的。”

  他们娓娓而谈,不知不觉把时间过去了。

  小灵子打上雨伞,说:“我给你们买点新鲜东西,做几个好菜。”说着走了出去。

  老政委沉默了很久很久。

  “于飞!亚芳!打仗能不死人吗?我老了,我坐在这个轮椅上,我想起很多很多牺牲者,可是,我一想起来,就痛苦万分的是谭漱芬!”

  一提与三个人的命运都有牵连的人的名字,每个人都浮起每个人不同的悲痛。几十年过去了,好像她的灵魂还在向天上升华,她还活着,出现在每个人面前。

  王亚芳想起她在后方医院,她天天看见谭漱芬温暧柔和的面孔,好像就是这一副面孔使她活了过来,自己满脸布满紫色疤痕,--她爰于飞,但是她决心永远不能再见于飞,只有谭漱芬理解她的心情,是谭漱芬悄悄告诉她于飞要到医院来,是她果断地送她上火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紫色纱巾遮在脸上。正在那一刹那,谭漱芬说于飞来了,从另外一列车上正在往下抬伤员,于飞如同在战场上指挥作战,挥着手喊叫着,向抬担架的大声吼叫:“轻一点!轻一点!”谭漱芬按了一下坐在车厢里的王亚芳:“我会给你写信,我得下去了!”她一耸身跳下火车,火车就一辆接一辆一阵响,开离车站。王亚芳听到了于飞的声音,心下想:“我不能见他,我不能见他。”可是她多么爱他,多么想见见他。谁知哪里晓得这就是她和谭漱芬最后的一面。

  沉默了很久,老政委颤抖着嗓音说:

  “想起她,我算什么人呢!”

  说完一句话,他又沉默起来。

  他想到战场上那个微露曙光的风雪黎明,两副担架从火线送到手术室门口,他一看就吃了一惊,一个是于飞,一个是谭漱芬的亲人。他正手足无措,只见谭漱芬从手术室出来,她二话没说,就把于飞抬进手术室。两个人伤势都很重,等于飞动完手术,再来抬她的亲人,他已经由于出血过多而悄然逝去了。老政委心上像剜了一刀一样,可是他看看谭漱芬脸不变色,口不出声,她把刚送来的伤员平平稳稳又抬进手术室。老政委亲自动手,将谭漱芬的亲人一这个烈士送走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大团大团的雪花洒在脸上,已经不能溶化了。老政委伏在他的尸体上痛哭失声,一难呀!在那黎明一刻,谭漱芬,怎么做得这样决断。可是,她的心在颤抖呀!她贡献出自己亲人,救活了于飞的生命,老政委简直不敢抬头看她,只觉得她在紧张、迅速地做着抢救的活动。一场紧急的抢救,天已微明,老政委想告诉她,已把她死去的亲人安置妥当,可是,她既没有找,也没有问。老政委看到她走到纷飞的大雪之中,她站在那里,像冻结了的冰人,她把脸俯向两只手里,她的肩膀不停地颤动。

  于飞在电话里听到老政委嘶哑的声音:

  “快到三号路岔去!”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心中立刻升起不祥之感,连忙跳上吉普,立刻开动马达,握紧方向盘向美机封锁的地段飞奔而去。老政委已早一步到达,正在抱着炸得断碎、血肉模糊得已经辨不出人形的死尸。卡车上的伤员,轻伤的留下来,在这儿站了一圈,重伤的在车上痛苦地喊叫:“谭护士长!你为了我们呀!”老政委哀哀痛哭,于飞一听是谭护士长,头上就轰的一声像爆炸了似的,立刻分开众人挤了进去。他摘下军帽,深深低头默哀悼念,他心里悲痛万分,“为什么,是她在国内战场那个黎明牺牲了自己的亲人,救活了我,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呀?”仇恨的刀刃搅动着他的心,他无法克制,无法忍耐,心里只转着一句话:“是你给了我第二个生命呀!”他嚎啕大哭,周围所有的人都哭得一片呜咽。

  几十年过去了,在这舂雨潇潇的一天,三个人都为了一个人而回忆,而哀伤不止。

  老政委计算着说:“她那时才二十五岁……”

  王亚芳哭得红肿的眼睛,使得从门外闯进来的小灵子大惊失色。

  “怎么啦?一你们这是怎么啦?”

  老政委说:“我们谈着朝鲜前线的事,说着说着,说到一个人于飞冷静了一下说:

  “她的生命是永恒的。”

  “是呀!我只想找到她一张照片,可是几十年怎么也找不到。”

  王亚灵说:“这不,我们家客厅正面墙上还挂着谭漱芬的照片“你洗印一张给我,我觉得她有多少衷肠,有多少沉甸甸的心事压在心里,可是她从来话不出口,使我最难受的就是这一点,你哪怕抱着我痛哭一场也好,可是我觉得她一心一意想死在火线上,她终于死在火线上。”

  王亚芳从老政委的言谈中看出谭漱芬的崇高的品德,就说:“于飞寻觅了多少年总是找不到她的一张照片。老政委!你们给我们翻拍一张,我们永远挂在客厅里。”她见老政委心中总是戚戚难舍,她就巧妙地把话头转到谈闲天上去。于飞很会意地说:“我到江南来过多次,可没看到这样缠绵的春雨天气,这样令人舒畅。”王亚芳随着说出:“杏花,春雨,江南嘛!”老政委想喝茶,灵子正在厨房里忙活,王亚芳动手给老政委斟了一杯,送到老人手上,老政委喜笑颜开地:“当年在火线上奔走,可没想能活到九十多岁,看到国家这样一番光景呀!心里高兴呀!”“老政委!日子还长呢!您能活过一百岁!”这一下驱散了老政委心上的阴霾,老政委无声地笑了起来。于飞、王亚芳也跟着笑了。

  从厨房里散出炒菜的香味,像烟雾一样弥漫在客厅里。王亚芳想到厨房里看看,却给老政委的一句话拦住了:

  “小灵子的一手上海菜可真是绝了!”

  小灵子耳尖,从厨房里立刻发出响亮的声音:

  “老爷子又编排什么瞎话,糊弄人呢!”

  王亚芳听到炒菜的钢盆铜铲的响声大声喊叫:

  “老爷子说你应该改行开个大酒店!”

  “姐!收拾桌子,开饭了。你帮我给老政委、于飞烫两盅花雕下午,雨下得更大了,老政委、于飞是要睡午觉的,王亚芳、小灵子由于医生和护士长的职业,没有这种习惯,姊妹二人坐在敞开的窗口下面的长沙发上轻轻地密语。王亚灵说姐!你们一定后天就走吗?”“飞机票已经拿到了一再说,老政委唯恐因为依恋他,耽误工作,不走,他要撵我们呢!”“其实老政委常常念叨你们,他就是个老共产党员的规矩,一什么都是工作第一。唉!真古板。我要是回家早点,他就指责我,为了他,逃了学。”“灵子!他也是九十几岁的人,我何尝不想多陪伴他几天,不过,我也急着回去跟我的导师取得联系,把给曹老治病的经历给他写个报告。你知道,我还没完成哈佛的学习,是导师破例答应我们通信继续我们对帕金森深入研究。我很佩服外国学者一刻时间都不放松的精神,这是一个科学家必有的品德。灵子!你可要认真啊!”“姐!你不要看我大大咧咧的,一其实,我一丝不苟,你给我讲的那一堂有关神经学的课,我早已在电脑上把笔记整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老政委已经扶着不锈钢的扶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见她们姊妹两人谈得那样密切,就没有惊动她们,自己悄悄坐在饭桌的高背木椅上。王亚芳两个人只顾谈话,一点没有发现,倒是听到于飞喊了一声:

  “你们怎么把老政委一个人撂在一边呀!”

  两姊妹才像从睡梦里一下惊醒过来。

  小灵子:“老政委!你怎么不叫我一声,你一定忘了我在家里!”

  老政委:“灵子,难得有一天休假,该让‘你们姊妹好好谈谈心了。其实人老了,不需要多少觉,我中午能睡半个小时就不错,其它时间,我都是在床上静卧养神,一亚芳!我刚才想起你在林肯纪念堂前,你好像讲到太平洋,讲得很动感情。”

  王亚芳沉默了一阵,轻轻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谈到太平洋……”

  她好像不大想说,她好像不想再说。

  于飞吸着烟,想把她心里的太平洋扯开去:

  “太平洋……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不知多少亿万年前,地球上发生了一次造地运动,从地球上发生一次大爆裂,就如同一块陨石一样,抛出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到宇宙中去,地球上这片大凹地就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叫太平洋,是谁给它取了太平洋这个名字。”

  快嘴利舌的小灵子:“你别给我们上地理课,老政委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王亚芳知道于飞是有意不触动她痛心的往事,但她想到老政委面前怎么能不敞开自己的心扉:

  “其实,不论谁起的名字,我这一次到美国有一个深刻的体会,太平洋并不太平,--大自然给予人间以美的造化,可是,起这个名字的后人,却给予这个碧波粼粼,造了多少残破,爆裂,人类为什么这样无知。老政委!你是经历过朝鲜战争的,你会记得从地面上有多少人的鲜血流进太平洋。何止如此,日本法西斯突然轰炸珍珠港,又有多少美国人把血、生命、尸骨投进了太平洋。美国人发动太平洋大战,--个岛屿、一个岛屿逐步展开战斗,在那热带森林中,死掉多少美国人,多少日本人,更不要说那两颗原子弹的黑蘑菇云。于飞到广岛去过,他看到死人的人形,人化成一片灰,只要风微微一吹,灰就飞向太平洋。更不要说,一个多世纪前,给美国人贩子买去的中国人,连人的身份都没有,给他们叫做猪猡。在旧金山我们拜访了一个老华人,他告诉我们,他的一位祖先在偷运奴隶的船上,挨打,受饿,瘟疫横行,还没死就扔到海里去,吸引成群鲨鱼来吞食,一只船后面拖着长长的一道鲜红的血迹……很惨呀!这就是太平洋,我心疼呀!你从飞机上向下望去一片碧波盈盈,美得可爱一可是,在这美丽的太平洋下,飘荡着多少生命,多少幽灵。苏雪梅的血,渗透洛杉矶大地,在风吹,在雨淋下,流入太平洋,我希望她是最后一个殉难者,这可能吗?”

  一提到苏雪梅,王亚芳一下愣住了。

  她猛然朝于飞望了一眼:

  “哎呀!”

  就急急朝他们住的房间走去。

  于飞不知出了什么事,立刻连忙跟上去,正好同王亚芳迎面撞上。

  只见王亚芳提了手提包急急在里面翻腾着。

  “于飞……和苏家两位老人告别时,我一心惦念着曹老,我朝两位老人说去看他们,可是我忘记留下他们的地址。”

  于飞说:“不要紧,陈灵风那里一定有。”

  “老政委!从今以后,我每年的假期都来上海看你,再到苏州看看苏家两位老人,哎!这对他们的打击太沉重,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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