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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第45章 市场乌托邦元年 (2)

  当时大家都玩扑克牌,但只有张大卫才算得上沉迷赌博,每隔一段时间便像中了魔法一般,没日没夜地与各系各宿舍的人在扑克牌局上殊死搏斗。此人不修边幅,蓄了两年的络腮胡子,直到大三开学才剃个精光,大家这才发现他长了一个英俊到不露出来简直是对自己犯罪的下巴。可是下巴干净了,整个人依旧脏兮兮的样子。他跟我讲过他小时候的事。他爸爸是镇上的兽医兼屠夫,早前人工授精还不普遍之时,公牛一跳上母牛的背,他要帮他爸爸拉起母牛的尾巴,随后根据公牛肛门的波动来判断是否射精。驴子的情况与此相仿。杀猪的时候,他自称,也曾勇敢地把猪摔倒在地。他虽不是特别擅长讲故事,但是声情并茂,张牙舞爪,气氛造得十足,好似天底下最惊心动魄的事莫过于此。他对自己少年时代的勇气深表钦佩,声称自己如果生在清朝,一定会被册封为“巴图鲁”,也就是勇士。

  这位巴图鲁也有脆弱的一面。一旦赌输了最后几张饭票,他就会趿拉着拖鞋,穿着短裤,在秋风之中瑟瑟发抖。人家问,大卫,怎么不去吃饭?他说,病了。人家如果不问,他也主动跟人说,我病了。这种把戏颇有效果,真有女生买了热粥和榨菜来照顾他。我们都觉得这些女生姿色平庸。张大卫却不在乎。这时候,他倒好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捧着心口,楚楚可怜。见此奇景之后,无论谁讥笑剧社是个银样蜡枪头,没人会演戏,我都会持相反意见。

  张大卫毕业之后去了本地的一家杂志社,渐渐地与总编有些矛盾,那总编也未必成心使坏,也可能有玉不琢不成器的心思。当然,说到底还是给小鞋穿。厚黑之学,驭人之术,如此之类。

  这一天,杂志社下了班,大家一起去吃清水火锅。所谓清水火锅就是在煤气炉上支个铝盆,清水中漂着少许葱段、干辣椒、花椒之类,拿羊肉和菜直接开涮,物美价廉。吃到一半,总编说要一盘茼蒿,张大卫说,不要茼蒿,要大白菜。总编说,大白菜有什么好吃的?要茼蒿。路线斗争就从这儿开始了。张大卫说,就要大白菜!如是反复几次。总编说,小张,你怎么回事,一盘茼蒿你跟我犟什么?怎么这么不成熟呢?张大卫说,这根本就不是茼蒿的事!总编黑下脸来,一桌同事也不知道怎么和稀泥。张大卫愤怒至极,摘下为了这份工作特意配的黑框眼镜,奋力摔在地上,指着总编的鼻子说: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说罢,气昂昂地走了。饭桌上一片死寂。总编沉默了片刻,说,在座的各位,表个态吧,我这个当总编的该怎么当?

  这就是民意调查了。各位自然说要严肃处理。就此铁板钉钉,张大卫的这份工作彻底没了。

  有诗赞曰: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茼蒿人。

  若没有这么一出,以张大卫的聪明灵活,事业成功并终老圆石城,其实大有可能。此后他百事不顺,一气之下,考去了中央戏剧学院读研究生。由此这位巴图鲁也影响了我此后的人生。

  “怎么这么没劲呢?”上学时张大卫输了牌局之后常这么说。这样一来,我们都喜欢去省歌舞团大院五号楼三二九室玩,就再自然不过了。在这个“没劲”的世界上,五号楼三二九却是一个可以读读瓦文的《匈奴史》,尝尝嘉措的朝鲜香烟和日瓦的俄罗斯黑鱼子酱—谁曾想到,眨眼之间,苏联已经解体了—听听田丽为大家挑选的入门级舒伯特和勋伯格的地方。

  通过张大卫,我进入了他的朋友圈子,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人也都属于逗趣的一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初,年轻人的生活就像正襟危坐在桌子前,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桌子上空空如也。轰轰烈烈的一九八零年代画下了错愕的句号,海子死了,星星画展已是陈迹,文艺热潮曾是挪亚大洪水一般的存在,如今缩回到了自己的河床中去。政治动荡过了,中国在国际上面临困局,经济试图恢复活力,却步履维艰,如汽车在湿滑的泥地里徒然地吼叫着,只落得个泥点四溅。那是一个空白的时代。倘若说一九八零年代如同雾中风景,让人看不清楚路标,一九九零年代初就像明亮的汪洋大海,水平如镜,波澜不兴,可憾的是无一丝帆影。

  直到我读大四之时,海面下才隐隐震动起来。那是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经济重新起飞的时期。证券市场一开,举国为之疯狂。校园里,《鹿港小镇》之类的老牌金曲立刻过气了。风气变了。《红太阳》一类的磁带声势浩大地再次流行起来。前一年你可以在街头听到五花八门的音乐,后一年你也可以听到很多。一九九三年夹在这两年中间,没有什么音乐,除了《红太阳》。这盒磁带就像除草剂,把其他音乐禾苗斩尽杀绝了。股票认购证的价钱则翻了无数倍。总之这一年只有两种风景,这边是证券市场,那边是《红太阳》。倒爷、大妈、闲人、谨小慎微的干部,觑准机会的各色人等,潮水般涌入股市,脑中兀自盘旋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旋律。

  在这样的时候,与瓦文和嘉措来往,无论如何也是赏心乐事。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瓦文为什么住在那儿,似乎是因为他与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隶属于省文化厅。那院子里衣香鬓影,美女如云。女舞蹈演员们步态柔软,风姿绰约,颈间总是垂着大大的金色圆耳环,是她们这一行里永不过时的佩饰。女歌手们即便是去水房打水,也会下意识般地来上一段儿哦哦咿咿。豪华轿车那时还没有开到她们的宿舍楼下来,不过也快了。新时代即将渔阳鼙鼓动地来。

  瓦文和嘉措都是二十七岁。瓦文本名叫甘书恒,是个胖大汉子,留着古画中人一般的介于虬髯与微髭之间的潇洒胡子。瓦文这个绰号,来自波兰团结工会主席瓦文萨的简称,据说是因为甘书恒曾经颇有些瓦文萨式的理想与激情。如今这个时候,他自然偃旗息鼓,乐得逍遥了。

  五号楼三二九是一间单身宿舍,不过八平方米大小,摆了两张双层床,住三个人,其中一个又不常在,瓦文和日瓦就各占一个下铺。宿舍墙上贴着瓦文的一副字,其中一句是“与碧虚寥廓同其流”,看着像赵孟頫,又像米芾,问了瓦文,原来是临摹的小米,米芾的儿子米友仁。这至少叫会写字吧?我想。屋子里还摆着各种小物件,青花瓷瓶、北九州时期样式的日本陶器、芝加哥餐馆里的印第安人头像烟灰缸、一只巨大龙虾的头,等等。屋子虽小,却是一个温暖、可亲的所在。日瓦是个高个儿,手长脚长,总是舒舒服服地瘫在两张双层床之间的化纤地毯上。他被叫作日瓦是因为喜欢《日瓦戈医生》,自称小说看过两遍,电影不容易反复看,也看了三回。瓦文在省博物馆工作。日瓦则是这几个人中唯一真正属于省歌舞团的,职业编剧。

  我第一次去三二九,瓦文说,到了这儿,访了咱的贼山,喝了咱的贼水,就必须守咱的贼规矩,说咱的贼黑话,起个咱的贼诨号。又说,瓦文和日瓦的绰号是他俩互相起的,如今要把这股风气推广开来。

  所谓黑话,除了他俩之外,别人说不来。比如瓦文渴了,就支使日瓦:“腌臜泼才,拿些冷茶吃。”日瓦想抽烟,就对瓦文说:“何以解相思,唯

  有淡芭菇。”我插嘴问,什么叫淡芭菇?日瓦说,过去中国人管烟草叫淡芭菇,是tobacco的直译。说罢,从床头某处拈出一支淡芭菇,美滋美味地抽起来,鼻孔喷烟,状似獠牙野猪。瓦文说:“抽完这根儿别鸡巴抽了啊。”

  张大卫说,瓦文特别牛逼,会背《水浒传》,就撺弄瓦文:“瓦文,给夏冲开开眼。”瓦文嘿嘿一笑,背诵起来:“那青面汉子大喝一声腌?泼才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吃我朴刀!林冲并不答言抢将来斗这大汉。但见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上一下似云中龙斗水中龙;一往一来如岩下虎斗林下虎。一个是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吐字如爆豆。张大卫说:“牛逼牛逼!”瓦文继续:“林冲与那汉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处你丫还没听出来?这是乱编的,还是上回给你背的那段儿!”

  瓦文和日瓦都在北京读的大学,常说“你丫”。就像一个人年轻时有幸在巴黎生活过巴黎就永远与他同在一般,北京也让他俩倍感亲切。对于我和张大卫来说,那时候,北京则差不多是一个遥远的存在。至于诨号,叫多了,习惯成自然,也就没人觉得奇怪。既然张大卫是学校剧社的社长,瓦文就说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张大卫叫作斯坦。我头一次去三二九,日瓦则笑嘻嘻叫我斯基。

  我问为什么叫我斯基,日瓦说:“他叫斯坦,你就叫斯基。”完全不讲道理,我也只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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