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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第53章 昨日的世界 (1)

  当我们还年轻时,生命可能是苦恸的,却仍像一首牧歌,别有动人之处。你总是贪恋嬉玩,而不知长日将尽。就这样,忽然之间,二十世纪的暮色沉沉垂下,我也已渐近成熟的年纪。在圆石城,神殿般的工业建筑们依旧矗立着,可是人去楼空,铅灰色的天空下,烟囱们也已然无烟可吐。城市衰落了。昼夜不息了几十年的机器声沉寂下来。“下岗分流,减员增效”大刀阔斧地推进,产业工人们离开了工厂。一段历史就此结束,像意在哀婉的电影,却没有马勒或勃拉姆斯的配乐。人们用买断工龄的钱赌博,输了个精光,只好待在家里看电视或者聚在街角闲聊。街道变得肮脏破败,路灯坏了之后没再装上新灯泡。穷人多起来,有人在公园里模仿毛泽东,向观众们缓缓挥手,赢得一片掌声。重病的老人活着被送到殡仪馆的事情也有发生。

  一九九九年入冬的时候,爸爸在度过了抑郁的人生最后几年之后去世了。这一切正始于六年前。爸爸的生意由好转坏,正是在那时。雨点般下着金蛋的季节过后,雨伞滞销了,新购入的箱包也不受欢迎。爸爸疑惑地说:“怎么不走货了呢?”可是只要到市场上随便转转便会得到答案。到处都是同样的箱包,同样的雨伞。对于市场来说这是最糟糕的时候,商品饱和,导致了一场迷你型的经济危机。这也是商人们殊死一搏的时刻,你必须使出各种欺骗手段来保证利润。

  夏明远并不擅长这个。此后的几年中,他的生意日益艰难,渐渐地不赚什么钱了。他看上去非常疲劳,容易走神。他每次洗手都要洗得很久,有一次,透过卫生间的门缝,我看见他只是愣愣地站在水盆边,手上全无动作,任凭凉水静静地流淌着。他的高高的个子看上去也缩水了。每天他回家时,妈妈会像以前一样问一句,今天卖了多少?他总是很自然地报上一个钱数。很不错的数字。如果把他每天报出的数字累加起来,我们该过过去几年中的那种生活才对,经常吃海鲜,有更好的茶喝,妈妈有新的衣服穿,茶几上隔几天就摆上一点儿什么新玩意。妈妈显然也知道这数字是假的,但她也不说什么。次日继续问,爸爸继续报上假的数字。

  爸爸赔了一笔房租,退掉了门市房,遣散了伙计,到批发市场上租了一个档口,不再有屋檐遮风挡雨。在家附近他租了一个小仓库,存放积压的货品。又有坏消息,有些坏账看上去永远不能追回了。他试图东山再起,向亲戚们借钱作为本金,何尝借得到。妈妈说,别痴心妄想了。

  妈妈说:“幸亏你考上了大学。妈妈小时候逼你学习,你还恨妈妈?”言下之意,以家里这般景况来看,当初有远见的还是她。当然,她的意思主要还是庆幸,我考上大学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哼,”她又带着想起了什么的表情,冷笑着,“如今你叔叔倒是发财了。这世界哪有什么公理可言?”

  其实,夏明强也没发什么财。他和两个儿子夏汐、夏泽,都下岗了,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人称“父子小虎队”。他们真的偷狗,大型犬卖到冷面店去,当街吊起来,扒皮,像脱掉套头衫。小型犬就转卖到花鸟市场。有人说,偷藏獒的时候,他们用浸泡了老虎的尿的抹布吓唬藏獒,藏獒便会一动不动。至于老虎的尿从何而来,是动物园还是哪里,就语焉不详了。后来他们又在全市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欺行霸市,也就是说,每当有人运来一卡车海蛎子之类的东西,“小虎队”就拦住车头。夏明强会对那个货主说:“我不难为你,可这市场里有人敢买你的货没?让他试试!”当然,没有人敢买。甚至与货主约好的买主也只能在一旁逡巡,束手无策。虽说有人足以制伏他们,但是既然能够从中分得利润的话,人家又何必多管闲事呢?海鲜是挺不到晚上的,下午三点前自然要贱卖给“小虎队”,而他们三点一刻就会出手。

  他们父子把赚来的钱全部投入了孙老板的生意中。只要把钱存进孙老板的钱庄,孙老板便会以百分之三十三的高利率按月返还本息。孙老板是城市的风云人物,在电视台、报纸、杂志上侃侃而谈,赞助各种体育比赛,与达官贵人乃至香港影视明星们谈笑风生。没有人信任孙老板,但人人都相信他地位稳固。三年后,孙老板跑去了加拿大,“小虎队”与数万市民一道血本无归。

  在此期间,夏明远不断地失败。到一九九七年年初,他甚至只背一个口袋去市场。他已经是小贩了。乔雅说,小贩都不这么辛苦。这是真的,夏明远是圆石城唯一的三点半起床开始工作的小贩。

  “便宜,”这年春天的一个中午,他兴奋地对我说,“一个鱼缸在市场上要多少钱?再猜猜我买多少钱?”他拉回了一车鱼缸,足有一百只,要养金鱼。家具挪到了一起,屋子四壁摞满了鱼缸。鱼缸上方亮起电灯泡。转眼间,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光。几天之后,鱼缸里面已经游弋着各式金鱼。在这龙宫的中央,爸爸放一张小桌子,拿着计算器点个不停。鱼的腥味四处弥漫。夜里,亮光晃得爸爸妈妈都睡不着。这桩生意还是失败了。爸爸又痛下决心改养食用鱼。

  “农村一块鱼塘养的鱼是你的几千倍、几万倍,另外还有水库呢,你怎么跟人家竞争?”我说。这时,爸爸说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唉,”他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接下来的一句也不比上一句差。“爸爸会奋斗的,这一仗爸爸必胜。”他信心十足地说。毫无悬念地,还是失败。鲤鱼、鲫鱼和草鱼的鱼苗大批死去。鱼缸里兀自漂浮着剁碎的白菜。

  鱼缸都被拆卸下来,搬走了。家具恢复了原位,屋子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再次背着口袋去市场。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常会讲讲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什么样的穷人,那些人真是穷得可怕—有人嚼着干馒头,有人棉鞋破了洞,还有的人,看上去挺体面的,却因为试图逃票被售票员足足骂了二十分钟。“这世上还是穷人多。”他对妈妈感叹。他充满同情心地注意到了鳏寡孤独者们的每个细节,慨叹世道艰难,生活不易。最后,他会暗示,幸好,我们还有安稳的日子好过。每十次里,妈妈有九次会说:“嗯,可不是嘛。”另外一次她则会说:“好了,别说别人了,我们自己已经是最穷的人了。”这时候,爸爸就会沉默下来,慢慢地吃晚饭。

  那几年,我的生活状态可以浓缩到这样一个晚上。当时我并不清楚为何如此,只是回首往事之时,我想,那正是我这样的人过了二十六岁之后顺理成章地要发生的事吧?那天晚上,九点一刻,我打开电脑,开始玩《猎杀潜航》。我选择了真实模式,等我慎而又慎地发射鱼雷击沉敌舰之时了,已经上午九点了。我沉沉睡去。接下来的一年里,时间消失了。我玩了抓到手里的任何一款游戏。除了打游戏,我什么都不做。有两个月,我甚至没在床上睡过觉。至于为何如此,没有过沉迷游戏的经历的人恐怕难以理解,毕竟床就在那里。简而言之,那是一种自我惩罚行为。沉迷游戏到那种程度,即便眼睛干涩难忍,也要坚持玩下去,直到精力耗尽才会睡去,而醒来之后又会第一时间开始游戏。这是成瘾症状,你因此厌恶自己。如此一来,你就像对待囚犯一样不允许自己睡在床上。我并不疯癫,相反头脑清醒,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放弃人生。你又一次失去了快乐、信心、热望。你想停下来,罢手,可是你仍旧去安装新的游戏光盘。《雷神之锤》、《古墓丽影》、《星际争霸》、《三国志》、《FIFA98》,找到的每一款。

  这故事中同样没有久石让或者马勒,谭盾或者勃拉姆斯。没有任何电影工业喜欢的浪漫深沉的音乐。有的只是方便面袋子,阳台间里的上百只啤酒瓶子,午夜时分电脑前鏖战的亢奋又疲倦的脸。洗碗池里两个月没刷过的盘子。积满了灰尘的地面。吸烟时衬衫上烧出的洞。机警的蟑螂。响了一遍又一遍却不去接的电话铃声。停留在八个月前的日历。谜一样失踪了的时间。

  乔雅五十岁了。过去,她在医院的同事们中间甚是风光,她有白金手链和黑色羊绒大衣展示给她们。“你抽一根儿丝,拿火柴烧一下,是真的。”她会抚摸着柔软的羊绒大衣,对人家说。既然如此,如今景况就成了一种羞辱。她量入为出,为钱烦恼,常常在说话时苦笑。她的头发开始灰白了。她又一次开始吃酱油拌饭。我说,你何必呢,家里再没钱,也不至于没有菜吃。

  “我不喜欢吃菜。”她说。

  实际上,与那些到市场上去捡菜叶吃的人家相比,爸爸还真说对了,我们应该庆幸。至少家里还买得起蔬菜和猪肉,橘子和榛子什么零食也负担得起。也许妈妈只是在对自己生气,在惩罚自己,就像那种“你怎么过上了这种生活啊”的自我谴责—乔雅,你本该过另一种生活,在北京读大学,可是你竟然这么度过一生,落得如此光景,好吧,你干脆吃酱油拌饭吧!

  这年秋天,夏明远收拾好了仓库,把积压了多年的货物整齐地码好,打扫干净,锁上了门。直到他去世的那天,仓库的门再也没打开过。在滑翔机场,他找到了一份看门人的工作,妈妈私下对我说,你爸爸啊,他就是个看墓地的。我说,怎么是看墓地的呢?那明明是机场啊。

  “机器墓地。”妈妈说。原来如此。滑翔机场废弃了,全市工厂里没了用处的机器都拆卸下来,堆放到了原来的飞机跑道上。巨大的机器挤在一起,看上真像一片乱坟岗。也许有一天这些工业时代的巨人将突然醒来,征服和报复城市。而如今它们只是沉沉入梦,被雨水淋得锈迹斑斑。

  两个月后,夏明远打开仓库的门,搬了一箱雨伞,踩在上面,悬梁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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