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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5章 黑夜守望(4)

  段飞机进屋去看陈东风的父亲。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对墙上的奖状表示出某种兴趣,而是坐在床沿上,拿起那只毫无生机的手,将自己的几个指头压在其腕部上,随后又用手指掀起两块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最后再用大拇指在上唇的中间用力掐了一下。做完这些,段飞机再次拿起陈东风父亲的手腕试那脉搏。围在门口的人们见他极内行地做出这些只有高明医生才能做出的动作,全都安静下来,等着段飞机说出惊世骇俗的什么话来。

  等了十几分钟,段飞机终于从床边站起来,用手拍打几下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段飞机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因为这一点他们早就估计到了。

  段飞机又说,往年这个时候,田里已经开犁了,今年却还没有动静,老小叔一定在挂惦这个。不信的话,东风你去向他表个态。陈东风正在犹豫,旁边的人都催促起来。陈东风只好上前去,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下田开犁。才几秒钟,屋子里就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大家散去时全都默默无语。

  下午,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突击坡上上下下到处都泛着新光。被春雨洗去的冬天污浊还在顺着水沟和小溪漂浮,田野上绿也肥,黄也肥,就是不见红瘦。

  陈东风从牛栏里扛出犁具来到自家稻场上整理时,吃惊地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男人在整理犁具,女人们则在一旁兴奋地走动,准备随时听候男人的派遣。大家都在高声说话,议论今年应当种什么品种的水稻,还一点点地计算各种水稻播种面积。

  陈东风正和方豹子说话,方月的父亲隔着一块晒场问起相同的问题。陈东风回答说,按照去年父亲种的面积,一分不减,种的品种也一样不改。方月的父亲提醒他,买稻种和化肥农药时一定要多个心眼,别吃亏上当,买了假货。

  一旁的方豹子忽然大声说,飞机,你也打算下田了?远远地,段飞机的声音飘过来,好几年没扶过犁了,过过瘾,看技术生疏了没有。方豹子说,那你不再打算花钱买粮吃了?段飞机说,还是自己种的粮食好,吃起来香。

  天黑之前,突击坡多了一种热闹。先是孩子们抱住一只酒瓶到各处杂货店买酒。有嘴馋的买到酒后忍不住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没等回到家里便显出了醉态,小腿小身子的踉跄格外逗人。大家都忍不住在自家门口冲着小醉鬼乱吆喝,说他走错了路,让他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再让他向南又向北,直搞得他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小孩们则围上去,憋着嗓子学着大人腔,男的冒充爸,女的冒充妈,逼着小醉鬼开口叫,小醉鬼有的叫了,有的则说,你是我妈,那我要吃你的奶,边说边要抓那女孩,女孩则咯咯地笑着逃到男孩们的身后躲起来。男孩不躲,反而松开裤腰露出半边屁股,大叫奶在这儿,快来吃呀!闹到后面,总是由大人出来收场,没有谁对自己的儿子真的动怒,当面骂了几句后,拿过酒瓶自己先尝一口,然后笑眯眯地将酒瓶和小醉鬼一起拎回屋里去。

  黑夜来临,碗盏一响,浓郁的酒香就在突击坡弥漫开来。这个夜晚格外地长,虽然窗户里的灯光早早熄了,但各种各样酣畅欢愉的喘息与呻吟许久也歇不下来。

  陈东风拿上两个酒杯来到父亲房里,斟上酒以后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己喝了一杯,又代父亲喝了另一杯。还有一小杯辣椒酱,他用筷子蘸着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品尝。陈东风没有感到辣,却有一种浓浓的酸楚塞满心窝。

  天上的云已散尽了,但星星并不多。这是春夜,陈东风曾经不明白春夜的星星为什么没有夏夜里繁荣。他问过老师,老师没有回答。是父亲告诉他,春天是播种的时候,星星也不例外,天上的人也要劳动,经过劳动星星才能茂盛、才能丰收。

  黎明时分,陈东风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他问是谁却听不见答应。开门后才发现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苍老了不少,她怯生生地说,我来看看你爸爸。陈东风正待要问她凭什么这么偷偷摸摸地来看一个垂死的男人,方月的母亲已经钻进屋里了。

  油灯咝咝作响,屋里安静极了。方月的母亲局促地问陈东风,他心口还是热的吗?陈东风点头,看着她眼眶里出现白花花的一片,他心里有些软,忍不住说,你自己摸摸看。方月的母亲刚抬起手,又突然缩回来。

  陈东风见此情景便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下田的东西。

  陈东风从前面出去后,又从后门钻进屋里。他悄悄地贴近门缝,看见方月的母亲已将一只手放在父亲的心窝上。

  方月的母亲一连唤了几声,老小,老小,我来送你了,我晓得你是在等我来。那个人把我盯得太紧,让你多受这几天苦。你也别怨,这全是命,命让人有情无缘,有缘无情,不过总比无缘无情要好,总比两个人走在路上看一眼,又各自东西互不相识要好。我是认了,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年碰上你,不然又怎么会让我们都找上一个不错的老伴。你要是不认,现在就开口说一句话,然后我们再一起比赛着看谁熬得过谁。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现在我来送你,是想你走时没有怨恨,像我们这种没有名分的关系,说出去会让外人耻笑几生几世。我想了几天,才决定来。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事若让那个人晓得了,他会受不了的。别的东西我不能送,让你带到那边,反而多一个累赘,你妻子见了会以为你干了什么不道德的事。老天爷作证,这是我第一次挨你的身子。我只给你这些纸钱,你带上,该花的大把花,不够了就托个梦给我,我再给你送。

  陈东风看见方月的母亲将一沓沓纸钱塞进父亲的腰里,知道她要出来了,连忙从原路回到稻场上。一会儿,方月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迎着风,她理了理自己的黑发,脚下一步也没停,一边走一边对陈东风说,你那天的话错了,我后来一直想告诉你,纸钱不是钱,它是情义,是道德,是痛到骨子里时的安慰。

  方月的母亲匆匆走后,陈东风一个人站在稻场上细细品味她说的那番话。正想时,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是方月的父亲。

  陈东风想不通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自己没有看见他,那他一定是有意躲藏在哪儿。

  方月的父亲主动上来搭话,这么早就准备下田?陈东风说,你比我起得还早呢!方月的父亲说,不起早不行,再不开犁,季节就迟了。他说话很平静,似乎对刚才的一切全然不知。

  太阳出山之前,田野上出现了十几头牛,十几具犁和十几个人,一声声吆喝、一声声鞭响在山谷中一阵阵回荡。闲了一冬的田醒了一般开始翻身了,锈蚀的犁铧转眼间就被磨得雪白,轻风中有一阵阵绵绵不绝的咔嚓声,那是板结的泥土被犁铧撕开的声音,尽管它很轻,人们还是感觉到了。喜欢昂头的黄牛和习惯低头的水牛,闻着那被封闭一冬的泥土的芬芳,不时响亮地喷着鼻子。

  陈东风喜欢回望自己家那被粉刷得雪白的小屋。

  有一刻,透过窗口的那盏油灯忽地一下熄灭了。

  一串泪水哗地涌出来,顺着脸庞溅落在刚刚被犁铧翻起来的黑油油的泥土上。他奋力挥起鞭子,同时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吆喝。

  吆喝声飘落在山边的公路上,惹得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嘀嘀叫了两声。隔壁田里的方豹子和段飞机异口同声地叫道,陈西风回来了。

  6

  红色桑塔纳轿车停在方月家的稻场。

  方月的母亲望着围绕稻场转了一整圈的深深车辙,心里颇为不快。她估计重新弄平它,又要花费自己的半天时间。陈西风上前来叫了一声妈。她有点勉强地笑着将他让进屋。

  这天早上,陈西风一直同方月的母亲谈论,陈万勤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的事。陈万勤是陈西风的父亲,跟着儿子在县城里生活。陈万勤年纪大,不时有看花眼的事情发生。让人大为蹊跷的是,方月也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了。

  陈西风说,陈万勤是昨天傍晚在自己家院子里遇见陈老小的。当时家里的电视机正在播送本县新闻。陈万勤不知为何从不看本县新闻,尽管陈西风在吃晚饭时已经同他打过招呼,说是今晚的新闻里面有自己的几个镜头,陈万勤依然是看过本省新闻以后,就独自开门出去了。

  陈万勤刚到屋檐下,就看见院子中间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模样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也不作声,只顾埋头在整修花坛。陈万勤以为是陈西风从厂里叫的工人,便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这个懒种,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做,都快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陈万勤转身冲着屋里叫陈西风出来。陈西风出来后,陈万勤质问他为什么又要剥削工人,让人来家里修花坛。陈西风说他没有叫什么工人来修花坛,陈万勤回头一指,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月出来,将院子里的电灯打开,三个人走到花坛跟前细看,竟一点儿痕迹也没有。陈万勤后来想起有一回陈老小到城里来时,曾经动手修理过这花坛,这么一想,他就记起这人影的确像陈老小。于是,陈万勤便怀疑这是陈老小走魂了。

  陈万勤心中不爽,回屋早早睡了。

  十点钟时,电视图像忽然不清了。方月要陈西风将屋顶上的天线调一调方向。陈西风刚爬上屋顶,全城突然停电。方月在黑漆漆的屋里寻找蜡烛,忽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甚至还听见那人哼哼的叹息声。方月吓得大叫,她认出那人影就是陈老小,所以她不停地说,老小叔,你别吓我,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方月说完这话,那人影就不见了。

  小水电站的电重新来了以后,陈万勤将陈西风叫到自己屋里,他感觉到老小已经不行了,要陈西风马上回去,给陈老小送终。陈西风说这时候不好找司机,只能明天早上走。陈万勤生气了,表示自己要连夜走路回去。看见父亲真的要走,陈西风只好打电话给小张,让他马上开车来接自己。趁陈万勤不注意,他又小声吩咐天亮再走。

  临上床睡觉时,陈万勤又吩咐陈西风,如果陈老小真的熬不过去了,办完事后就将陈东风带到城里来,现在城里太需要陈东风了。

  陈西风对方月的母亲说,父亲说这句话时,就像是下命令。方月的母亲说,只怕陈东风不愿意去城里。陈西风说,我不信如今还有不愿进城的人。说着话时,他用手扯过放在饭桌横梁上的一块抹布,去擦皮鞋上的几块泥污。方月的母亲刚说了句,我就不愿进城,看见陈西风的动作,连忙叫,别用它擦皮鞋,那是抹桌子用的。陈西风将手中的抹布看了一眼,笑了笑后放回原处。然后侧了侧身子,从裤兜里抠出半包餐巾纸,取了一张,再次弯下身子去擦那皮鞋。

  方月的母亲轻叹一气,走到门口请司机小张进屋来喝茶。桑塔纳轿车出了小毛病,司机小张正趴在车头上,用一把螺丝刀,东戳戳,西戳戳。方月的母亲叫了两声,他都没动。陈西风就说,别理他,他自己晓得到屋里来,你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吧。他说着将手中那团粉红色的餐巾纸扔在地上。方月的母亲看了一眼那纸,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陈西风趁空出门到自己家门前看了看。他没带钥匙,进不了屋,隔着长有蜘蛛网的门缝朝里看时,许久没有人住的屋子里有一股霉气直往鼻子里涌。门洞里有一层干湿不一的鸡粪,同鸡粪搅在一起的是些鸡毛与枯草。门前的稻场更是一派杂乱景象,方豹子家的猪羊拴在旁边的树上,稻场中间则堆满了稻草与柴火,还有种棉花用的营养钵。此外,还有一块刚刚雕刻好,还没送上山竖起来的墓碑。陈西风一见上面的落款是“孝男段飞机”,便有些生气,忍不住弯下腰来,将这墓碑掀到旁边的粪坑边。

  他望了望田野,晨曦之下,人和牛在灿烂的鲜绿里微微荡漾。好久没有见到如此动人的劳动场面了,陈西风心里轻轻抖动一下,止不住要向田野上走。下了小路,往田埂上走了几步。泥泞的田埂哪里容得下他,勉强走了一程,烂泥便粘在鞋底和鞋帮上,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想退回去,却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只好脱下鞋袜,光着脚继续往前走。

  陈西风听见方豹子兴奋地叫了一声西风哥,接着段飞机又叫了一声陈厂长。但是,离他最近的陈东风,只是看了他一眼,稍待片刻,又看了他第二眼。

  陈西风抓住陈东风那幽幽的眼神问,东风,你爸怎么样了?我是特地回来看看他的!陈东风挥了挥鞭子,正在拖犁的水牛一甩尾巴,几滴泥水溅到陈西风的身上。陈东风说,放心,他死不了。陈西风又掏出一片餐巾纸,揩了揩身上的泥水,说,昨天晚上我爸和方月看见老小叔在我们家转悠,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爸总共病了多长时间?陈东风说,几个月吧!陈西风说,真是癌症,那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情况怎么样?陈东风说,很安静。陈西风说,你将门打开,我去看一看。陈东风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吧!

  这时,方豹子扶着犁来到陈西风面前。方豹子吆喝一声,让牛停下来。他自己也站在田中央,问陈西风怎么有空回来看看。陈西风故意说自己是专门回来看看自己家的房屋和稻场有没有被人破坏和侵占。方豹子听了不作声,连忙赶着牛走开了。

  另一块田里,段飞机正往田埂上走。陈西风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他不喜欢这个人,段飞机几次到厂里去找他,想与阀门厂做钢材、生铁和焦炭生意,他都借故回绝了。陈西风快步往回走了一阵,一直走到小路上才回头看了看,见段飞机牵着牛还在田埂上不急不慢地走着。陈西风冷笑一声,心里说,等会儿段飞机就该到粪坑里去悠闲一回了。

  段飞机将牛拴在自己家门口,钻进那栋小楼不见了。

  陈西风回到方月的娘家,用热水洗净了脚,皮鞋上的泥却怎么也弄不干净,他只好找了一把毛刷,蘸了水一遍一遍地刷。

  早饭过后,陈西风往陈东风家走去时,见田野上只剩下陈东风一个人。他正在想,陈东风的父亲若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呢,这时候还在田里干活,连饭也不知道吃。他在心里叹气时,段飞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段飞机迎着他说,厂里的情况还好吧?陈西风说,还好,有事做,有工资发。段飞机说,听人说,阀门厂去年也开始亏损了。陈西风说,你听谁说的,我们现在只按合同做,都做不过来。段飞机笑一笑说,那不做得越多亏的越多?陈西风说,国营企业不比你们做小生意的,我们主要任务有一条是养活人。你怎么不到外面去跑了?段飞机说,插了秧我就出去。陈西风说,花钱雇个人种田不行吗,用这时间去做生意,赚的钱恐怕是十倍百倍的翻番。段飞机说,经常劳动劳动对自己做生意有好处,你当了厂长以后,还下车间劳动吗?陈西风说,厂长下车间劳动,那要工人做什么!段飞机说,我以前的想法也同你一样,后来是老小叔教了我。陈西风说,所以你这一生也当不了厂长。段飞机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说,你小心点,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厂就是我的。陈西风说,这可不像我家的稻场任你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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