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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燕子红》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3章 铁屑湛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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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13章 铁屑湛蓝(1)

  1

  方月在对面房里轻轻嬉笑时,陈东风已起床半个小时了。听方月叫他起床,准备跟她一起到厂里去上班,他还是装着没起床的样子应了一声。窗外的小河没有因为早晨的到来而变得清澈,只是与白日里的那种黑浊相比略有淡化。一只狗在小河上匆匆跃过,项上的皮带在水中一拖而过,随之在岸上划出一道黑线。几秒钟后,一个身穿红色球衣球裤的男人很有节奏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抬头望着窗户。陈东风与他的眼光碰上时,他感到那人在同自己打招呼。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是将自己当作陈西风了。他猜这人一定是阀门厂的,否则看过来的目光里就不会有种谄媚的东西。

  隔了几分钟,陈东风才开门出去。方月正在刷牙,她回头指了指放在客厅沙发上的一套旧衣服。陈东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正在犹豫,陈西风穿着一条三角裤走出来,告诉他上班时将这衣服穿上,身上的衣服就脱在家里。陈东风回到自己房里,将衣服换了。再出去时,陈万勤也起床了,一边咳嗽,一边看着陈东风,断断续续地说,你这个模样才像工人,他指了指陈西风说,比他像多了。方月刷完牙接上来说,西风是厂长,当然有厂长的模样。陈万勤说,我晓得,工厂里那种只穿西装皮鞋不劳动的人都是厂长。陈万勤说着进了卫生间。方月上下打量着陈东风,说他穿上这套旧工作服,人倒显出风度,显得成熟了。

  方月拉他到自己房中照镜子。陈东风进门时,见床上乱扔着一件透明的睡衣,还没铺整齐的床上一片狼藉。他心跳得厉害不敢再看,跟着方月站到穿衣镜前。方月告诉他这套旧工作服是陈西风当工人时穿过的,陈西风一套工作服没穿破,就被提拔起来当了干部。穿着陈西风的旧衣服,脸上的红晕使陈东风显得容光焕发。见方月在背后说,倒退二十年,不知西风有没有东风的这种风采。方月的话音里有一种神往。

  这时,陈西风在外屋大声告诉方月,厂里有事他得先走。方月随口应了一声,依然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陈东风,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陈东风穿上这别人讨厌的工作服反倒比平日更英俊潇洒。陈东风正不知如何是好,陈万勤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方月忽然说,我晓得了,我妈为什么同你爸相好。陈东风不知如何回答,回到客厅后他才说,你别瞎猜,我爸死了,你妈还活着哩!方月问,其实我妈很苦很可怜。

  陈万勤咳了一阵后说,给我炒碗饭吧!方月问,你不出去吃了?陈万勤说,都走了,谁陪东风!方月说,来不及了,都吃面条吧。陈万勤说,不,我吃饭,吃面条怎么能劳动。方月不高兴地进了厨房,打开煤气灶,先将水烧着。她将房里收拾好,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她下了两碗面条,并往面条里放了几个鸡蛋。面条煮好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剩饭倒进锅里。陈东风没有先吃,方月催了两次他依然不肯动筷子,直到方月将炒饭端上来,他才拿起筷子。陈万勤边吃边说,东风你还记得长幼之分,真不错。

  厂里七点半钟上班。方月领着陈东风赶到厂门口时,已到了七点四十分。方月看看手表说,还好,只迟到十分钟。大门口,还有不少人在往里走。方月先到安全科,当着文科长的面,在考勤表上写着,七点二十五分到。文科长笑一笑说,我也是刚到。

  方月将陈东风介绍给文科长,听说是陈西风的堂弟,文科长马上掏出一支香烟递给陈东风。陈东风推辞不受,方月也在一旁解释说他一向不抽香烟。说了一阵话,方月就领上陈东风到生产科报到。

  生产科长到车间了解昨天的生产情况去了,办公室的几个科员也都被叫出去打扫清洁,屋子里空空的,只有一些图表挂在墙上,一排红色箭头矮矮地面对巨大的空白。陈东风看一眼就明白了,从元月到现在没有哪个车间完成了任务。销售情况也不行,都5月份了,还只有百分之二十几。他对方月说,怎么这样糟!方月愣了一下,待明白后她笑起来说,你哪里是来打工,是领导视察嘛!陈东风说,我是替西风哥着急。方月说,年年都是这样,实在不行时,就招些临时工进来,那些难以完成的粗活,一个月就可以学会,两个月就能顶班,干上几个月这红箭头就上去了。

  陈东风扭转脸,望着门口。操场那边是两座巨大的车间,与这两座车间平行的旁边还有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车间。红墙很高,却不多,多的是那整面墙的玻璃窗。虽然是大白天,仍有无数个电灯泡在玻璃窗后面闪烁。伴随灯泡闪烁的是各种机器的轰鸣声。一些人在两座车间之间用一种平板车,来回运送一些很大的黄色物体,推车人身子弯成了一张弓,陈东风断定那黄色物体一定是钢铁做成的,不然不会那么沉重。

  在平板车的四周,一些穿裙子的女人和着西装的男人,拿着各种工具在打扫清洁,那种有一下、没有一下的样子,仿佛手中的扫帚比巨大的钢铁工件还要沉重。陈东风看见陈西风从一处车间大门匆匆走向另一处车间大门。在他经过人群时,人群里的扫帚等工具明显挥动得快了。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领着一个女孩走进来。开口就问陈厂长在哪儿。方月问她有什么事。那中年女人说,她送王副县长的侄女儿来报到。方月忙作了自我介绍,并说她已听陈西风说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昨天打的招呼,今天就来了。中年女人是王副县长的嫂子,她女儿叫王元子,在家待业好几年了。陈东风偷偷看了王元子几眼,女孩长得很清秀,只是那眼神有些异样。女孩也在看陈东风,不过她没有一点儿掩饰,两道目光像两只苍蝇一样,嗡嗡飞过来,落在陈东风的身上,慢慢地到处爬。方月将陈东风介绍给她们,王元子说,我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进厂的哟,相当于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王元子的母亲狠狠瞪了她一眼,王元子不作声了,两只眼睛也不敢再看陈东风。

  隔壁的电话响了几声,方月跑过去接时,电话又不响了,她刚走开,电话又响起来。她拿起话筒,一个女人要找徐快徐书记。方月多了个心眼,她说,徐快这会儿不在,他留了话,让你说明什么事,由我转告。女人没说什么事,让她告诉徐快,有个姓马的请他回个电话,什么时候都行。方月还想往下问,那边电话已挂了。

  方月看见田如意扛着扫帚在走廊上走过,连忙喊住她,将王元子和她母亲介绍了一番。田如意让她们将报到手续拿出来,她将几张薄纸翻了翻,就领着她们进了厂部办公室。田如意对她们说,陈厂长已作了安排,让王元子到技术科学描图。王元子的母亲说了不少感谢话。方月也在一旁说,女孩子描图是最好的工作,又清闲又干净,其他的工种,免不了要去不是黑油,就是铁锈的车间。就连她这个当安全员的,大部分时间也得泡在车间里。

  徐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进门就说,怎么来了不认识的陌生人。田如意对他说,这是王县长的侄女,叫王元子。又对王元子和她母亲说,这是厂里的徐书记。王元子的母亲又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徐快脸上不大好看,但嘴里却说,这事我晓得,我早就表了态,欢迎王小姐为振兴阀门事业贡献青春。方月知道他在掩饰,至少昨晚以前徐快还不知道这事。王元子的背景重,后台硬,当着王家的人面,徐快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徐快又对田如意说了一些诸如住房、工资级别和办公用品要尽力照顾的话。王元子的母亲忙说女儿不住厂里就住家里。

  见徐快要走,方月才对他说,刚才有个姓马的女人打电话来,让他赶快回电话。徐快马上反问,方月是不是听错了,他并不认识任何姓马的女人。方月不同他讨论这个,她将陈东风从生产科叫出来介绍给徐快,要徐快以后多关照。徐快连忙点头答应,然后借口检查卫生,抽身走了。

  王元子在填写田如意给她的几张表,方月趁空问了问田如意的情况,田如意有些不愿意谈,轻描淡写的应付几句后,将话题转移到陈东风身上。她将陈东风称赞了一番,说他这副模样一下到车间,肯定会提高那些青年女工的生产力。方月也笑着说她唯一的担心是怕那些敢说又敢做的姑娘将陈东风撕成碎片。她们说话时,王元子手中的笔停了下来,被母亲催了几次,才又动笔,却在工种一栏写了车工二字。母亲骂她写错了,王元子却将笔一扔,说陈东风当车工,我也要当车工,不让当车工我就回去。王元子的眼神有些异样,她母亲忙说,好好,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田如意和方月在一旁小声说,这不,已经有一个了。

  两人正吃吃地笑,陈东风忽然大声说,别笑了好不好!陈东风猛地站到她俩面前,让她俩大吃了一惊。陈东风脸色铁青,眉毛都竖起来了,眼睛狠狠地盯着方月。方月意识到在这种愤怒的背后还有别的什么。

  王元子办完报到手续,问清了最迟上班时间后,同母亲一道走了。她们一走,方月就说,现在的人也不知分了多少等级,咱家东风什么都比她强,可就是身份比她们低。她们报到凭的是介绍信,东风来报到凭着一身力。田如意说,我看这个王元子神经一定有毛病,那眼神像根棍子又硬又直,戳着了别人也不怕别人痛。方月怔了一下,说,真有这毛病那厂里以后就麻烦了。其实方月是担心陈西风,是他答应王副县长的。当田如意说,徐快有可能利用这一点,在工人中损害陈西风时,方月一边点头,一边着急起来,见到生产科长走过来,竟忘了要办的事。

  经过田如意的提醒,她领着陈东风上生产科登记一下,拿着一张小卡片到加工车间报到上班。

  他俩经过操场时,一长溜小汽车正朝阀门厂大门驶来。

  操场中间站着一个人,他冲着驶近来的小汽车大声骂道,狗东西,这么多高级轿车,也不知哪一辆是我的!文科长,急忙跑过来,将一包香烟塞在他怀里后,骂骂笑笑地将他拉走了。

  方月告诉陈东风,这人叫汤小铁,厂里谁都不敢惹他。他动不动就要与人拼命。方月叫陈东风往后切切不要理他,哪怕是指名道姓骂到头上来,也要装作没听见。

  2

  一上班,徐富就布置任务,要全车间的工人紧急清理各机床周围的工件与废品垃圾。大家都嚷着要徐富补半个工时。车间有专职的清洁工,再让别人做清洁,补点工时也不是说不过去。徐富却不同意,全车间上百双手到处乱丢乱扔,当班的铁屑从不扫干净,除非长着八百只手,否则一个清洁工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徐富还威胁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不弄好自己的地盘,就扣谁的工时。几个当了妈妈的女工说,你敢扣我们的工时,我们就上你家吃去。徐富说,去吧,若是上床睡觉我更欢迎。女工们将手中的油抹布直往徐富头上扔,嘴里还唧唧喳喳骂个不停。

  一直没作声的高天白,带头往自己的车床走去。

  高天白的C6140车床四周既干净又整齐,不锈钢丝杆像雪一样白亮地排放在地上,紧挨着丝杆的是一排已加工好了的铜螺母,黄灿灿如纯金一般闪烁。这是上一班留下的,加工单还压在工件上,待检验员一一检验过,才能入库存放。高天白总是提前二十分钟来车间,将上一班弄得一片狼藉的车床及周边环境整理一遍。别人进了车间,还在冲着被接班的工人发牢骚,他这里已是井井有条。别人发牢骚,并不表示会将工作环境重新整理一遍。发过牢骚后,同样不管四周干不干净,只要能站得下脚,车床能转动,能完成工时定额,其余诸事,全部视而不见。当车工的人人都得在车床面前站八个小时,对于他们仍应是暂时的,并非安身立命之家。

  高天白与他们不一样,他是将车间作为家了。还有八个月就四十年,从十六岁开始当车工,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他同时做车工的,已没有第二个人还穿着工作服泡在油污里。就连比他晚十年或者二十年进厂的人,留在车间的也是屈指可数。唯有他一直与飞旋的卡盘相伴。其间,因为参加工宣队,各种劳模大会,他曾短暂地离开钟爱的车床。最初的时间,他不理解这种远离的空虚,甚至还怀疑自己为何没有能力去享受这份清福。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地习惯了别人所说的命贱,并一次次拒绝那些彻底离开车间的机会。最近的一次,陈西风找他谈话,让他在退休、当门卫和材料仓库保管员三个选项中随便选择。他当时就可以拒绝,为了不让厂长难堪,三天之后才答复说,现在的岗位他还能尽职尽责。他将自己的操作记录给了陈西风,上面清楚地记着最近几个月他一直是班班超额完成任务。

  他说,就剩下几年了,我能够挺到头的。

  高天白将车床上的电按钮按了一下,电动机咚地一响,便高速旋转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扭了一下头。车间里只有一台车床运转,那声音就显得非常刺耳。这是在大白天,如果是晚上,那就会显得凄凉。工厂也好,车间也好,就应该是许多机器一起旋转,许多机器同时轰鸣,许多灯光相应生辉。车床转一会儿,高天白觉得不对劲,就又让它停下来。有几个人也在犹豫不决地往车床位置走,余下的人仍在同徐富争执。嗓门最大的是墨水。高天白将车刀装好,又将一件像宝塔一样的铸铜件放在三爪卡盘上夹好,然后习惯地将车床启动。

  他用车刀试着车了一刀,铸铜屑像沙暴一样哗哗地飞向空中。

  徐富在车间那头大叫一声,老高,急什么,还在开会哩!高天白没听清徐富叫什么,只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再次将车床停下来,等着徐富的吩咐。徐富走过来说,老高,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你这儿已整理好,可别人那里还没动,还在扯皮。你的车床一转,大家就更不愿搞清洁卫生了。高天白说,这种事不能只搞突击应付,应该天天抓,让各人都养成习惯。徐富说,让你当车间主任你又不当,除了吃饭睡觉打麻将、贪污受贿玩女人,还有什么能养成习惯!高天白不作声。徐富说,你先歇会儿,回头我再想办法补你半个工时。高天白说,不,我不要!这时,墨水她们围拢来。徐富大声说,你们看看高师傅这里,这才叫一丝不苟,比你们化了妆的脸还漂亮。墨水说,要达到高师傅这种标准,你得给我们每人补一个工时,你调查一下哪个女人化妆时间少于一小时。徐富说,你们别再想馊主意了,反正耽误的是你们自己的时间,我把话说明,如果大家抬庄,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照顾大家。

  见徐富将话说绝了,大家只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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