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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28章 小城温柔(6)

  进到方家,一看见厅堂条案上排着两只茅台酒瓶,陈东风就想起陈西风托人捎的那话。段飞机正在桌边上大声吹嘘如何赚钱,旁边的人有感慨不已的,也有一声不吭的。陈东风在方月母亲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没有插嘴说什么,心里在想方月。谁家杀猪或卖猪都要请一请别人,这在突击坡是件平常事,大家也不太认真,无非是在一起吃肉喝酒热闹一通,不大在乎礼节。陈东风一再设想,明天带着一堆又脏又破的酒瓶出现时,陈西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猜十之八九陈西风会气歪了嘴。一想到陈西风气歪了嘴的样子,陈东风不由得暗暗笑起来。这时,桌上有人提起方月说,养了个好女儿,比养三个儿子还强,方家如果没有方月,下辈子也难喝上茅台酒。大家都在点头附和。连段飞机都遗憾,自己虽然赚了些钱,可至今还没喝上茅台酒。他要方月的父亲今年过年再喝茅台酒时,无论如何也要留一杯给他尝尝。说到方月,陈东风忽然想起,自己假装不明白,不带空茅台酒瓶回厂,让方月以为自己是真的笨和蠢,那就太不划算了。他叹口气,冲着方月的父亲举起酒杯,一边敬酒,一边将陈西风的意思说了。结果满桌的人都不明白,一个大厂长,又不是靠捡破烂来维持生计,好端端的要这空酒瓶干吗?

  陈东风说,我猜到了一些,但不便说。

  他说这话时,用眼角睃了一下方月母亲。

  等到大家都有六七分醉意时,方月的母亲悄悄地扯了一下陈东风的衣襟,然后去了厨房。陈东风站起来,却没有随着去厨房,而是进了方月的闺房。方月的闺房里,还是保持着几年前的模样,扎着两只辫子的方月,在一张黑白照片上朝他忧郁地笑着。方月的床上还叠放着那床素色碎花被。枕巾是淡红色的,上面印的花好月圆四个字也是几年前就见过的。他站在床边看了看后,终于忍不住躺倒在床上。他正在嗅着方月那遥遥离去的气息,方月的母亲进来了。他昂了昂头说,我喝多了,想躺一下。方月的母亲说,方月多时没回来睡,床上都有霉味了。陈东风说,这屋子好像一点儿也没变。方月的母亲说,方月不让我们动,她要我们一张纸片、一只茶杯都照她做姑娘时的样子摆放。

  陈东风说,大概是她姑娘还没有当够,心里有些缺憾。

  方月的母亲说,人要是真能活两世才好,多少心愿就可以在来世了结。

  她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就转过弯来问陈东风,陈西风要空酒瓶干什么。陈东风告诉她,陈西风遇到麻烦了,有人告他贪污受贿,屋里光茅台酒就有不少,他只好偷梁换柱,用空瓶子装些普通酒来蒙混过关。他没有说这是方豹子捅的娄子。方月的母亲忧虑起来,担心女儿会跟着受牵连吃苦头。

  她说,陈西风脑筋太灵活,总以为别人苕,胆子又大,迟早要出问题。

  这时段飞机闯进来,他听见了后半句话,醉醺醺地说,西风出了问题才好,那个厂有什么搞头,有点油水也不敢沾,说得好听叫国营,实际上国家哪里管得了他们。不如干干脆脆地将这个厂弄垮,然后我们做成一伙,自己干,赚了钱三一三余一,四二四余二,明明白白地分。

  陈东风翻身爬起来说,哪有四二四余二的,你连账都不会算,我们跟你干什么?

  段飞机大笑起来,这你就不晓得了,三一三余一是我们自己的算法,四二四余二是同税务局的算法。见陈东风不作声,段飞机继续往下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等你和方豹子在厂里将技术学到手,我们合伙办个厂,到时候你们管生产,我来搞经营,别的不说,光是干活的劲头就能超过那些国营厂。

  陈东风懒得听他的醉话,跳下地来准备走。段飞机一把拉住他,声称自己给陈东风两年时间,让他在阀门厂将各项技术都学到手,两年后他们再在一起共商大计。陈东风口称好好好,脱身之后就跑回家了。

  翠和水珠正在屋里忙碌着,一个将身子透明的蚕捉到茧架上,另一个则将已做好的蚕茧摘下来装在箩筐里。陈东风见水珠飞快地将蚕一个个地捉起来,待手里捧满了,就转身将它们均匀地撒在茧架上。他心里痒痒地想上去帮帮她,可他刚将第一只蚕放在掌心,第二只蚕还没捉住,第一只蚕就在掌心上爬起来,他吓得叫了一声,信手将那只蚕甩到簸箕的另一头。

  水珠笑着说,这么大个的男人,还怕一只小蚕虫儿。

  陈东风不好意思地说,我家从没有养过蚕,一点不习惯。

  翠在茧架那边说,水珠你也别说东风,乡下的男人,十个有九个半怕蚕虫儿。你没看见那些没有女人的人家养蚕,从蚕蚁开始就不见换叶扫蚕粪,只是不停地将叶子往上加,然后拼命地打抗菌药,到了蚕将吐丝做茧时,便花言巧语地请邻居家的女人来帮忙捉蚕上架,就为这,他们就要花掉不少钱,给那些女人买花布凉鞋什么的。

  水珠说,翠不说我倒不在意,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小时候男男女女都在一起玩蚕,还叫它蚕宝宝,没有一个害怕的。好不容易长大成人,男人的胆,反而像是长到脚趾缝里了,见了蚕虫儿,摸也不敢摸。其实,蚕乖得很,又白又嫩,特别是一大把捧在手里的时候,那滋味就像捧着女人的——水珠突然不说了。

  她望了望陈东风和翠,嘻嘻地笑起来。

  陈东风明白水珠没说完的话指的是什么。

  翠在茧架那边生气地说,水珠,我警告你,别像西河镇上的泼妇,一结婚生孩子就像得了尚方宝剑和特赦令,什么脏话都敢说,什么丑事都敢做!

  水珠连忙说,是我犯错误了,该打嘴巴,来呀,你罚我一下吧!水珠凑过去时,手里拿着一只蚕,那模样像是打算将蚕放进翠的脖里。翠只知道生气,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就在水珠抬手时,陈东风叫起来,翠,当心!翠慌忙跳到一边,水珠回头用蚕威胁陈东风,陈东风隔着簸箕同水珠周旋。

  闹了一会儿,水珠转向翠,她说,你看看,人家心里多么爱护你,你还一天到晚担心他不爱你,心里没有你哩!

  翠红着脸同水珠争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你别瞎编!

  水珠说,你经常说,白天说了还嫌不够,晚上做梦也在说。

  翠说,我就是没说,从来没说。

  水珠说,你别不好意思,自己是真心真意的,又不是什么过错,说明白了人家也好多多考虑一下嘛。

  翠这才不作声。

  水珠借故说是看看孩子,钻进房里不出来。只剩下翠和陈东风时,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陈东风正要伸手帮忙摘蚕茧,翠开口说,锅里有热水,你先去洗个澡吧,割麦收麦身上最痒。陈东风说,等睡觉的时候再洗。翠说,你在家住几天?陈东风说,明天晚上要上班,中午就得走。翠说,这么匆匆忙忙。她又说,你还是先洗澡吧,早点儿将衣服换下来洗了,走之前可以晾干。陈东风站在茧架旁没有动。

  一盏煤油灯在屋子里静静地燃烧着,水珠在隔壁房间里奶孩子,有一种轻柔的声音从她嘴里不断地发出来,嗡嗡地,如同一小股风吹进空荡荡的山谷,听见时心里知情知意,可就是不清楚那情意是什么。在油灯下,这声音则成了一种音乐。翠的双手在茧架上轻盈地跳跃,纤细修长的手指,不时地划出一条雪白的弧线,将圆溜溜的蚕茧从半空中撒下来。

  窗外起了今晚的第一阵风。

  油灯火舌闪了几下,屋里也随之降临一阵恍惚。

  这情景有点像陈老小去世前的那天晚上,但那时是生命在流逝,此刻却是生命在充实。灯影中飘荡的是许多生命的活力。一根悬浮的蚕丝随风飘落在陈东风的睫毛上,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仿佛看见几个腰肢蹁跹的人,踏着洁白的星星,迎风而舞。陈东风明白自己其实是在痴迷会养蚕的翠。他把翠的手指看成一群会舞蹈的姑娘。在这些姑娘的裙袂之下,蚕虫儿也在绿叶之毯上抒情地摆动腰肢。

  水珠突然在那边轻轻叫了一声,不知是哪个孩子将她的乳头咬了一口。她温柔地责骂起来。

  陈东风扯下睫毛上的蚕丝,跳舞的姑娘随着蚕丝一起飘走了。

  在陈东风的伫望下,翠将自己的双眼变成了更多的蚕虫儿。

  水珠悄悄地走进来,用一种故作失望的声调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俩还在表演爱情。城里人都不浪漫了,这穷乡下有什么可以多情、可以抒情的!

  翠瞪了水珠一眼说,你怎么开口尽说些让人心烦的话?城里人怎么啦,城里的女人傍大款、当小姐、两尺布可以做一身衣服,你学不学!

  陈东风也说,现在城里最大的问题是,大家都想少干事多拿钱。

  水珠说,好好,我不说了。只说最后一句,城里不好,那你为什么要到城里去。

  陈东风被问住了,他不能说出心里的那个秘密。这时,翠又提醒他该洗澡了。他边走边说,那块麦地,什么粮食也别种,干脆栽桑树养蚕。

  翠说,栽了桑树也可以种些红芋。

  陈东风说,也行,我明天先将地盘好,等到落下雨来,就辛苦你们将红芋种上。桑树等我下次回来再栽。

  翠说,夏天都来了,恐怕栽不活。

  陈东风说,不怕,桑树生命力强。

  陈东风洗完澡后,见翠已将他蚊帐里的蚊虫赶过了,而且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枝黄色的燕子红。他正在惊奇,水珠站在房门口说,这是翠特意养在屋后阴沟里的,专等你回来。陈东风关门钻进蚊帐,想起刚才水珠的话,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他也察觉同翠在一起时,自己的情感很纯净,的确有种爱情诗一样的抒情味道。

  后来他做起梦来,仿佛是翠在轻轻地敲门。

  他霍地醒过来,听见翠在自己房中叫他,并说外面有人敲门。陈东风问了几声是谁,回答的声音很低,他一点儿也听不清。陈东风有些紧张,他先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这才走到门后,抽开门闩。

  在大门吱吱呀呀闪出的缝隙里,站着方豹子。

  月影朦胧,方豹子做了一个让陈东风别出声的手势,转身将一辆自行车拎进屋里。堂屋被养蚕的工具塞满了,方豹子不管陈东风同意与否,将自行车拎进陈东风的房里。灯光下,陈东风看见女式自行车上的油漆,还在闪着彩色的光艳。陈东风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方豹子小声说,跟你换一换自行车,暂时的,明天回厂的路上再换过来。陈东风说,你是不是偷了谁的——话没说完,就被方豹子打断了。方豹子说,我不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你不要太小看我。陈东风说,那你怎么偷厂里的东西?方豹子说,公家的东西不叫偷,叫拿,是厂里文件规定的,全称叫私自拿走。陈东风说,那你这自行车是谁的,为什么要躲躲藏藏?方豹子说,是车间一个姑娘的,就住在西河镇下边的村子里,我用夜晚骑车凉爽又有情调说动她,下班后我就骑上她的车子带她回家,然后一个人赶回来。方豹子不敢将女式自行车骑回家,他妻子自从他到县里去了就有些变态,怀孕时本来是做爱越少越好,可妻子为了检验他在外面是否有别的女人,每次回家,一天一夜不来上两三回,就会哭闹着要他坦白,在外面乱搞了哪个女人。方豹子要同陈东风临时换一下自行车,免得在妻子面前不好交代。陈东风答应了他。

  这时翠从自己房里走出来说,来客人了,要不要做点吃的喝的?

  陈东风脸色忽然红了,先对方豹子说,翠是他的同学。又对翠说,方豹子是他的邻居,又是厂里的同事。方豹子笑着说,没想到陈东风也学会了金屋藏娇。他刚说完,那边屋里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跟着又响起水珠哄孩子的声音。方豹子迷惑不解地问陈东风,这是怎么回事。东风叫他不要管闲事,有精力多管管自己。方豹子不高兴了,说自己将陈东风当真朋友,陈东风并没有用朋友之情来回报他。陈东风不愿同他多说这些,就威胁说,若是他妻子发现他进了突击坡不先回家,而是进了别人的门,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方豹子怕妻子真的发觉,只好拎起陈东风的自行车往外走。翠将堂屋的电灯打开了,方豹子一边走一边用劲地看了翠两眼。

  方豹子刚走到门外,又转身告诉陈东风,厂里出事了,卖出去的产品质量没过关,对方要毁合同,厂里的人都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是压垮阀门厂的最后一根稻草。陈东风下意识地想到如果阀门厂垮台,方月该怎么办呢?

  他无声无息地跟在方豹子身后。

  方豹子叫开了自己家门。灯光一闪时,传出一阵女人娇嗔的惊喜。那门开了又关,才几分钟,屋里就传出男女交欢时的癫狂声浪。

  陈东风在月光中站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受到感染,心里明显有种渴望。他急忙回到自己家里。翠和水珠正在给蚕添桑叶。见他进来,二人同时说,蚕儿饿了。他突然有点讨厌水珠,仿佛她是一种妨碍。他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之后,脑海里出现许多方月。不知什么时候翠和水珠在外屋弄出的窸窣声消失了,电灯也熄了。朦胧之中,陈东风又一次出现梦遗。他悄悄地将短裤换下来,心情平静之后,他有些感谢水珠,如果水珠不在,他说不定已对翠做出愚蠢的事情来。

  6

  天刚亮,翠和水珠就在房里小声争吵起来。

  陈东风被吵闹声惊醒。他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翠坚决不让水珠去采桑叶,而水珠执意要去。陈东风到厨房里舀了些水将短裤洗了,又将它晾到门外的竹竿上,然后挑起水桶去挑水。陈东风回来时,翠正站在门口手拿一面镜子在梳头。翠盯着镜子问他什么时候走。陈东风说,最迟中午时必须走,因为半夜一点时他要上班。

  翠说,你不是说过坚决不进城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陈东风说,我回答不了,我自己也一直没想通。

  翠说,你是不是有个牵挂的人在城里?

  陈东风连忙否认,自己在城里几乎没有熟人,哪来的牵挂!翠不作声。在陈东风将第二担水倒进水缸时,翠开始在灶上做饭了。陈东风将水缸挑满水,水珠才起床。水珠走到厨房时衣服还未完全扣好,一只肥大的乳房有半边露在外面。她一点儿也不在意,只顾数落那两个婴儿,说她们眼睛没睁开就想吃奶,两张小嘴一起吸起来就像抽水机抽水一样,转眼之间就将自己身上的水抽干了。水珠说话的样子很深情,翠和陈东风在一旁听着,不时轻轻一笑。吃饭时,翠对陈东风说,她想了好久,那块地还是先种上红芋,当然桑树也可以种在其中,秋后就能用红芋养两头猪。她要陈东风将那块地犁出来再回城里去。她自己吃了饭就去采桑叶。水珠在家照看蚕,若有上门收购蚕茧的,价格又可以的话,便将新收的一百多斤蚕茧卖出去。至于昨天收的麦子,等这一季蚕都上了茧架,下一季刚刚出来的蚕蚁,吃不了多少桑叶时,再找个好天气打场。陈东风几次想说今天将麦子打了,做顿新麦馒头吃,但他还是忍住了,吃完饭就去牵牛套犁。

  身穿红衬衣的翠,在小路上渐渐化作一个红点。

  陈东风看着翠的身影完全隐进原野,才将犁铧插进土里,并甩响了手中的牛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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