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了一程，陈东风回头一看，王元子竟追了上来。王元子两只像粉藕一样的手臂在水池中划得像两只水车轮子。陈东风在电视里见过游泳比赛，那些运动员用的是同王元子差不多的动作。陈东风不会这样的自由泳，只会侧泳，歪着半边身子，在水中一下一下往前拱，速度不算慢，却是乡下水塘中的野路数。见王元子在追，他顾不了许多，丢下不太熟练的蛙泳姿势，改用侧泳同她较量起来。一男一女在池中追逐，引起其他人的兴趣，除了黄毛以外，大家都在起哄喊加油。王元子的速度终究比陈东风快一些，一圈之后，就追上了他。王元子伸手在陈东风腰上一按，陈东风身子往下一沉，再也无法往前游了。
二人在池中面对面地踩着水，王元子忽然抬起巴掌在陈东风脸上打了一下，同时骂了一声，乡巴佬，看你还敢不敢骗我！
这一巴掌打得满池的人都静下来。
王元子用了一个漂亮的仰泳姿势，在陈东风面前转了一个圈，并且有意将胸脯挺得高高的，让浪花只能在乳根上打转。仰泳表演完了，王元子又来了几下蛙泳，然后是蝶泳。游泳池里就她一个人在动，别人都在看。王元子游得正起劲时，突然一个转身爬上岸，钻进更衣室，将一件T恤衫往身上一套，便扬长而去。
游泳池又喧闹起来。陈东风一个人待在深水区，黄毛叫了好几声他都不应，黄毛爬上岸，绕着游泳池安慰他，他也不理。黄毛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抱着救生圈，摇摇晃晃地向深水区中央漂来。陈东风怕她出事，连忙迎上去，抓着那救生圈往岸边拖。到了池壁附近，陈东风正要往岸上爬，黄毛在水底将他的裤腰扯住。他不敢用力挣扎。黄毛说，你得听我解释，你不能同王元子计较，她是个疯子。除了游泳，什么都不会干。她病了以后，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后来还是一个到县里搞“星火计划”的人出主意，水可以治好人的许多病，婴儿一到水里就变得特别安静和灵巧，说明人与水有着说不清的神秘联系。王元子家里人信了这话，一天到晚让人教她游泳，夏天就在县里，春秋和冬天就到外地去找温泉游，游了三四年，王元子竟真的恢复了人模人样，不再是一见到美男子就上去问别人爱不爱她。好多人都说，这游泳池是县委书记亲自批的条子，特意为王元子建的。王元子来这里游泳从不买票，这一点是真的。黄毛不管陈东风爱不爱听，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她还说王元子这种病，受到刺激后，随时都会复发。
陈东风平静下来，他告诉黄毛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陈东风见路边有一块显然是从运送石料车辆上掉下来的石头，他不顾黄毛的埋怨和反对，捡起来扛在肩上。黄毛陪着他走了不到二十米，就拦住一个熟人，坐上自行车后架先走了。陈东风将石头扛到小河边，见那石岸已有基本形状了。他向四周打量了好久，实在看不出陈万勤修这石岸有何意义。石岸通常是抵挡洪水冲刷与沙石流失，然而在这座石岸上下，废土废渣被太阳晒得直冒火星，赤脚走上去，就像肥肉放进热锅，烙得哧哧响。
陈东风回到屋里一个人坐了一会儿，便提上菜篮去菜场买菜，刚进菜场就听见有人喊，扭头一看是墨水。墨水指着在一间小屋子里卖卤菜的胖女人说这是我姨妈。奇怪的是她没有向她姨妈介绍陈东风。虽然没介绍，墨水的姨妈还是露出会意的微笑。墨水捡了半只猪肚放进陈东风的菜篮里，也不要钱就推着他到别处转。她帮陈东风选了几样别的菜，回头路过她姨妈的卖菜小屋时，二人耳语一阵，她姨妈又添了半斤熟花生米放在陈东风的菜篮里。出了菜场，陈东风几次想将菜篮拿过来，墨水都没有给，她还说今天是照乡下的规矩来的，男人不能提菜篮，提菜篮是女人的事。到屋门前，墨水还不给他菜篮，她跟着陈东风进屋。陈东风正要说谢谢，墨水径直走进厨房，要露一手烹饪手艺给陈东风看看。她吩咐陈东风将菜洗了，并指挥他将荤素菜切成不同形状。待一切都准备好了，墨水这才亲自动起手。陈东风几次想说自己在这个屋里没有权利留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饭菜做好以后，陈万勤还没有回来。墨水不愿等，她说两个人慢慢吃慢慢等更有情调。陈东风执意不肯，甚至连将菜端到桌子上也不让，他说乡下的规矩就是这样，否则就是对长辈的不尊敬。墨水嘟哝了几句什么，陈东风没有听清楚，但他很不高兴，差一点儿说出我又没请你来，是你自己赖在家里不走这种不好听的话来。
陈万勤回来时，电视机里已经在播本县新闻了。
他一进门就嚷道，又碰见那条大蛇了。
陈万勤说，这一次那条大蛇将身子横在路当中，拦着不让他过去。他等了好久见那大蛇还不让路，便想悄悄地从大蛇身上跨过去，谁知试了几次也没用，他一走到大蛇跟前，大蛇就将身子拱起来，高高地拦着他的去路，像是横放在公路上的那些红白相间的拦车杠。直到天上突然响了一声炸雷，大蛇才让开路，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陈万勤觉得这条蛇的来历有些蹊跷。
陈东风劝他以后别去那山上。陈万勤不听，大蛇有两次伤害他的机会，都没有行动，只能说明它对自己没有恶意。
墨水在一旁建议，陈万勤再去那山上，不妨带些雄黄。
陈万勤看了她一眼，回头问陈东风这女人是谁。陈东风只好作了一番介绍。
墨水将饭菜端上来，陈万勤尝了一口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接着又尝了其他几个菜，每尝一下，那道眉就锁紧几分。最后，陈万勤终于放下筷子，不高兴地说陈东风做的这些菜连猪食都不如。陈东风见墨水黝黑的脸上都能见到红晕，连忙说，陈万勤想吃什么，他重新去做。
陈万勤正要开口，一个挺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叫陈东风。
陈东风觉得是段飞机，开了门一看，果然没错。段飞机进屋后二话不说，从那只带密码锁的行李箱里，掏出一只塑料包放在桌上，让陈东风和陈万勤猜是什么。陈万勤不喜欢段飞机装神弄鬼的模样，让他有屁快放，若是搞贿赂，就请滚蛋。
段飞机笑着打开塑料包，露出一堆雪白的馒头来。
段飞机说，这是翠和水珠用今年的新麦粉亲手做的，来让陈万勤和陈东风尝尝鲜。陈东风明白，昨天吃用别人家新麦粉做的馒头时表现出不悦，被翠与水珠察觉了，这才用自家的新麦粉重新做了这些馒头。他伸手一摸，馒头还是热的，便拿了一个给陈万勤，自己也拿上一个，啃上两口，果然清香无比。陈万勤咬了一口，立即满面笑容，不停地说好吃好吃，一口气吃了三个。陈东风也吃了三个。
墨水也吃了一个馒头，随后便起身走了。
陈万勤吃饱之后，才想起来，让陈东风找了些酒给段飞机喝。段飞机直夸菜做得好。惹得陈东风不停地朝他使眼色。陈万勤笑起来，要陈东风别耍小心眼，自己其实是不喜欢墨水的，才故意拿话气她。同时告诫陈东风，别贪城里女孩的便宜，她们都是妖精，专吃乡下男人的精血，待到只剩下一把骨头时，便一脚将其踢开，或者让他当一辈子奴隶。
吃罢饭，陈东风正在收拾碗筷，县电视台忽然来了人，还扛着摄像机，要陈万勤说一说下午在县城后山上碰见大蛇的事。陈万勤还在为新麦馒头高兴，便耐着性子将两次遇见大蛇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电视台的人离开不到一个小时，陈万勤的形象就在电视机里出现了。电视里的陈万勤眼睛有些直，身手也不太灵活，说话还有些结巴。陈万勤越看越生气，伸手将电视机关了，还说一定是墨水通风报信，故意报复丢他的丑。等他发完脾气，段飞机才开口相劝，那些老干部，三天两头上电视，还不是呆头呆脑的，他第一次上电视就达到这种水平，已经够可以了，都能赶上大明星古月了。陈万勤知道那个演毛主席的电影明星叫古月。他心里一舒坦，就要留段飞机在家里睡一晚。陈东风半夜里要上班，段飞机可以睡陈东风的床。陈东风以为陈万勤会叫他到方月的床上睡半夜，一直等到段飞机洗过澡上了床，才听见陈万勤吩咐。陈万勤要他在沙发上歪一下，反正夜里要起来，不用睡得那么安稳。
陈东风又一次感到，陈万勤对于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
半夜里，陈东风起来上班，陈万勤在房里叫他将那馒头带上几个，送给高天白，让高天白也尝尝新。他在车间里将馒头交给高天白时，高天白连手也没有洗，就吃了一个。高天白正要伸手拿第二个，又缩了回去，自己对自己说，给女儿一些，让她尝尝劳动换得的鲜甜。
高天白又让陈东风单独操作。
陈东风刚将一根光杆夹好，正要在上面车削出螺纹，黄毛穿得整整齐齐地跑来，大惊小怪地问高天白，是不是真的发现大蛇了，现在电视里的假新闻太多，让人不敢相信。陈东风替高天白说是真的。黄毛还不罢休，缠着高天白，非要他详细说一遍。刚把黄毛打发走，汤小铁又来了。
车间的人一个接一个跑来打听，高天白不想再说，从陈东风手里接过操纵手柄，亲自操作起车床来。
这事刚了结，墨水又来了。
墨水不问大蛇的事，她要陈东风陪她到“一号”去。
陈东风知道“一号”是厕所，心里犹豫，但还是去了。厕所在夜里无人上班的总装车间后面，赶上路灯坏了，便是一片漆黑。过去上夜班，无论男女，习惯在车间外面找个暗处，迅速放空身子完事，只有万不得已时才邀人做伴去厕所。陈东风在厕所门外守卫好久墨水才出来。陈东风在头里走，墨水在后面紧跟了几步，然后叫了一声哎哟，有蛇！并伸出双手紧紧搂住陈东风的腰。陈东风一惊，就在他四处寻找时，墨水的双唇贴到了他的脖子上。陈东风全身颤抖起来，不知道如何应付这胆大的城里姑娘。墨水将双唇一点点地移到陈东风的脸上。陈东风忽然紧张地咳嗽起来，猛烈的空气喷发阻止了那对正要贴到陈东风嘴上的红唇。
陈东风说，我想喝水。
他抽身跑开时，墨水在背后说，陈东风，我爱你。
陈东风一口气跑到车间，蹲在茶水桶前，接连喝了四杯水才定下神来。
8
两个警察在街上拦住一辆满载石头的拖拉机，押到小河旁，将石头送给陈万勤。陈万勤不肯要，他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警察很年轻，不知道这是《国际歌》里的一句词，对此没有丝毫反应，只知道下命令。他们说，这些石头够陈万勤挑半个月，他们要用此来换取陈万勤三天不去县城后山。陈万勤坚决不干，他不怕大蛇，用不着别人担心。警察说，这不是他个人的安危问题，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以及接待上级领导的小宾馆，都建在山坡一带，他们必须保证大蛇不会伤害这些重要人物。商量好久，陈万勤才勉强答应。
不能上山，陈万勤感到怅然若失。他遥望大片墨绿的山林，猜测着县武警中队的三挺机枪到底埋伏在哪儿。如果他们像打仗一样，占着山头守着制高点，那就错到糊涂国里去了。不管大蛇小蛇，都不会爬到山头上去，对于修炼千百年的大蛇来说，山头更是禁地，那里太容易遭遇天雷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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