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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36章 花开无季(4)

  王元子还要打,却被汤小铁拦住。

  汤小铁说,老东西,你怎么受不住宠,粉笔是我放的。我见你张着大嘴想吃人,就找了一根杠子撑住。

  门卫一下子蔫了,他嘟哝道,我本来已猜到是汤小铁干的,可徐书记偏偏要提示一下,害得我白挨了一巴掌。

  汤小铁说,你挨了王元子的巴掌是你的福气和缘分哩!

  大家哄笑一阵,四散而去。

  王元子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跑车往技术科门口走。车后架夹着的小包里露出一根游泳衣的背带。陈东风跟上去说了声谢谢。

  王元子说,我说的是真话,不用谢。

  陈东风说,我也说句真话,你不要同方豹子一起游泳,你会吃亏的。

  王元子说,除非你陪我去,不然你就别管。

  陈东风没有回答。

  新车刀很难磨。陈东风顶班操作时,徐富发给他一些量具和刀具。别的倒没什么,这几把硬质合金车刀一看就明白是没人愿意要的。刀体特别大,刀片很小,而且焊在正中央,光是磨去多余的刀体就要费去很多时间。车刀一磨就烫,硬质合金又不能用水冷却,必须让其自然冷下来。一个钟头过去了,陈东风还没有磨好一把车刀。李师傅来到砂轮间,看了几眼就说他被高天白教实了心眼,她当车工快二十年,不管什么车刀从来都用水冷却,有时候硬质合金刀片都磨红了,照样往水里一扔,使用起来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

  陈东风说,我看了书,书上也是这么说的,用水冷却会降低硬质合金的性能和寿命。

  李师傅说,在阀门厂里有两种话不能听,一是高天白的,二是书本上的。听高天白的,别说养老婆孩子,连自己也养不活。听书本上的东西等于自毁前途。书上教农民别进城,书上教年轻人去寻找纯洁的爱情,可现在哪个在听这些鬼话。农民不进城能发财?谈恋爱不看对方物质条件,那不等于往火坑里跳!

  说着,李师傅将陈东风放在地上的两把车刀捡起来,扔进旁边的水桶里。她说,有事问我保准你不吃亏。

  陈东风手里还有一把车刀,车刀已经很烫,他仍旧没有将它放进水里。

  四点三十分换班时,陈东风终于将三把车刀都磨好了。

  陈东风没有在C6140车床上班。他操纵的是一台C6136车床,就在高天白的那台C6140车床前面。他前面是黄毛。墨水则在斜对面的另一排。那一排几乎全是专门车阀体的简易C660车床。操纵这些车床的都是男车工,加工过和未加工过的阀体绕着车床码得老高,每台C660车床都像是安置在特殊掩体中的导弹发射器。墨水的车床也是C6136,她夹在那些掩体中间,常常让人视而不见。

  墨水一到车间就将陈东风叫过去,拿出几块油炸鱼要他吃。陈东风不想吃,他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给她看。墨水硬是将一块鱼塞进他嘴里,不停地说他苕,告诉他顶班第一个月按规定是不计算定额的。墨水要陈东风趁此机会多做准备,多打点埋伏,留待下个月计算定额后应急之用。这时,黄毛在那边叫起陈东风来。陈东风应了一声正要走,墨水拉了一下他,并高声说,等一下,他在帮我哩!说着她蹲了下来,并示意陈东风也蹲下。陈东风刚刚往下一蹲,墨水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陈东风正要告诉墨水这样不好,黄毛已跑过来,她一探头说,你又不换夹具,留陈东风在这干什么?墨水说,你又不是车间主任,管不了我们。黄毛说,你留他在这儿偷嘴我当然可以管。陈东风将嘴里的鱼块吐了出来,说,别说些无聊的话,你们还是师傅哩。黄毛说,就是,师傅就要像个师傅样。墨水说,你像师傅?黄毛说,当然,他上班第一天我就教他如何开R。墨水说,小气包,这点屁事还好意思常挂在嘴边上。黄毛不理她,只对陈东风说了声,快来呀!

  陈东风帮黄毛换好车床上的夹具,正要走,黄毛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给他,陈东风没有细看,只是觉得这是一块到处开着小口子的不锈钢板。待回到自己车床边,再摊开来看,才发现这是一块车各种螺纹的车刀样板,方方正正的一小块不锈钢板上用砂纸旋出一些隐现着的花纹,中间是一个心形图案,四周是大小不一的三角形与梯形缺口,并分别用钢印打着英制梯形螺纹和公制梯形螺纹角度的29°、30°,以及英制三角螺纹和公制三角螺纹角度的55°、60°等标志。车间里只有少数老师傅才有这种车刀样板,有了它磨车刀时就不必凭经验估计。陈东风感激地看了一眼黄毛,并说了声谢谢。黄毛朝他妩媚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高天白在身后重重咳嗽一声。

  陈东风赶忙夹好工件,架好车刀。

  湛蓝的铁屑又飞旋起来。车刀像一只魔掌,平平静静地沿着满是黄锈的元钢缓缓抚过,留下一片铮铮如镜的明亮。那样子极像僻静无人的山间绿潭旁,一位少女脱去粗朴的衣衫,露出鲜白的身子,扑进潭水中。少女将身子在潭水中泡够了,略有羞涩地从水中爬起,抱着衣服起向小树林,披着一层潭水的身子,在太阳下闪耀着薄薄的银光。这景象陈东风十岁时曾经见过,元钢变幻后的身姿,就是那一回在潭水中赤身洗浴的方月。靓丽柔情近在咫尺,陈东风不敢伸手抚摸。湛蓝的铁屑已伸出七八米长,穿过车床,不急不慢地在地面上扭动着。黄毛第一个转身瞅着地上那漫长的翻滚,跟着四周的车工都将车床的自动车刀手柄搭上,腾下工夫也来看这怎么也断不了的湛蓝铁屑。墨水干脆停下车床跑过去,将那铁屑捡起来放在掌心上,细细打量它那翻腾的样子。枯燥单调铁灰一片的车间忽然有一种抒情的气氛,仿佛这铁屑是一根遐想的纽带,人人眼中都有了些许憧憬。汤小铁从车间那一头走过来,学着墨水的样子,也将铁屑轻轻地握在手中,并且第一次朝陈东风笑了一下。高天白也有些陶醉,他放慢了车床和手上的速度,不时用眼睛向那铁屑张望。

  靓丽的光彩接近了卡盘,陈东风将车刀退出来,刚刚活力无限的铁屑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轻轻嘘了一声。

  墨水走近了说,你还真行,我们先来这么多年,还没有车出这么漂亮的铁屑。说着她伸出手要摸那仿佛被褪去粗朴外衣的工件。陈东风连忙拦住她说,别动!墨水说,怎么啦,铁砣子摸不坏。黄毛在一旁说,你手太脏了,会损坏陈东风创造的车间之美。墨水说,我手脏,可心灵美。陈东风怕墨水还要摸,一提开关手柄让车床旋转起来。

  这时,汤小铁掏出一只钢卷尺,开始量那铁屑有多长。墨水忙过去帮他,并在随后大声宣布,加工车间铁屑长度的最新吉尼斯纪录是十米零三。

  汤小铁离开之前先到黄毛身边转了转,然后回头像是无意之中顺口告诉陈东风,以后别那么苕,以为车刀只能用砂轮磨,其实那多余的刀体可以先用钢锯锯掉,再磨就省事多了,车刀质量更有保证。

  车刀在转动的工件上轻轻碰了一下,又稍稍挪开一些,然后又向前进了一段距离。陈东风将自动进刀手柄一合上,车刀便挤入钢铁之中。车床轻轻地哼了一声,铁屑便飞溅起来。陈东风正感到有些异样,铁屑为何既不卷又不蓝了,高天白在身后叫了一声,停下!陈东风赶紧退回车刀,同时按下开关手柄。高天白关掉C6140走过来,一巴掌甩过去,先将刀架松了,转过车刀看了一眼,又用扳手将车刀卸了下来,拿在手中细看一阵。高天白问他磨车刀时是不是用冷水泡过。陈东风点了点头。高天白生气地说,磨车刀的事,自己专门叮嘱过几次,陈东风既然不听,自己也就不认这个徒弟了。陈东风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高天白缓过神来对他说,像李师傅她们那种劳动态度,硬质合金淬水和没有淬水的确影响不大,转速慢、进刀量和走刀量都小,车刀受到的挤压力也小,车刀因损伤失去的能力,还没有使车刀越过那不能承受的分界线。然而,陈东风是在进行强力切削,几乎是按照车床与车刀的能力极限在做,只要车刀一受损伤,切削过程中的巨大力量,会很快让车刀产生磨损,切削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陈东风换上那把没有在冷水中淬过的车刀。

  果然,湛蓝的铁屑又出现了。

  五点三十分时,其他工种的人都下班了,车间里只剩下车工和一名值班的维修钳工。陈东风想到王元子又该去游泳池了。天色渐渐黑下来。车间里不时有车床停下来,操纵它的车工悄无声息地离开两三个小时后,又悄无声息地溜回来。灯影之下,似乎在发生一些神神秘秘的事情。陈东风也花了十分钟出去一趟。他到作为集体宿舍的旧仓库里,看看方豹子在不在。别人告诉他方豹子游泳去了。他翻开方豹子的枕头,见几只避孕套仍足数地搁在那儿。陈东风多少有点放心,方豹子没有带上它,至少说明他们之间还没有亲密到随时可以发生一切的程度。

  回车间的路上,他看见方月提着一只饭盒在前面走。陈东风没有作声,就在身后悄悄地跟着。直到方月走进车间大门,他才意识到方月是给自己送吃的,心里顿时狂跳不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在黑暗处看着方月先跟高天白说了几句话,又跟黄毛聊了一阵,后来墨水招呼她,她又走到墨水跟前。

  正在犹豫,徐富忽然出现在身后,问陈东风不上班,在这儿站着干什么。陈东风支吾一句后只好往车间中间走。方月远远地叫了一声东风,陈东风装作才发现的样子,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月笑而不答,这让陈东风觉得她看出了自己心中的慌乱。幸亏徐富插进来,同方月开起玩笑。陈东风趁机回到车床边,手忙脚乱地动起来。

  铁屑的蓝色更加动人,流淌也更加舒畅。

  一股清香飘过浓浓的铁腥,沁入心间。陈东风不看也明白是方月过来了。方月看着地上纵横交错的铁屑说,一个月不见,你就出师了,徐富说你的技术能赶上一些老工人。陈东风说,高师傅教我花了不少心血。一刀走完了,陈东风临时停下车床。方月伸手摸摸被车过的工件表面,手背上一排浅浅的圆窝,像一只只含情的眼睛。陈东风一个恍惚,似乎又看见水潭边那少女的裸体。随后他又清楚地看见那手虽白嫩,但比锃亮的钢铁少了一种撼动心魄的光芒。他心里喃喃地说,应该到那水潭里重新洗一次。

  工件很烫,方月缩回手,转而将饭盒递给陈东风。

  陈东风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吃,直到快吃完了才意识到是鸡汤挂面。方月走时要他做完定额就回去,别在车间里泡,天热,要趁凉快早点儿休息。

  方月一走,黄毛和墨水一起围过来,轮番说方月既像陈东风的妈妈,又像陈东风的姐姐,对他这么好,温柔体贴关怀备至。说得正起劲,徐富突然吼起来,说她们若不想上班就回去,别在这里将新工人带坏了。他这一吼,不只黄毛和墨水,其他串岗的人也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车床旁。徐富背着手在车间走了几圈,不停地威胁说,若是大家觉得生产定额定松了,就给每人加百分之二十。黄毛小声嘟哝,我们完不成任务,你也拿不到奖金。徐富在车间待到九点三十分吃夜餐的时间到了才走。

  大家将车床一停,异口同声地说,徐富见自己被上报成副厂长,就神气起来了。一开始说时,话里还有些气愤,等到牵扯起肖爱桥,大家又对徐富宽容起来,说不管怎样,徐富还是比肖爱桥好,在肖爱桥眼里,别人都是一群无用的阿斗,是他指甲缝里的泥。

  黄毛当即说,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别人指甲缝里的泥,只不过那个别人不是我们,是当官的。

  高天白打断她的话说,谁也没本事将谁当成泥,谁若是真的变成了泥,那只能怪他自己。

  大家被这话说蔫了,洗了手便往食堂去。

  陈东风没有去。黄毛本来已洗了手,她见墨水也不打算去食堂,便改变了主意。墨水心里有些发毛,却又不好说,憋了一会儿,她才走过来,要陈东风送她上女厕所。陈东风要她邀黄毛一起去,墨水不肯,说黄毛的胆子比她还小,搞不好反而会吓着她。黄毛一开始并不作声,等到陈东风答应去以后,她才冲着他们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么大的车间,黑咕隆咚地吓死人,干脆我也去。黄毛将车床一关,车间里立刻变得一片沉寂。墨水说,到处都是电灯,有什么可怕的。黄毛说,那好,你待在车间里,我和陈东风一起去。墨水犟了不到一分钟,便匆匆撵上来。陈东风在离厕所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听见厕所里墨水和黄毛在小声争吵着。他多次听见臭不要脸和死不要脸这两句话。

  从厕所里出来,直到下班,她俩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东风同高天白一直等到接班的人来才离开车间。

  他开门进屋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陈西风和方月的卧房。房门依然紧闭,屋里有电扇呼呼的吹风声。他三下两下脱了衣服,便往卫生间钻。虽然是夏天,半夜里的自来水仍然很凉,他在莲蓬头下淋了一会儿,周身开始有一种清凉感。就在这时,他一眼看见墙角的废物篓里有两条满是污血的卫生巾,这是方月用过的。尽管陈东风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但他懂得女人来月经时是禁止做爱的。陈东风心里顿时变清凉了。

  4

  天气闷热,陈西风心里如同这天气一样。方月回来之前,他特意将一只西洋参用冰糖蒸了分两次服下去,准备同方月一起好好快活一场。偏偏方月在回家之前来了月经,尽管有她百般的抚爱,陈西风熬不住心里的难受,离上班时间还差半小时,他就爬起来往厂里走。

  一进办公室,陈西风就发现田如意在有意盯着自己。不知为何,他竟叹了一口气。田如意马上说,老婆回了,应该快乐才对。陈西风已经张开了口,才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田如意见他欲言又止,便知趣地岔开,将电话记录拿给他看,陈西风站在屋子当中,闻到田如意身上有一股醉人的香味。

  他忍不住问,你搽了什么香水?

  田如意说,没有,我从来就不搽香水。

  陈西风说,那你身上哪来的香味?

  田如意笑着说,是你的心香。

  陈西风没有接茬,他看见有一条电话记录说,油田的一份合同,大有希望,但对方关于回扣的附加条件,业务员不敢表态,希望陈西风厂长亲自跑一趟,而且越快越好。陈西风立即同那个业务员通了电话,问明情况后,答应明天出发,争取后天到达。放下电话,他让田如意给司机小张打呼机。隔了十几分钟,红色桑塔纳轿车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陈西风要小张下午什么事别做,先到厂医务室去吊一瓶氨基酸。小张一听就知道又要跑长途,不由得面带难色,他说,我中午才回,到现在还没有见上老婆面哩!陈西风说,我晓得,今天不走,明天走早点行吗?小张说,三天中有两天半在外面,我若是犯了男女作风错误,领导还可以谅解我,可我不能让老婆犯错误。陈西风说,你别痞了,快去买点西洋参什么的,开张发票,早点儿吃了早点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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