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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59章 生命放牧(7)

  陈东风是农民工中钱拿得最多的,他同别的车间主任一样分到一只密封的红包,里面是五百元现金。他给小翱翔买了些礼物,又给高天白送去两条鱼,再给雪花选了一条围巾。陈东风怕囚车里又响起告诉爸妈今年春节一定回家的歌声,他同田如意打过招呼后,到门卫室里去拿厂里的电视机,准备放到旧仓库里给农民工看,免得他们外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门卫不肯给,陈东风又从红包中掏出五十元钱给了他,才将电视机拿走了。

  陈东风一直同农民工在一起。赵家喜、方月、田如意、高天白请他去吃年饭,他都没去。然而,段飞机来请时他却去了。段飞机邀请了旧仓库里所有没走的人一起吃午饭。

  段飞机还到监狱里看望因拦路抢劫被抓的十一个外出打工的农民,一一问过地址,回厂后他让会计给十一个家庭各寄了五百元现金,落款是那些渴望回家的十一个人的名字。

  陈东风第一次真切感到段飞机确有吞并阀门厂的能力。

  段飞机过来给敬酒时,再次对陈东风说,我一直给你留着位置。

  陈东风终于有所松动地表示,我现在才晓得你这么有人情味。

  段飞机说,就凭这个,我走到哪儿也不怕别人说我是农民。

  段飞机要他再想想。

  陈东风真的想了,但他想得最多的是雪花曾经说过,他若不到翠表姐家过年,雪花就不再来阀门厂上班。

  那天晚上,旧仓库里多了几辆被撬掉车锁的自行车。

  很快,这些自行车又被陈东风交到派出所去了。

  从门卫室拿来的电视机开着,但没有人看。

  陈东风说,都这么闷着,不如上山去帮陈万勤捡些石头去吧!

  大家真的一下子都去了。

  6

  天上的雪花飘来几次。

  人间的雪花真的一直没来。

  过完年厂里就忙起来。陈西风、徐快和仍未拿到委任书的徐富商定,在省城召开订货会,地点就定在玉儿和小英工作的那家黄土高原夜总会。厂里许多人都被派去搞接待,文科长、田如意和方月被安排去打前站。

  陈东风是订货会报到的那天去的。

  走之前,赵家喜给他打电话,如果阀门厂让雪花去订货会上做接待员,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赵家喜听说雪花一直没来上班,反倒宽心地说声这样最好,他没有进一步说明理由,就放下了电话。

  陈东风一到省城,就发现玉儿神色有些不对,脸上粉脂很浓,却掩不住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伤痛。玉儿在夜总会很受尊敬,无论什么样的员工见她都喊玉总。

  陈东风被安排同文科长、司机小张住一间房。房间只有两张床,但为了节约会议经费,厂里来的人都是三人挤一间房,其中有一个人睡地板。这一点是陈西风亲自同玉儿谈妥的。陈东风明白自己将睡地毯无疑,哪知文科长半夜十二点钟出去后,那床一直空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又见他的人影。小张笑话他,一定是去打野鸡了。文科长得意地笑而不答。

  早餐时,陈东风见到小英,几乎不敢相认,虽然是制服,但小英站在哪里哪里就多出许多光彩。小英高兴地说,晚上她邀玉儿单独请陈东风喝茶。

  第一天,到会的客户就接近一百人。大家都很兴奋,只要与其中一半的人签订合同,阀门厂今年就要吃肥了。陈西风唯一担心的是怕同行插进来,特别是段飞机那一摊子。因为小张已经在附近街上碰见过那辆破吉普车了。陈西风要文科长提高警惕,绝对不能让段飞机混进会场里来。

  晚饭时,小英忽然改了主意说,玉儿今晚不能陪他,只能改天再说。陈东风本没有追问,小英自己又补上一句说,文科长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天夜里文科长又不在房里睡,早上六点回房,又准备倒头睡到上午十点。

  八点钟未到,陈西风便破门而入,将文科长从床上拎起来,将一沓纸甩在他的脸上。

  文科长迷迷糊糊地看了一遍,才知道是段飞机他们搞的产品广告。

  广告印得朴实无华,开头是一段故事,从《一封家书》谈到那十一个无钱回家过年起错念头的打工农民,讲到某兄弟厂货物积压无钱让职工欢度春节,是他们给十一个误入歧途的农民兄弟家里寄去过年费,是他们让出合同,给有难的兄弟厂,使其工人家家户户吃上温馨的团圆饭。故事的最后说,他们不了解自己的工厂同别的工厂相比有无优势,但是当别人有困难时,他们有着不必等到别人来求助,就会主动给予的仁慈爱心。往后是产品价格表和联系人、联系电话和联系地址。段飞机他们所有产品价格都比阀门厂的低百分之十。这些广告已被客房服务员送到每一位客人手上。

  很显然,是段飞机买通了夜总会内部的关键人物。

  文科长吼了一声说,我去找玉儿那个臭婊子。

  陈西风叫了两声没叫住,就带着陈东风和小张尾随而去。

  秘书小姐没有拦住文科长,他推门闯进副总经理办公室时,小英正在给玉儿揩眼泪。见文科长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小英就要按电钮通知保安人员进来。玉儿拦住小英,问文科长有什么事。文科长冷笑着将段飞机他们的广告扔到玉儿面前。玉儿捡起来看了一遍说,这个故事太让她感动了。

  这时,陈西风他们也进屋来了。

  玉儿继续说,换了我是客户,我也会要他们的货。

  文科长冷笑着说,我现在不想问,你是我的客户,还是我是你的客户。我只问一件事,谁让段飞机将这些东西送进来的?

  玉儿说,对不起,在我们之间的协议上没有这一条,我们只负责客人的起居生活,并不负责你们的合同成交量。

  文科长叫起来,你神气什么,别以为自己现在是副总,可你别忘了从前的底细!

  陈西风上前推了文科长一把,并让小张将文科长拖走。文科长赖着不走,绕着办公桌与小张打转转。

  小英护着玉儿说,我们商量一下,你们也商量一下,然后再谈。

  一进到里面的休息室,玉儿就放声大哭起来。小英怎么也擦不干她的眼泪,眼看半个钟头到了,小英就说,玉儿,这事你不要管了,一切由我负责。小英出来后,将陈西风叫到一边说她有个办法,可以请些公关小姐来帮帮忙。但这种事领导不能出面,只需文科长张罗一下就行。陈西风心里明白公关小姐是什么,他说这事得研究一下。

  小英说,这事不能研究,你装作不晓得,交给文科长和我就行。

  陈西风想了想只好答应,他叫走陈东风和小张,留下文科长和小英谈判。

  文科长早就听说,请公关小姐协助订货,是这类活动中百战百胜的法宝。小英一说,他就同意了。他明白如果因为段飞机的宣传单,将订货会搞砸了,自己有可能真的会被下放去铸造车间。小英牵线让文科长同一个叫晶姐的女人见了面,双方约好当晚安排三十名公关小姐来夜总会。

  当天下午,陈西风和徐快以及方月和田如意,都被省化工厂安装车间的头头接去聚会,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

  小英和玉儿请陈东风在江边一个刻意建成乡间农舍一样的茶馆里喝晚茶。她俩都穿着极普通的旧衣服,身上任何部位都没有作修饰,陈东风记得,这些衣服是她们在阀门厂时穿过的。

  茶馆店名很怪,叫“回老家”。三个很大很大的字,用黑墨写在一面粉墙,那样子极像是粗通文墨的乡下读书人的手书。屋里摆设的全是些乡下人用旧的桌椅板凳,服务员也全是慈眉善眼的老人。陈东风一进门,就有人问他,老家是哪儿的。小英如实告知后,三个人刚坐下,就有一个说着家乡话的老太太过来招呼他们。茶馆后面的花园里没有假山假水,草地上散放着一群羊,一头牛,还有鸡鸭和兔子。两个小孩在玩着一架水车,一对男女在用石磨磨着麦子。甚至还燃着一堆正宗的乡间火粪,风吹时一亮一暗,屋里屋外同时飘起一股熟悉而且醉人的酽香。坐在厅屋里的人中都是清一色地穿着朴素的旧衣服。茶馆里没有电话,进来的人也都不带大哥大和BP机,多数人都是独自坐在一把旧椅子上,除了用乡音同招呼自己的老人说说话以外,其余时间便望着后园的悠闲牛羊,一个人慢慢地品着那仅有的一杯清茶。一张茶几一支蜡烛,连街上的电灯光也被挡住没让照进来。

  小英告诉陈东风,那些孤单靠窗而坐的人,多数是省城有钱或者有身份的大款,特别是那个抱头趴在桌面上,身穿破棉袄的男人,小时候每年过年之前,就跟着奶奶来省城乞讨,如今旗下仅仅星级酒店就有两家。“回老家茶馆”就是他花钱修的。上这儿来喝茶的人他不收一分钱,只想让那些同他一样想念老家和思念亲人的人,在闹市里找到片刻寄托。据说,凡是来过这里的人,回去总要做一两件善事。

  陈东风说,那你们也是大款了。

  小英说,不是大款也能进来,你看看这小纸牌。

  陈东风拿起桌上的小纸牌,见上面写着,你的父老乡亲中,还有过得很苦的人吗,别忘了帮帮他们!

  玉儿一直没有说话。

  这之后小英和陈东风也不再说话了。

  整个茶馆都没人说话。寂静之中,那吱吱呀呀的水车声和呼呼啦啦的石磨声,将过去的岁月一点点地送回来。仿佛给那些满屋子无家可归的灵魂,找到些许依附。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真像回到老家一样,还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去。江对岸的灯光变得稀疏了。花园里牛羊已归了栏,水车和石磨也不再响了,屋里却响起了夏夜乘凉一般的老人的故事。

  老人细声细语地说:从前,有个老爷爷快要死了。他将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山坡上的那块地里埋藏着一件宝贝。老爷爷死后,按长幼之分,大儿子将地里挖了一遍什么也没有,二儿子再去挖,依然什么都没有。老大和老二丢下地不管了,三儿子就天天到地里去挖,那年大旱,好多人的庄稼都死了,三儿子的地挖得深,庄稼没有死,雨终于下来后,三儿子获得了好收成。三儿子明白,父亲说的宝贝就是劳动。他去告诉哥哥时,才发现老大和老二已经饿死了。

  陈东风小时候听父亲讲过这故事。

  其余的人显然也曾听过。

  大家都像小时候那样,听得入了迷。

  老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玉儿却被一个匆匆进来的人叫了出去。

  那人告诉玉儿,市长专线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黄土高原夜总会客房部,今晚有人搞集体嫖娼。市长下了命令,公安部门准备凌晨一点钟突袭搜捕。玉儿赶紧给陈西风的房间打电话,却没人接。问过才知道,小英将他们调虎离山,弄到省化工厂去了。

  玉儿明白是怎么回事,顾不上骂小英,赶紧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回赶。回到夜总会后,她让服务员打开所有客房的门,也不顾那床上不堪入目的样子,吩咐男人用五分钟收拾好屋子,女人则不管穿没穿好衣服,立即到楼顶的咖啡厅集中。刚好有个女孩今天满十八岁,玉儿送了一只大蛋糕给她,让她们装出是生日聚会。做完这一切,玉儿和小英刚下到大堂,二十名警察就冲进来了。咖啡厅里的公关小姐都是派出所的常客,警察不看身份证也知道,女孩的生日是真,庆祝生日却是假的。

  闹了近两个小时,警察们空手走了。

  接下来,参加订货会的客人们也跟着走了。

  公关小姐们没来得及收取的服务费,小英让晶姐出面找文科长要。文科长哪里出得起这笔钱。当即就有两个手臂上满是刺青的男人将他架了出去。半个小时后,那两个男人又将他拖回来扔进电梯,并限定他中午十二点以前交出六千元钱。

  陈西风和徐快闻讯赶回来,见客户已走得精光,恨不得将文科长活活掐死。身上全是暗伤的文科长求陈西风和徐快,无论如何先借六千元钱救自己一命。徐快骂他是不是还想活着再毁阀门厂一次。陈西风让玉儿先找个地方将文科长藏起来,自己则带上所有人到各个可能的地方,追回那些前来订货的客户。他们在火车站和机场堵住了一些人。可是已经晚了,那些人害怕留在省城,已照着段飞机的那些广告上的地址,前去签好合同,急着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最终结果是,陈西风他们只签了不到十五万元钱的产品合同,这些合同的利润还不够这次订货会的开销。当天的省城晚报,登载了段飞机那广告纸上的故事,并说这故事感动了许多客户,大家主动上门,两天时间,其合同金额就达到了四百八十万元。晚报还暗示,某些企业不走正道,而遭到市场的惩罚。

  玉儿明白这些都是小英为了报复文科长而设下的圈套。文科长一到省城就逼玉儿还那“最后一次”的欠账,否则就将玉儿以往的底细在其下属员工中公开。玉儿只好含泪屈就。可文科长每晚都要那“最后一次”,这才被小英察觉。

  玉儿责骂小英,不该为了一个人而害了整个阀门厂。小英则说,这样做不仅仅是给玉儿报仇,更是因自己恨阀门厂。玉儿劝她说,省化工厂那两个人对她俩也还讲良心,不但不再纠缠,还给她俩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在省城里当上了白领,从这点上讲还得谢谢阀门厂。小英说玉儿的心怎么越变越软,对坏蛋也慈善起来。玉儿让小英同晶姐说一下,这次就放文科长一马。小英告诉她,若不是自己先跟晶姐打了招呼,文科长的十个指头现在就只剩下九个了。六千元服务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少一个子儿,晶姐的鸡头就当不稳。玉儿叹口气说,文科长现在一个人养着两个老人两个孩子,他那职务又不肥拿不出这么多钱。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要小英到大堂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六千元钱交给文科长。

  小英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快十二点时,小英将晶姐找来,二人嘀咕了一阵,这才将文科长叫到楼顶咖啡厅。小英说,只要文科长学着狗叫,在这些公关小姐面前爬一圈,马上就有人给他六千元小费。

  这时,那两个男人找到咖啡厅里来了。

  文科长愣了一下,然后朝窗口走去。小英问他干什么?他说他宁可睁着眼睛跳楼,也不会在女人面前闭着眼睛当一只狗。他推开窗玻璃,吃力地爬上窗台。

  晶姐突然说,等等,你是条汉子,跳下去死了可惜,欠的账就算我的了。

  两个男人上去将文科长拖下来。

  晶姐一声招呼,所有的人都走了。

  剩下小英盯着文科长说,这是玉儿给你的六千元钱,拿回去好好养家,好好做个男人。她将一只纸包扔向文科长,也不管他说些什么,一个人扭头走了。

  在玉儿的安排下,垂头丧气的陈西风等人,同省化工厂的人见了面。做东道的玉儿,将两边的客人请到“回老家茶馆”。那个老太太给玉儿和小英沏茶时用乡音说了句,你们女伢儿在外面做事不容易呀,家里人也总在担心!玉儿和小英忽然扑到老太太的怀里低声哭泣起来。老太太双手搂着她俩,一会儿叫女儿,一会儿叫孙女,一边叫,一边轻轻唱起家乡的歌谣。

  牛儿吃草不吃根,

  石头睡觉不翻身,

  磨子里头长牙齿,

  灯笼里面长眼睛。

  老太太一曲还未唱完,自己也流起了眼泪。

  玉儿和小英从她怀里抬起头,一起唱起来。

  南瓜藤,苦瓜根,

  我是家家的亲外孙。

  家家留我吃早饭,

  两个舅妈不喜欢,

  抽双筷子水淋淋,

  盛碗饭来冷冰冰,

  一碗青菜淡稀稀,

  一碗豆芽半碗根。

  门一关,锁一搭,

  碗一盖,筷一叉,

  气坏我的好家家。

  歌声将茶馆唱得更静了,阀门厂和省化工厂的人都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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