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保守秘密

　　五环说：

　　维林为我保守秘密，不让人知道我被狗咬的事，我当活靶一次拿五块钱，一周两次就拿十块钱，当时是不小的钱。我赚钱有办法。维林反对我当活靶，不让我去我不干，我不能丢掉这好营生，我偷偷还去。小黄问我你是维林什么人，她这么照应你？我说她不是我的什么人，小黄说她不让你来当靶了，我说这关她什么事？小黄说这关我的事，我听她的，她不让我再给你机会，我听她的，所以我不让你再来了。我骂操你妈的，把护套一扔就跑。小黄喊，你还生啥气啊她都喜欢上你了，我没希望了他妈的！我真的生气，找维林算帐，埋怨她断我活路。维林只是瞪眼看我，看到我发抖，她说五环，你应该做大事的，你不应该当狗骨头。我大喊大叫起来，她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她再去找小黄，帮我找回工作，她就一直看我，我不停地骂她，她的眼泪蓄满，最后我不骂了。维林说，五环，我家里也不富裕，帮不了你，但你别去当狗骨头了，你读好书以后赚大钱，要是被狗被咬了要害，你还读什么书？我突然想流泪，当着生人的面，而且是个女人，这在我们乡下是很羞耻的。维林说，我知道你连伙食费都要自己挣，但你不要去当活靶，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就这样我爱上了他。

　　维林的家庭并不富裕，但她很快乐。她是少有的那种女孩，成天笑不停，问她有什么喜事，她就说不出。跟她在一起，我阴郁的个性改不少。她是班上唯一穿打补丁衣服的女孩，连我都不愿意穿打补丁衣服，她倒愿意穿，虽然她把补丁做成一朵花，别人看不出来，她却去和别人说，我这里原先是一个破洞，你看不出来吧？她不怕穷不怕羞是出了名的。她家在永林乡下，但看上去比那些城里来的女孩还有气质，她自称三脚猫，一点也不害臊，这真是少见。有很多男生喜欢他，可是她偏偏喜欢我，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有什么好？我到现在还不能很明白这个道理。她家乡永林有信主的风气，她也信，带我去过一回，永林的人很穷但很快乐，成天唱诗，也要我信主，把我说服了带到河里，按在水里。我从水里起来像做了一个梦，什么也没记住，回到学校还是想挣钱，对主一窍不通。

　　我们沿着道山路去防空洞看电影，维林腿有毛病却像耍杂技一样走在马路涯子上，有时还上断墙。她老爱开玩笑，喜欢装狗扑我，蹲在地上像狗一样歈动鼻子在我身上嗅，我觉得很好玩，也装狗嗅她，我们就像真的两条狗一样趴在地上，从地上开始嗅找，最后把鼻子凑到一起，然后嗅对方的头，脸和头发，耳朵，孙子子还喷气，发出点声音，像两条老狗。我们这个节目在糸里的晚会上演出的时候，赢得全场掌声。其实这真的是我和维林的亲密动作，我们经常像狗一样嗅，最后就嗅到一处，抱着对方吻。接吻的时候维林全身发抖，她有一个秘密，就是碰不得，我只有一碰她，她就要抖一下，呻吟一下，她的呻吟不像别人，像打了一个呃，像发冷。这是维林独有的，这是维林身上的标记。

　　我们经常去防空洞看电影，因为没钱就用菜票跟同学换钱去看。有一回在电影院门口维林把钱给了一个乞丐，结果我们电影没看成，还没钱坐车，只好走回学校，就走到半夜。回到学校进不了宿舍，在操场上呆了一夜。那一夜我想和她亲密，弄了大半夜还是没有成功，她不停地吻我，说喜欢我，就是不让我做成。

　　我爱维林，我说不出为什么爱她，但我跟你说，你要是见了维林不爱她，你不是人。她心肠好，脾气好，虽然腿有毛病，但一点看不出来，她的身材也好，特别是穿黑裤子的时候，个子不高的她有两条曲线柔和的腿，那时的她就很懂得穿衣，她自己把上衣改小一号，就像现在很多女人穿的那样，把她的小腰紧束，略显短的上衣把她的上身曲线勾勒，又令腿修长，脚穿一双五四样式的黑布鞋，白袜子。整一个天使吻过的女孩。

　　但很多人不知道她的好，也不知道她的美，因为她单纯，就因此欺负她，拿她开心。比如她爱帮助人，就特地找她借钱，然后不还。她有求必应，又不好意思催人还钱，弄到没饭吃，找我想办法，告诉你，我们被逼无路，竟到了去古旧书店卖书换钱的地步。我说你怎么这样帮人呢，这是好坏不分。她说她也知道有人是故意的，但她不好意思不帮人家。她保证下次她不会这样了，结果还是这样。所以全糸都知道文秘班有个傻瓜叫维林。班上的男生后来追她的人少了，也有这个原因，觉得她真的是个傻瓜，是二百五类型的，放在女生身上就更引人注目，吴为就亲口对我说，真是傻瓜找傻瓜。

　　傻瓜找傻瓜，他说对了。我也是傻瓜。

　　维林说：

　　我爱五环，因为他聪明，他每次考试都在前五名，当然他考得很辛苦。他很穷，穷到什么程度呢，我说给你听，有一回我看见他整天缩在图书馆里，有时一呆就是一天，有时甚至连续几天，看得我不理解。那时我还没有明确和他的关糸，我就也往图书馆跑，一步一步向他接近，我要看看这个怪人在干什么。有一次我坐到了他身边，看见他在做笔记。我就说你很认真的。他说我不是在做笔记。我就很奇怪，问那你在干啥？他举起手上的一本书说，我在抄书。我奇怪得要死，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见人抄书的，我说你真的在抄书吗？这样一本书你要抄完你的手指都要断了的。

　　他笑笑说没有这回事，我的手指是铁打的，说着他伸出手指给我看，真的，他的手指竟是黑的，这让我惊诧不已，指縫间已经长出厚厚的老茧，像一块盔甲夹在那里。他说我表演给你看，我能写到这样快。接着他在我的注视下开始抄，这是我看到的最快的书写，比速记还快，写出的字却是完整的，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五环得意地说，我怎么样？像不像一台机器？我想不到他会问我他像不像机器，就说，我很崇拜你，你教我吧。他说，好啊，但是你以后不要取笑我了。他又说，只有你知道我在抄书，我不想别人知道，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抄书。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已动心。

　　后来他把他抄的书都从箱子里拿出来给我看，居然有几十本，都是各科经典名著和重要的建筑学著作，我记得有一本是梁思成的。我深深感动，差点在他面前流下泪来。我知道他为什么抄书，他没有钱，他的钱仅够他吃饭，他每天穿着一样的衣服，但洗得很干净，他说是为了我才洗得这样白的，否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洗东西，他的时间要用来读书。我被这个抄书的人迷住了，因为我是出名的懒虫，从来不会好好地认真念书，我凭着自己有些小聪明临时抱佛脚，借了别人的笔记来抄，虽然没有五环成绩好，也能在班上混个前十名，让吴为羡慕得不行，说我是才女。只有我自己晓得我是多么懒惰，我这个懒惰的人遇上五环，是我的福气，要我改掉身上的坏毛病。我对五环说，你教我写这种字吧。他说，你学来做什么？我说我也想有这本事，也可以顺便帮你抄书。他说，不要你帮我抄，你学来没用。我大声说，你一定要教我，我就是要帮你抄书，你少罗嗦。他一下子怔住了，就凝视我。我也不说话。他说，维林，我知道你可怜我，知道我没钱卖书。我说你别这么说，我真的是被你的写字迷住了。他说，我是没钱卖书，但也用不着你来帮我抄书。我说，我一定要帮你抄，我告诉你了你少罗嗦。

　　他这人真是有些脆弱，在我面前就掉了好几次眼泪，不像男人，注定了只有嫁给我。我们常开玩笑说，不是我要嫁给五环，是五环嫁给我。他听了也不生气。我说你这样一个大男人竟在我面前掉眼泪，你不嫁给我还会有谁要你？他就紧紧抱我。我说，你愿意不愿意啊？他说，不是不愿意，是不敢想。我说，你还三心两意。他说不是，还是不敢想。我说，现在我们恋爱了，你要小心，你要是三心两意，我跟你不客气，我把你流眼泪的事说出去。他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我说，你有什么证据。他说，我说话算话。我说，说话算话有什么用？我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