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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地厚》 作者:关仁山

第79章

  这时候荣荣跑回来了。

  梁双牙抬头看了看荣荣,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荣荣张着小嘴喘着气,嘴里喷出了一股股的哈气。她想说那帮人让她和鲍真一块儿给骂走了,可心里又不情愿在梁双牙面前夸奖鲍真,所以就不提这段儿,只说那帮人让她给骂走了。梁双牙站起身说,谢谢你荣荣,他们走了,我也该去给大哥守灵了。荣汉林跟他谈完了事情,又叮嘱了两句,自己撅撅着去对屋打麻将了。

  荣荣从老爹的表情上看出来,梁双牙被老爹说通了脸颠红红的,带着紧张和激动。梁双牙看见荣荣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把身上的那把小提琴摘下来,慢慢递给了她。荣荣是个聪明、伶俐、活泼的姑娘,她以为这是他从城里买给她的结婚信物,便跳了一下脚说,只要是你送的,啥东西我都喜欢!

  梁双牙愣了一下,说不是给你的,是让你临时替我保管,等我有了钱,去郑州城的时候还要带上它,接着去找失主。

  荣荣听他讲了这把小提琴的来历,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心里想,他是个诚实可靠的男人。她打开琴盒,不敢动上面的琴弦又慢慢将琴盒关上,笑出了一对酒窝说到那天她也跟着他到城里去寻找失主。不经意间,荣荣又热又软的小手碰着了梁双牙的脸。梁双牙看见荣荣还是细皮嫩肉的不禁一阵心动。看着荣荣把小提琴精心珍藏起来,他就放心落胆地走了。

  冬天虽然寒冷荒凉,梁双牙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身子紧贴着荣荣,默默地走着。从村西走到村东,不见脚起脚落就到大哥家门口了,他接过荣荣手里的行李卷儿说,你回去吧!荣荣说,我陪你给大哥守灵!梁双牙说,那怎么行?

  荣荣说,怎么就不行?她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鲍真还在他家吗?梁双牙瞟了她一眼。荣荣瞪了他一眼。

  梁双牙脸色有些严厉,说,你不能这样,我们毕竟还没有结婚呢!荣荣说,你个傻子,我陪着你是帮你!我听见村里人瞎传了,说你娘你爹要把你大嫂留下来,给你当媳妇!

  乱弹琴,这怎么可能?梁双牙的脸色硬硬的,刚刚还是热热的目光又猛地变凉了。村里与他同龄的庄稼汉,脸是绛紫色的,一脸的皱纹如果不是在城里打工,他也会跟他们一个样儿。在荣荣的眼里,他的确比村里其他年轻人帅气一些,再说,生性高傲的鲍真姐都不能忘记他,不就是证明吗?

  梁双牙对荣荣说,就因为这样,你才不能陪着我。我一路都想好了,得先把大嫂稳住。如果大嫂带着粮食和孩子跑了,剩下的债谁来还?全都掉到我的脑袋上,可就惨啦!

  荣荣不再说话了。她抬头望了望大哥院里的粮垛,把那个行李卷儿塞进梁双牙的怀里,转身就走了。荣荣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双牙觉得怎么有点鬼的味道。

  梁双牙抬腿往院里走,被一张陈旧的蜘蛛网罩住了脸,一只黑色的蜘蛛从他冰凉的脸上滑落下去,他用脚把那个蜘蛛踩了。梁双牙进了门就在大哥的尸体旁跪下,使劲哭了一通儿,哭的时候,他没有细看大哥苍白的脸。哭声惊动了房里的娘、大嫂和侄女小翠,一家人都陪着梁双牙又哭了一回。玉环和梁罗锅这两天都在大立家,玉环抹着泪,扭头朝西屋喊,老糊涂虫,双牙到家啦!梁罗锅耳朵背,没有听见。双牙听见娘又喊了几声老糊涂虫,爹仍旧没见出来,他就抹了抹眼泪,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西屋去找爹了。

  夜已很深,西闾屋黑糊糊的。梁双牙伸手拉亮了灯,房里便亮灿灿的了。梁罗锅老汉好像是睡着了,硬挺挺地坐在炕头上,一杆烟袋含在嘴里,慢慢吸着,烟锅里已经没有烟丝了。老人塌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眉毛几乎都掉光了,梁双牙为爹的老相感到难过。自打从鲍家要回土地以后,老爹和娘更累了,尽管家里冬有棉、夏有单,一年四季都没有断顿儿的时候,但爹的心里不踏实,爹是为明天的日子担忧啊!毕竟爹还当过售粮大王,戴过红花,得过一屋子的奖状。眼下爹不行了,土地和庄稼也不行了。有种难言的失落和无奈,深深侵扰着老人。

  梁双牙心里一阵难过,说,爹,您在想啥呢?爹没有吭声,独自坐在昏黄的孤灯下,佝偻的身子收缩成一团,他的耳朵听不见啥声音了。老爹身体垮了,可他却是庄稼行里的一把好手。过去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勤劳和自信,绝不亚于城里工厂的八级工。爹能看天种庄稼今年就知道来年是旱还是涝,能凭着旱涝选种稻谷、大豆、玉米或是高粱。

  梁双牙记得二十年前,没有分地到户的时候,爹也当过几夭生产队队长,他是接的鲍三爷的手,给队里的人派活。大哥和大嫂跟爹分家之后,老爹侍弄着从鲍家夺回来的十八亩地,收获麦子、稻谷、大豆和玉米一万八千斤。这两年粮价跌了,市场出售价远远低于国家保护价,老人库存粮食好几千斤,粮库以没有仓容为由,拒绝收购。老爹依旧把汗水往庄稼地里洒,跟大哥一样赔了钱,身体彻底垮了,得了胃病也舍不得吃药,强挺着,对自己就像对待庄稼一样没有信心了。其实,最怕干活的老大是累死的,他在田头吐血的时候,老爹看见了,是老爹把他从承包田里背回来的。这给老爹的打击太大了,也许这将长久地在他心上投下阴影。

  梁罗锅老汉看见儿子梁双牙,张嘴想说点儿啥,又没说出话来,只是往屋里的土地上吐了一口痰,僵直的目光从墙壁上慢慢移过来。地上有猫和狗频频走动。

  梁双牙怯着眼神说,爹我回来了。梁罗锅被儿子失望和痛苦的眼神折磨着,久久说不出话来。莫不是老人知道自己在北京被强劳的事儿了?莫不是大哥的死刺激了老爹的每一根神经?梁双牙心中满是悲凉。过了一会儿,娘和大嫂进屋来,都默默地坐着,坐了很久。

  大嫂很瘦,乳房瘪着,脸上的皮肉松弛地贴在骨头上,三十六岁的女人,看上去像四五十岁。她把额前的头发撩了撩,说,他二叔,你吃过饭了吗?

  梁双牙说,吃了,在荣荣家吃过了。大嫂把挂在梁双牙裤子上的一棵草棍儿拿下来。梁双牙没敢看嫂子一眼,眼睛直直地盯着爹的脸。

  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墙壁,不时抬手往嘴里扔一颗豆子,嘎嘣嘎嘣嚼着。炒黄豆治胃病,是爹的一大发明。梁双牙想起来了,那年爹犯胃病,到医院做了手术,出院时还没凑足钱,爹就让大哥用自行车驮了两袋大米去给医院顶账。医院不收大米,后来是爹给院长跪下了。梁双牙心里一疼,问娘说,我爹是不是胃病又犯了?娘说,是啊我给他弄了一碗炒黄豆。梁双牙知道,这碗黄豆就是老爹治病的药了。墙壁上有一个黑红色儿的图案。梁双牙发现爹就盯着那个图案。双牙,你看你哥画的啥呢?娘说。梁双牙仔细看了看,说是太阳。爹说不是,画得不圆。梁双牙说是粮仓。爹说不是,画得不方。梁双牙说是房子。爹还是说不像。

  梁双牙猜想着大哥当时为啥画这个,问嫂子是不是在场。嫂子描述了一番当时的情境,说他大哥肌在炕头咳喘的时候,身子被病痛折磨着,不时地翻动,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那天的夭气相当不好,西北风无遮无拦地刮着,土、废纸和树叶被扬得满天都是。大哥喝过药之后竟然咬破了手指,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在刚刚刷过的白墙上画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大嫂进屋的时候,发现大哥已经跪在炕上死去了,墙壁上的血都变黑了。按大嫂的分析大哥画这个就是为了遮疼,画的啥根本不知道。而爹始终认为这里有说头儿,这个不圆不方的图画折磨着他大哥却无情地把墙壁上的这个谜带进了坟墓。

  梁双牙一连睡了好几天,睡得很早,起得很迟,但睡眠的质量却不行。他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想呀想呀,想啥事情眼前总是晃着大哥留下的血画。娘开始对梁双牙说,让他把嫂子留下来,说这样一家人就不会散了。梁双牙不说话,娘看见儿子眼里噙着泪,就悄悄躲到猪圈旁抽自己嘴巴去了。

  这个尴尬局面竟然被对门的周五婶瞧见了。周五婶是荣家派来说情的,提议要梁双牙赶紧结婚,荣汉林答应给梁家盖一院漂亮的新房。这条件诱惑着玉环,玉环就颠着脚跑回梁双牙屋里,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谁承想儿子早知道了。梁双牙并不怎么高兴说先把大嫂的事情解决了再说结婚吧。娘懂了。

  大嫂往梁双牙房里来过几趟,最后一趟竟然把女儿小翠和儿子亮亮也带来了。进了屋,她一只手扯着儿子,另一只手扯着女儿,让两个孩子给二叔跪下磕头。

  梁双牙赶紧从炕上爬起来把两个没了爹的孩子扶起来,说,嫂子大哥尸骨未寒,眼下说啥都未免过早吧?

  嫂子愣住了,伤心到了绝对的无奈。她,说二叔,已经有人给你提亲了,大嫂要你当着侄女侄儿的面儿,给个死话儿,大嫂也就踏实了!

  梁双牙肚子里编好了无数谎话,到了该用的时候却怎么也说不出了。为了还清大哥家的债务他可以哄住大嫂,可他不能欺骗两个孩子。他把两个孩子扶起来,说,二叔不会亏待你们的!然后让大嫂把两个孩子带好,拣合适的时候,选个男人进来吧。大嫂的指望被浇了一盆冷水,拽着两个孩子啼哭而去。

  梁双牙心里酸了一阵儿然后继续躲在屋里睡觉睡着睡着就想荣荣了,后来荣荣的脸又变成了鲍真的脸。他不能这么永远地拖下去了,如果大嫂发动孩子,再鼓动爹和娘来逼他,那真的就很被动了。要是放着荣荣这样的黄花闺女不娶,鲍真也错过了姻缘,却娶了大嫂,自己这辈子可真就白活啦!

  睡到傍晚,梁双牙忽然爬了起来,找爹找娘说了自己的想法。爹自打知道了荣汉林放高利贷,就坚决反对儿子与荣汉林家结亲,娘倒是觉得自家攀了高枝。梁双牙说想跟荣荣先领了结婚证,但不办婚礼,他要借荣汉林的势力把农民经纪人协会搞起来。老爹不懂啥协会,只是让梁双牙想法把存粮卖出去,还了村里的账。梁双牙说农民经纪人协会就是农民的经纪人,专门给农民卖粮卖菜的。娘对着爹说,老糊涂虫你听见了?爹半信半疑地看着梁双牙。

  亲事还是被梁双牙拖了下来,为啥拖着不办?梁双牙也说不出过硬的理由。那天,梁双牙一个人来到麦田上转悠,看见大嫂带着两个孩子悄悄去了娘家。大嫂夜晚回来,带了三辆汽车来拉粮食,她以为不会惊动双牙爷儿俩,可是没想到被荣荣看个正着。荣荣赶紧跑着去找梁双牙。

  当时梁双牙还偎在被窝里睡着,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沉,仿佛陷进一片刚刚翻过的湿漉漉的地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该咋过了。在外头的打工生活,使他已经有了人们所说的城里人的清高。他知道荣荣对他好荣荣跟他和鲍真都曾是同学。荣荣喜欢有文化有志气的小伙子,可她在梁双牙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这感觉是咋来的?唯一让荣荣心里硬气的就是她的家境,她家比梁双牙家富裕。可是荣汉林是怎么富起来的?梁双牙心里太清楚了。荣汉林不是个好庄稼人,他没有种过几天庄稼,在钢厂混了几年,却比爹这样的好庄稼人活得还好,现如今更了不得,已经成了村里一霸。

  梁双牙担心荣汉林搞的农民经纪人协会变了味儿,要是他把农经协当成他新的摇钱树,当成欺压村民的新工具,那样他梁双牙可就是村里的罪人了!如果跟荣荣结了婚,他就是荣汉林的女婿,他在村人眼里岂不就是荣汉林的帮凶?如果他背叛了荣汉林,荣荣能答应吗?可如果不依靠荣汉林,他在乡下势单力薄的能干啥呢?不过,这个农经协怎么办,还真得再好好儿想想。

  现在的梁双牙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记忆和想象,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忘不掉鲍真真的忘不掉,后悔自已不该与荣荣定亲,这样对荣荣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特别是当荣荣给他买新衣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骗子。

  这个时候,荣荣敲响了梁双牙家的门。玉环打开门,荣荣就跑进双牙的屋里,把脸贴近他的鼻孔,说,不好了,你嫂子偷偷拉粮食呢!她呼出的气息使双牙心里有些痒。

  梁双牙急忙爬起来,跟着荣荣跑出去了。跑到大哥家里,梁双牙扣下一车粮食,说这是给村里还债的。大嫂的弟弟很凶猛冲着梁双牙的脸就是一拳,鼻血喷出来,血气腥腥地减了荣荣一身。

  荣荣跑回家里找老爹荣汉林求援,荣汉林派来的人又打了大嫂的弟弟几耳光。夜幕里的格斗没有持续多久,梁罗锅老汉就走了过来。老头儿狠狠踢了梁双牙一脚,说你大哥没了,咋跟女人一般见识?

  大嫂尴尬地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就给爹跪下了,两只冰凉的手可怜地抓着爹的裤脚,眼泪禾声地流了下来。爹无力地挥了挥手,大嫂就爬起来,看了看爹的脸仍然不住地流泪。爹脸上要是没表情,她绝对不敢动粮仓,可是爹凄苦地笑了,笑得梁双牙和荣荣腿都软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嫂把粮食拉走了。

  清明节那天上午,梁双牙和爹娘来给大哥上坟。

  今年春天的气候不冷不热,冬小麦返青了,整个儿田野都让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哥坟头上的新土已经被冒头的青草遮盖了。梁双牙用铁锨挖来新土盖在大哥的坟上,刚刚出土的青草就又被埋住了。娘把带来的馒头、苹果和大哥平时爱吃的猪头肉摆辛坟前,拿出两根小小的白蜡,轻轻插在坟上的虚土里,又点燃了几根褐色的香。香烟和冥纸也都点着了,青烟在树木和坟边的杂草间缭绕,烟气从他们身后化人无边无际的天上去了。

  梁双牙扶着铁锨歇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一低头,又看见爹蹲在坟头前用树枝在地上勾画着啥。爹和娘先走了,梁双牙走过去,细细一看,爹画的很像是大哥在家中墙壁上画的那图案。

  那天村长荣立伟带人来逼债,朝梁双牙父子索要大哥欠的债。梁双牙跟荣立伟解释着啥,爹一把将荣立伟拽到大哥的屋里,让他看大哥死前咬破手指画的图案。荣立伟当即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没能说出一句话。他回去把这个事情跟荣爷和荣汉俊说了,据说那天夜里荣爷的脑袋整整疼了一夜,荣汉俊也是满脸恐怖。荣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群红色蝙蝠席卷了蝙蝠村。荣爷早上醒来就翻看自己的蝙蝠标本,标本里有一只红蝙蝠。第二天上午,荣汉俊和荣爷前后脚地来到梁家,看了看梁大立画的图案。荣爷很费解地摇了摇头,荣汉俊始终没有说话。梁双牙一直在心里猜测着,荣家人见到血画是啥心态?

  荣汉俊推着荣爷走后,梁双牙慢慢走到那面墙壁前,定定地看着忽然额头也冒出了冷汗,自言自语地说,大哥在玩儿啥名堂呢?这时候,有一群红蝙蝠扑棱棱地从屋檐下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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