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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地厚》 作者:关仁山

第92章

  这天早上,天色蒙蒙亮,鲍真还美美地睡着,就被院里的响动惊醒了。鲍三爷起得很早,他今天有幸看见了五只蝙蝠,鲍家以至整个蝙蝠村,就会有长寿、富裕、健康、好善和吉祥的福气了。在蝙蝠村,能够看见五只蝙蝠飞聚在一起的人不多,精通蝙蝠理论的荣爷都没有这个福分。鲍三爷兴奋得直搓手,感觉进城以后的日子不会错。五是神秘数字中最重要的一个民间医学都建立在五行学说之上。五色令人目悦,五音令人神怡,五味令人口爽。鲍三爷记得五常是仁、义、礼、智、信;而五行则是金、木、水、火、土。鲍三爷听老辈人讲过,蝙蝠的出现,如果与凤凰、麒麟、青龙和朱雀在一起就象征着国泰民安了。鲍三爷想啥就来啥,目艮前就闪现出这样的景象了。

  鲍三爷惊呆了好久,鲍月芝的呼喊才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跟月芝将一对樟木箱子抬到院里,荣汉俊支书就过来了。宋书记被双规以后,荣汉俊一直是蝙蝠村的敏感人物,甚至有传说他也被抓了。荣汉俊跟反贪局赵局长热线联系,还找了县长,做了不少工作,可以说平安无事了。

  荣汉俊前来,一是给上城的农民送行,二是发放土地人股分红款。鲍三爷知道,这两千块的红利,是鲍真她们的红苹果公司返还的,宋书记怕收提留款有困难,当初的合同就规定,鲍真公司的土地占用费,直接交给村里,村里扣除上交提留款后,余下的返还农民,算分红。

  尽管荣汉俊沪除了宋书记这个贪官,鲍三爷对他依然有看法。哼,宋书记刚来蝙蝠乡的时候也不是这样,还不是你荣汉俊这帮东西捧臭脚!他掂着厚厚的红包,朝荣汉俊笑了笑。荣汉俊也脸一短,肉横着笑,说三爷啊,你有福哇,你有个好孙女!鲍三爷看了看鲍真的屋子,递给荣汉俊一支石林烟,盯着他的眼睛说,汉俊啊,她不也是你的闺女吗?

  荣汉俊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说什么好。鲍三爷说,这么多年,我没说过一句吧,你误了月芝一辈子啊!荣汉俊满头大汗,嗫嚅着:我知道,我知道……鲍三爷说,知道就好啊!如今,我走了,真真在村里的事儿,你就多关照吧!孩子小,又任性,她啥地方做得不对头,你就替我骂她!

  荣汉俊接了烟,怯怯地摇头,说如今真真可不是凡人了,她的能耐比我大,我只等着沾她的光哩!嘿嘿嘿……

  鲍三爷听了这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挺受用。

  荣汉俊又到正房里看望了一下鲍月芝。他舍不得她离开蝙蝠村,可知道又是留不住的,今天村里有三十多户农民要搬进县城。荣汉俊对鲍月芝说,你到城里要好好治病,别舍不得钱,缺钱就说话,啊!

  鲍月芝无力地看了看他,感觉他也老了,啥恨啥怨都没用了。她说,往后到县里开会,就到家里坐坐吧荣汉俊听见她这样说话,眼泪一下子汪到眼眶里,多少年了,终于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啊!他低声说,我会常去看你。

  两人闷坐了一会儿,鲍月芝抬脸望了望他,眼睛里忽然透出悠悠的神往,问他,腰带山上的桃树,今年开花儿了吗?

  荣汉俊忙说,开了,开得挺旺,我亲眼看见的!

  鲍月芝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眼前就想象出来了,一片桃树林,桃花朵朵串串,大红、深红、绛紫、紫红混合着,火爆爆地挂了一树。荣汉俊还想再说点啥,看见鲍三爷进屋来了,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依恋地走了。

  鲍三爷在小院里转悠,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眼角便蓄满了泪水。这个时候,枣红马挣脱了缰绳,喟噃地跑到鲍三爷跟前,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咋处理?鲍三爷的脑子忽悠一颤。唉,这些天说来说去,到底也没说定把枣红马怎么办。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犯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着它了,听鲍真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尿,警察还要罚款呢!卖了它,怕马受委屈;杀了它,又真是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多年,他下不了手啊!

  鲍三爷手足无措,就敲了敲鲍真的窗户。鲍真被姥爷敲醒,没来得及梳洗,就赶紧跟姥爷商议率红马的归宿。她和娘意见一致,怕姥爷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鲍三爷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鲍真。可是,谁来杀马?

  正找不到合适人手,梁景田领着解放汽车来了。他是来帮着装车搬家的,杀马的活儿他可没干过,可为了在鲍真面前表现男人的强悍,还得硬着头皮去干。他穿着一身牛仔服,鲍真又给他腰间系上围裙。操刀之前,先要把枣红马捆绑起来。马在院里奔跑,梁景田满脸寒光,腮上绷出筋来,一个鹤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跃起,鬃毛飞耸,急急地跑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咬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院墙,又远远地荡回来。司机和鲍真急忙赶上来,齐手将枣红马绑了,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梁景田狠狠地举着刀,问,杀啦?鲍真看了姥爷一眼。鲍月芝从窗口抬头望了望。鲍三爷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鲍真大声喊,杀!

  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无声地淌着眼泪。鲍三爷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脸上冒着汗,眼泪也不停地流了下来。鲍真喊了一声姥爷,梁景田回头看了看鲍三爷,操刀的手落了下来。

  别管我,杀吧!鲍三爷喊着,缓缓站起身。可看见梁景田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他强咽回去,只觉得头一晕,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鲍真大喊,别杀啦!人们七手八脚把鲍三爷抬进屋里。

  上午十点钟左右,荣汉俊派来的人赶来,家具和零碎都装好了,鲍三爷才慢慢缓过劲儿来、鲍真告诉姥爷,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也许还能养马。一说不杀马了,鲍三爷马上就缓过气来。

  汽车出发的时候,鲍三爷牵着马跟随,鲍真让娘上了她的轿车。对门梁家的一个老爷子也随儿子进城,老爷子便搭乘鲍真的汽车。让鲍真吃惊的是,这老头儿原来一直骂街,进了车里却一声没骂,一上车就眯眼睡着。鲍真看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碗。老头儿过去讨饭时就拿着这个碗,有时候到鲍家用这碗盛一碗豆腐渣吃。老头儿家里生活条件不错,可就是想吃豆腐渣。汽车驶出村庄,鲍真看见村里不少人家也在搬家。今天是旧历十六,是个吉日。村东卖冰糖葫芦的李大柱,坐在双排座汽车里,龇着金牙跟鲍真打招呼。紧接着,卖菜专业户美兰嫂的拖拉机也跟上来了,美兰嫂就是车上梁老头儿的儿媳妇。柴油机的排气管子噗噗地响着,急急地喷出一股股黑烟。拖拉机后斗里的家具垫着麦秸,金黄的麦秸被风吹动起来,七零八落地旋转在人眼前,到处飘荡着。

  雪融化了,地皮湿湿的,有点打滑,整个车队开得很慢。大概是惊蛰时候下的雪,雪是存不住的。鲍真的汽车刚出村时,天上移着大块的云,高高的,含雨的浓云,过了乡政府,云团就飘走了,天空又渐渐透亮了。汽车爬上两乡交界的大道,往城里搬家的车辆更多了,拥拥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进泥浆里,在人们的目光下荡来荡去车轱辘沾满泥浆和草屑。鲍真看到这个场面,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美国小说《愤怒的葡萄》,美国农业结构调整的时候,美国农民也是成群结队地往西部大迁徙。她想,我们今天的一切是必然承受的,发达国家农业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啊!

  汽车堵住了。车队绕到卵石滩的时候,卡车开过去了。滩上的酥冰裂开了口子,清冷的河水涌上冰面,将封冻的冰碴儿蚕食着。鲍真的桑塔纳底盘低,过河途中熄了火,还是鲍三爷动用枣红马,将她的汽车拖上河岸。鲍三爷满口夸奖他的马,鲍真也美美地想这枣红马看来还有些用场!枣红马在水里劳作,竟拖上来好几辆汽车,累得它脖子缩缩的,后胯上原本绷得很紧的一团肌肉,也明历地松弛下来。过了河,村里的土地和庄稼彻底看不见了,枣红马不走,站在河边看着对岸,看了好久,好久……

  汽车驶进繁华的县缺,让鲍真惊讶的是,搭车的梁家老头儿只往外望了一眼,就直挺挺地死了。老人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间,嘶哑地喊了一嗓子:给我弄碗豆腐渣!当时,鲍月芝还被老头儿的喊话逗乐了。可老头儿喊完身子就直了,临走也没吃上碗豆腐渣。鲍真急忙把梁家儿子和美兰嫂都喊了过来。

  安顿好姥爷和娘,鲍真开车回到村里的老院。院已败落,瓦棱上满是枯黄的草,抖抖索索,瓦屋顶上的兽头挣狩地斜刺着。对面姥爷住的西厢房是空的,与她的闺房遥遥相对。过去,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都能听见姥爷的咳嗽声、吐痰声,这阵儿全没有了。窗前的马槽空空的,枣红马咀嚼草料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一两只家雀归来,在房檐下扑棱着,给她带来一丝活气。

  有很多事情,男人是不理解的。很长一段日子,鲍真都有意疏远梁景田。每每见到梁景田,她都用一种随和、平淡的目光望着他。她不爱他。

  可是对于梁景田而言,鲍真却是他唯一牵挂的人,他离不开她了。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还有她耕种的那一片土地,都是他所喜欢的。不管自己将来怎样,他都愿意无怨无悔地爱着她,直到把她娶到家里。

  此时的鲍真在商场上精于算计,在婚姻上也深谋远虑了。经历了与梁双牙的漫长恋爱,经历了与崔振广不爱的婚姻,她就成熟了,苏醒了,像收了庄稼的平原,一下子脱光了衣裳,赤裸裸的。赤裸的女人还怕屈辱吗?但是,鲍真对梁景田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她首先想到的是土地上的事业需要她,离不开她,而农场的兴衰成败决定着她的命运,也寄托着那么多父老乡亲对未来的希望。不是没有时间想爱情,而是她看不见爱情在哪里。那么多的资金押在土地上,岂能儿戏?她的农业计划已经出现转机,给包地以来一镢不振的衰败日子带来了虽然朦胧却感觉得到的盼头。她需要未来。

  春天的天气转暖。荣荣把鲍真喊到地里来,说有要事商量。地里正在放水,水亮亮地漫过垄沟打着漩儿,溅起一片噗噗的水泡,飞撞在荣荣发热的脚面上。鲍真无聊地往水里砸着土块,她的脸映在水中,不时瞟一眼荣荣水中的脸。她蓦然一惊,水里的脸在抽搐、颤抖身影在一点点缩、一点点暗,缩成了一只苍白的小纸船。荣荣,你说话呀!鲍真沉不住气了。

  荣荣脸黑煞煞的,不吭声,也不看她,好像鲍真做错了啥事情0鲍真说,荣荣,你今天脸色不对,你不说,我可走啦!

  我说!荣荣脆脆地说。她本来要骂鲍真的,而走上地头的时候才改变了主意。她看见鲍真刚刚从污泥池回来,显得很疲惫。

  鲍真姐,其实我也没啥大事儿,荣荣盯着鲍真的眼睛说,我想说说你和景田的事儿,是不是该办啦?鲍真摇摇头:办?我对他没感觉!荣荣大声问,人家景田哪点儿对你不好?鲍真心情睦变,感到气愤和委屈:你说啥?

  荣荣大声喊,景田为了我们,失去了多少啊?她尖着嗓子气恼地喊,他跟宋书记闹翻了,他给我们投资人股,他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他爱你!是冰也得化了呀!

  鲍真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看见荣荣不说话了,她才慢慢仰起脸:你说完了吗?荣荣从她锐利的眼神里感觉不劲了。

  鲍真把拢起的长发一下子散开松松散散的,有点疯狂:荣荣,我说过景田不好吗?可帮过我们的人多了,我都要嫁给他们吗?那样我鲍真结十回婚都不够,而头一个就是梁双牙!

  荣荣被噎回去,沉着脸,眼睛像两条水中的黑鱼。过了一会儿,她惴惴地走了。鲍真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坏透了。好心情已经被鬼吃掉了,她很沉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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