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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第12章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4)

  “卓玛意勒!卓玛意勒!”我的花儿朝旷野呼喊。

  “别喊了,他们这是有意躲开的。”我说着,竟有点忿忿然了。“这是卓玛意勒,不,还有洛桑老人的报复。可耻啊!”

  我的花儿,她眼睛中那熠亮的波光,又清又亮,闪闪地朝我荡来。苍茫的荒原,被雪覆盖了的荒原,变成一个浩浩无际的晶体板块了。在它上面,在白色的氛围里,在整个世界中,只有她那双黑津津闪动的眼睛存在着。我激动了,想说出我的心里话,但又不敢。

  还是我的花儿聪明,她细声说:“冷啊!”

  “不要紧的。”我说。

  我们开始动手建造雪窝子。末了,我坦然走向她。粗犷的荒原给了我野性的基因,如同沙漠的枯寂给了我男人的进取。我没有害羞,更没有担忧,因为我十分准确地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期待。我们躺下,在纷扬的大雪中,在凛冽的风声里,互相取暖,一会儿,身上就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真是一种野性的浪漫。可是,她嫌我,嫌我缺乏热量。

  “你摸,我的身子还是凉冰冰的。”

  我摸她的胳膊,的确是凉的,但我仍然要固执地去想:“我拥抱的是我的花儿的温馨的娇躯。”这并非是谵妄之言。温柔、馨香、姣好总是用来说明女性的。而对她来说,投入我的怀抱,也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温柔中融化。我是豪放的荒原喂养过的汉子,我不应该在乎那种规范化和程式化了的异性之间的接触。

  可是……我的心和手一起颤抖,我没有勇气解开她的衣扣。我非常清楚:在这种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的年月,我们的试验不会出现企盼中的那种结果--争取投资,建立青海湖性信息素研究站,保卫环湖的绿色。基于此,我没有信心去把精力和时间浪掷在毛毛虫的性研究上,哪怕这意味着我会因此而走向国际生物颁奖台呢。试验结束之后便是抗争,我们的绿色守护神的豪迈,我们的科学工作者的骄傲,将会伴随抗争的失败而荡然无存。绿色将继续消逝,青海湖将一天天干枯,环湖草原将成为一片广袤的沙原,扩展死寂,也扩展恐怖。那时,她的由秀美的脸庞、漂亮的身段和温馨的气息造成的女性的风采、魅力,依旧故我。而我呢?失去了对环湖未来的热盼,失去了对干涸枯败的憎恶和为了绿色的献身,也就只是个凡夫俗子意义上的男人了。而她倾慕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男人。青春的骚动、野性的浪漫带来的悲剧是不会有壮美色彩的。

  在夜色带给我们神秘、大雪带给我们机缘的时刻,我意识到了我们的科学试验的荒唐,也意识到了浪漫结合的荒唐,更意识到了这场“大革命”的无情。

  我们无语。在雪被底下,我们默默无语。我的花儿,你为什么也要默默无浯?刹那间,我觉得她怅怅的眼光把我的灵魂掏走了。

  大荒原黑梦

  奔腾的荒原、疾驰的大湖、倾倒的地球、耸动的地平线、旋转的字宙。益西拉毛,像饿狼扑向累倒的血液还在滚沸的活尸,像忠实的猎狗为了获得主人的信任,英武地射向一只逃命的沙狐,像劈裂大地的闪电,像划过草尖的疾风,像水脉一晃,像投向情人的一瞥惊心动魄的目光。而路途依旧遥远,脚下依旧坎坷。那肿胀的奶头已经裂开滴奶的口子了,一道,两道……我这个高超的骑手还俯身看见了那隐现在乳尖上的第三道裂口。可它的头颅却不肯低下,眼光的投射还是那样熠熠有神。

  荒原,假如你承认你就是我们的爱,你就永远不会看到我们的疲惫。益西拉毛,那让雄性感到羞赧的气派昭示荒原注目:它将成为环湖首屈一指的枭雄。它已经失去了,失去了母爱的温柔,失去了女性的和顺,变得狂暴了,粗野了,倔强了,潜藏于生命底层的兽性的残忍使它不顾一切了,包括自身的安危。是的,爱是仇恨和疯狂的源泉。

  然而,环湖,荒原,自有复仇的办法,它用广袤无边和起伏不平,用承受热阳烤炙的无私,用生产逆风的办法,冷酷地试图挫败征服者。既然人们对它不那么彬彬有礼,它也无需对益西拉毛温文尔雅。悲歌在飞奔的四蹄下低吟,越来越浑厚沉闷了。

  清晨,出太阳了,而雪花还在飘洒。我的花儿掀开雪被,坐起来嗔我一眼:“太可怕了,我和一具僵尸睡了一夜。”

  我惨然一笑,看着她离开了我。而我依旧躺在那里,静静听着远方随晨风飘来的沉重的涌浪节奏,既无兴奋,也无伤感。一切都被茫茫荒原、被我的花儿的执著淡去了。

  是的,很久以前我就想过,应该把忧伤交给时间,流逝,流逝,只在需要的时候,只在生活用不着我们的时候,用回忆掬一捧过去了的事情,细细品味,也让儿孙们听听流年的回音,大概也是一种享受吧!可是,昨夜的平静已经证明,我的心已不再年轻了,该是掬一捧往事的时候了,可为什么反而变得健忘淡泊了呢?脑海中,那涌来荡去的潮汐之上,只有我自己的随波沉浮的身影。这身影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悠悠。

  我蓦然觉得我的身体飘然而起了,飘离了人类社会,飘向了创世年代神祇们的生活环境中。哦,原来我还没有到忘怀一切的地步,神秘的密宗院里,七彩绘就的神佛故事壁画中,不就有我的影子么?渺远的大湖,湖畔,神国仙妃--吉祥的鹿目女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像沙丘一样隆起的乳胸,在太阳潮炽情的拍打下,昂扬地鼓荡起伏着。终于,那母亲腺的喷口,滋出了一道彩虹般美丽的抛物线,横跨天际,弧射向高原干燥的土地。

  土地上,一个人类的大孩子张大皮干肉裂的双唇,狗熊般吮吸。汩汩流淌,在孩子口中汩汩流淌的地球第一台地的阴柔,这苦涩而解馋的救命乳汁啊!在我的人类先民的痛苦和欢欣之中,凝结成了文殊菩萨手中的那根粗壮的金刚杵,从脊梁上将我挑起。于是我能站立了,我能走路了。我的人类的母亲--鹿目女惊奇地望着我这两条强健的大腿,投来嫉妒的一瞥。

  求求你了,神圣的母亲,别再让我软弱无力地躺下,别拒绝我对你的崇拜,别再让我把心灵拴在地球的脖子上,徒作一枚心形的饰物。我要和你一起飞升。我是你的,你有权力汲取我浑身的血液,权充你的护肤霜或花露水,涂抹在肌肤上,育成你的女性的丰腴和嫩白。

  可是,冷酷的鹿目女并不在乎这来自人类的请求。她不理不睬地远去了,只把她的嫉妒留给了我。于是我也变得喜欢嫉妒了--嫉妒一切女性,嫉妒洪荒大地,嫉妒宇宙自然,嫉妒那个远星近月的夜晚,公猿给摩登女郎的那一个优雅的飞吻--这跨越历史长河的远程默契和褊狭的恋情,一下子使世界失去了平衡,人类从此分化了,分化成原始的团帮体系和现代的孤独群体。我就只好来这里,迫于无奈而又异常主动地承受这种被干燥钟情而被阴湿遗忘的苦痛,承受这种被阳刚锻造而无阴柔抚摸的煎熬,承受这种拒绝女性拥抱之后的孤寂无告的折磨。

  我明白我这是白讨苦吃,可即使这苦果会让我顷刻死去,我也不得不吃。我害怕密宗院里那些恐怖的幽灵扒去我的人皮,用我的腿骨做他们布道的法号。太威德布畏金刚怀中的裸女哟,据说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她投入这位愤怒神的怀抱,目的是现身说法,改变其贪欲凶残的本性。如果金刚欲念不灭、凡心不改,菩萨就会使他变作一头苦难兽,永远成为愤怒神们践灭的对象。

  我的花儿,你莫不是观音转世?莫不是想试探我是否还具有大漠中追逐女人的野蛮?在那一个创世的早晨,我的摩登祖先漫不经心地创造了我,而在今天这个依旧在创世的黎明,神祇们教化过的我,却要拒绝爱,拒绝给女人创造一个分娩的机会。我的菩萨,你的试探是拙劣的,我有能力抵制任何诱惑。

  遗憾的是,在我对女性冷漠的洋洋得意的回避中,我的人的尊严,我的男子汉的荣耀,我的雄性的血气和精气的作用,我的大自然和鹿目女赋予我的崛起与奋进的意识,轰然圮塌了,逸然而出的是洪荒--心的失落。然而,面对我的花儿,面对这场即将消逝的大雪,我的自尊却还要让我去说:大荒原,请不要为我忧伤。

  我站起来了,跨出雪窝子,望望远方的雪山,走向我的花儿:“怎么,今天还要工作?”

  “性信息素的迷向试验。”她和我都说的是人话,顿时将我从半神国半人界的密宗氛围中拉了出来。

  我愣怔着,又道:“可是,还会有雄虫么?”

  “试试看吧,还没到雄虫死去的季节,天晴了也许还会飞出来。”

  我一声叹息,引来她诧异的目光。她那一双黑洞洞的眸子被雪色染透,变得莹润了。可我怀疑她这是流泪。你呀,用美丽和柔情撞开我心扉的我的花儿,你是软弱的。尽管此时你比我更有勇气待在荒原,但最终在厄运面前,你会显得不堪一击。

  我说:“丢下你的试验吧,我们该回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我明白她的执著--要出成果,根植于环湖荒原的真正成果,不能震惊世界,也要播向远方和后代。这我同意,因为我勉强也算是“志士仁人”中的一员。可是,我们依旧是天真的。这里,环湖,荒原,虽然有丰饶辽阔的事业的土壤,但气候呢?在单色调的背景中,我们不过是几株惹人注目的花花草草,徒作了点缀。可我们却无法超脱,只能嫁给生活。就是说,等待吧,等我们的生活有了出息,我们的出息便在其中了。

  “好吧,我陪你到底。”我说。

  “如果仅仅是为了陪我,我就只好撵你走了。”

  “那你还要我干什么?”

  沉默。我抬起询问的眼睛,仍然是沉默。她有恨,她憎恶我的沉默,如同憎恶那种妨碍事业的高寒带的冷凉气候。看来,我是不能沉默的。

  我说:“如果,你的试验成了酒宴上助兴的闲言碎语,你还会来荒原么?来这里做一个普通的牧人?”

  她激愤地仰起头。她说,要那样,她宁肯再往西去,去昆仑山上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试验南国水杉的引种,或者去荒无人迹的大漠,为九级漠风吹折的一杆骆驼刺而伤心落泪。“反正,”她说,“不作无谓的牺牲。”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兀自前去,期望她跟来。她跟来了。白雪刺眼的折光里,有趣的迷向试验又使我们暂时忘怀了别的。

  雪后初晴,云烟淡淡,渐渐散尽了。雪光和日光的辐射交汇成荒原特有的物质空间。身前身后,好一个无边光景。轻清的风日里,正像我们期待的那样,雄性毛虫的声息渐渐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这大概是今年它们的最后一次航行,拼命鼓翅,拼命嘤嘤哼唱。我们在地上划定了一个迷向区,捉来几只雌虫分散着放置,又将八个含有超量性信息素的塑料泡沫左一个右一个地摆开。

  第一只雄虫飞来了,它找不到那个可以钻进去拥抱爱人的茧壳,可发达的触角又受不了那种强烈的性引诱的刺激,忽儿盘旋,忽儿俯冲,发出颤抖的鸣叫,把整个迷向区震荡得有声有色。

  人类到底是智慧生物,开起这种残酷的玩笑来,令虫、令兽、令整个大自然都望尘莫及。这只雄虫直到累死,也不会明白:引诱最强烈的,恰恰是虚假的。而它的爱的附丽、那个焦灼等待的雌虫,此时却默默无闻,它的纯真的光晕被一大片斑斓的华彩所湮没;它的质朴的、羞羞答答释放出来的性信息素,即使聚攒了整个生命的力量,也抵不过塑料泡沫的诱雄魔力。

  这只雄虫被迷惑了。但它执迷不悟,直到能量耗尽,直到爱的欲求彻底消逝,才颠簸着飞出了迷向区,飞不多远,便一头栽向大地。它大概是死了的,死得悲壮而惨烈。但它却无法勾起我们的怜悯。我们是骄傲而高贵的人类。我们又一次成功了。

  我的花儿的那张迷人的脸,绽成了真正的花朵--眉开眼笑:“用引诱剂干扰雄蛾,可以起到阻碍雄蛾寻找雌蛾的作用,而且阻碍作用随着剂量的提高而增大。这给抑制草原虫害的猖獗提供了极有希望的新途径。”

  “你真行,论文的腹稿已经有了。”

  对这赞叹,她由衷地感谢,也显出被赞叹者通常具有的那种不好意思来。可我,老实说,是违心的。我甚至为她的成功而恼怒,甚至默默预祝她在荒原的所有试验,都他妈一败涂地。因为这是一种得不到承认、也得不到推广的毫无价值的成功。眼看草场一天天缩小了,牧草一年年退化了,土壤一天天变质了,湖水一寸寸后退了。而使草场走向荒败光秃的,绝不是毛虫。

  一部分人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发展,也为了维护某种永恒的存在,颠前踬后,抛洒生命,理直气壮地要保护这个哺育了人类的大自然。另一部分人,也是为着同一个目的,却要践踏灭杀人类的摇篮。人类的悲剧性的结局,就在这种并行不悖却又对抗不息的过程中发生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碰撞,厮斗,流血五步,悲剧一幕又一幕。

  历史就在这种悲剧的无休无止的情节发展中演进着,缓慢而滞重地来到我们身边,待演完了这一幕便又会沉沉地离开我们。而我们却很少去考虑这些,尽管我们也许具有探明宇宙、把握宇宙、将宇宙窃为己有的智慧。我们意识到的只是我们活着,还要活下去。为此,我们必须即刻吃点什么。

  “我饿了。”我的花儿说,“去哪儿找吃的?”

  “洛桑所以有丢下我们的狠心,是因为雪窝子里睡觉冻不死人,可我们不能吃雪。”

  “你是说,他一定会给我们留下食物?”

  “你还算聪明。”我说。

  我们疲惫地来到曾经是洛桑家的那个地方,开始扒雪。我们的猜测是不错的,那只刨出来的羊皮口袋里的糌粑和酥油,足够我们吃两天的。那么两天后呢?

  “我看,我们还是应该找找他们。”我的花儿边吃边说。

  我点头,仅仅是为了避免第二次一定更难堪、更会让人失去自制力的雪地上的男女同宿。

  吃饱了,又胡乱咽了几口雪,我便将羊皮口袋甩向我的脊背。云雾飘来了,雪山消逝了,而对雪山来说,我们也在消逝。茫茫雪原上,一切都消逝了,也消逝了我的花儿的那张白皙丰腴的漂亮面孔。

  我突然停住,朝她吼一声:“你的脸!”

  她一惊,马上又指指我的脸。我一下子慌了,我意识到,她脸上的丑陋也出现在了我的脸上。

  “快走!”我拉上了她。

  她懵懵懂懂被我拖着,好一会儿才问:“这是怎么啦?”

  “雪光反射,妈的,我们得找个遮阳的地方躲起来。”

  她四下望望,沮丧了。雪原平阔,无遮无拦。她让我停下来,恐惧地望望我的脸,开始掏镜子。我一把抓住,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松开。我明白,一旦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她那张脸,一定会吓个半死。姑娘受不了毁容的刺激,除非她天生就希望世界被丑陋所充塞,除非她以丑为美,除非她娘给她进行过阿芙罗蒂德其丑无比的启蒙教育。想想看吧,原本是一种美不可言的娟秀隽逸,而现在却烙满了白花花的水泡,一个水泡就是一个待炸的炮弹,一旦爆炸,便又是血肉绽放。那感觉,我受不了,是人都受不了。

  我们又开始前行。傍晚了,晚霞被雪色浸透,白炽炽而又空荡荡的。她渐渐离开了我。我问道:

  “哪儿去?”

  “打兔子。”

  “我跟你去。”

  “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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