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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第14章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6)

  在洛桑措木的帐房里,我见到了我的花儿。她还在睡觉。太多的劳顿,太多的忧郁和惊惧,使她像死了一般安详。在我吃早饭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醒。和我一样,她脸上的水泡大多已经枯平,不再让我产生那种头皮发麻、心里惊痒的感觉了。

  我问洛桑:“她的脸会好么?”

  “得找佛爷。”看我摇头,他又道,“密宗院的知刚佛,从灵鹫山上得来一个宝瓶,瓶里有佛唾,抹一点,保证姑娘的皮肉光艳得像观音。”

  “可是,密宗院已不存在了,他在哪里呢?”我问。

  洛桑说:“就在环湖,到处转悠着给人治病。”

  我的花儿醒了。

  我说:“你睡得真甜,梦见什么啦?”

  她不理我,起身出门。户外,迎接她的是卓玛意勒的笑声。此刻,荒原女的脸一定和朝阳一样烂漫。

  我坐不住了,心神不宁地来到草地上,对我的花儿说:“走吧,去拜佛治病。”

  “我还没吃早饭呢。”她说着拉着卓玛意勒进了帐房。

  我怅怅地踱向湖边,湖中有我的脸:蓊茂的林带托起高高的褐色石壁,上面刻着远古氏族神龙的图腾。林带下面,是一对深湛而幽怆的无名湖,被一道光滑凝重的山梁隔开。山梁突起处,是断崖,崖下有植被,绿树浓阴,榛榛莽莽,环绕着大海。大海深处,时时传出洪钟的声音和地气的热浪。大海下面是作为海湾港口的下巴。那柔和的曲线宛如女人富有神韵的音乐般的乳房。荒原太悠久,太广阔,太厚重了,我的视野里顿时消逝了我自己。轻浮的小小的我的恋情留意,有什么资格要执意存在呢?漫漫荡荡的绿色中每一棵小草纤细的叶片都显得具有非凡的伟力。

  是的,轻悠悠的草尖托起了整个人类和依赖智慧而日益扩展的宇宙,负载了变迁的历史和固体的现实。大悲大喜便从草尖上掠过,而一脉绿色的莹光,便是一张悲喜交织的面孔,献身于繁衍的女人和献身于创造的男人的面孔。我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如果你来到环湖、看到大湖、理解荒原的话,你就会明白:人类和自然最初的统一,也是男人和女人最初统一的阶段。人接受着原野的修饰,如同荒原接受着风、水、地壳运动的修饰。如果人的发展不是伴随着自尊的崛起,人就得承认:只有智慧和大地趋于和谐,智慧才是有价值的,才是永恒的,才会成为创造人类自身、创造世界和宇宙的原动力。

  我发现我的花儿已经站到我身后了,我说:“走吧。”

  “去哪儿?”

  “寻找活佛治病呀!”我说着朝她眨眨眼。

  她明白我眼中的意思了,恋恋不舍地挪动了步子。

  那边,卓玛意勒在朝我们喊:“把这匹马骑上,早点回来。”

  “马?不骑了。”我说。

  但卓玛意勒已将马牵过来,又递给我一根鞭子:“这马贱,它不走,你就打,只要鞭子狠,三个人它也能驮得动。”

  “我要是打死了呢?”

  “打死益西拉毛?哈!我怕它是个打不死的孬种。”

  不能再扯下去了,我拉马就走。

  卓玛意勒叮嘱道:“天黑以前回来。”

  “不会耽误你的。”我的花儿替我朗声应承,看我边走边瞪了她一眼,又说,“别生气,你已经是卓玛意勒的人了,你应该回来。”

  我摇摇头。卓玛意勒,你这头母熊,我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你恨不得把你对我也是我对你的引诱广告全世界。可这样赢来的荣耀,简直就像青海湖中鳇鱼集体放屁而浮现的一个比白布帐房还要大的水泡,招摇过海,一旦胀烂,就什么也不存在了。

  “胡扯!我怎么会回来呢。”我说。

  “别害臊,卓玛意勒脸上有字,我会读。她已经离不开你了。”

  我沉默,片刻,道:“你大概有点妒忌了吧?”

  她长叹一声:“我这叫自作自受,我又不是一只毛虫。”

  “别再提毛虫了。”我说,“要走就快走。”

  宝瓶里的唾沫,滚他妈的蛋!那不过是个逃开卓玛意勒追踪的幌子。从这里往南走,大约七八个小时后,我们会看到一个以红砖平房的商店为主体建筑、售货员比顾客多的县城,再从那里乘车回省府。我拉转益西拉毛,从它背上取下卓玛意勒为我们准备的路上吃的糌粑,撒开缰绳,又过去猛击一下它的屁股。

  益西拉毛前走几步,又停下,回头望着我们,似在说:“不要我了?”

  “不该让它回去。”我的花儿说。

  “它是个累赘。”

  “它会找不到家的。”

  “他们看到它的尸体也好,反正总得让他们明白,我们已经不再来了。”

  我又上前驱赶益西拉毛。我的花儿不再吭声了。沉默伴我们前行,好长一段路,好一阵寂寞。突然我们站住了。在邈远的绿岚冉冉的地平线上,一个白色的物体缓缓移动,渐渐近了,啊,一头白熊。我们犯傻,环湖总让人犯傻。

  “快走!”我说。

  “你害怕了?”她问我。

  “你不怕?”

  她摇头,可脚步却朝我挪过来,直到身子贴住了我。我捺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蹲下,翘着下巴瞩望前方。白熊走走停停,越靠近我们行动越迟缓,有几次,甚至歪斜着身子倒了下去。

  “它大概老了。”我说,“老了,吃不动草了,走不动路了,无法危害我们了。”

  我的花儿倏地站起。

  “干什么?”

  “打熊。”

  “蹲下!”我吼一声,一把拽她坐到草地上。

  就在这时,像是从哪个地洞里冒出来的,两道灰色的闪电出现了。没等我们分清是狼是狗,那白熊便发出了一阵悠长而沉闷的哀嚎。它朝扑过来的敌人左扇一掌,右扇一掌,之后便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两条灰狼狞声叫着,爬到它身上来回跃动。

  我掏出火柴,又脱下外衣。一会儿,我忽地站起,挥动着火光闪烁的衣服,用最大的音量又喊又叫。我的花儿也随着尖声叫唤起来。狼跑了,在雾气飘逸的远方驻足,睖睖地眺望我们。我拉着她,屏声静息地走了过去。

  白熊已经不能动了,毛烘烘的肚皮上,有两个喷吐着血浆的深洞。它死了,终于悲壮地死了。在它死前的最后一刻,还用那聚集了生物元气的厚掌,捍卫着它在荒原上的声誉。可是,它老了,可敬的荒原之王,终于老了,吃不动草了,走不动路了,也要受无能的狼辈们的欺辱了。

  我的花儿哀婉地挺立在风中,不忍离去,半晌,才说:“它好像就是你的库库诺尔。”

  “不是,绝对不是。”我不承认,我永远不能承认,“你没见它浑身白毛么?”

  “也许是忧伤和孤独造成的,像人的头发,熊一生都很孤独。”她说。

  我毫无根据地断然否定:“库库诺尔一定还活着。”

  我们忙乎起来。这时间,这地方,牛毛草还是一片鲜绿,而亭亭玉立的勾头草却已经愁思到枯黄。我们用手拔,拔了好多,可以在白熊身上盖起厚厚的一层了。于是,大火升起,烟雾蒸腾而弥漫。荒原上的孤烟,为孤独得过早衰竭了的荒原之王挂起了痛悼的挽幛。

  我们释放性信息素的工作结束了,就在这凄凉而庄严的白熊的葬礼中结束了,默默地结束了。青青高原湖--我的库库诺尔,沉重寥廓的环湖荒原,我的卓玛意勒,别了。

  我们默默前行,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会迷路。我们应该从沙漠的边缘绕过去。可我的花儿说:“那会绕到什么时候呢,不如直直穿过去。”于是,我们走进了沙漠,却怎么也无法走出去了。

  盖世土林--天神坟冢

  益西拉毛,你知道么,我们的环湖奔驰是微不足道的。真正的壮行应该是斩断黄道,让地球脱离轨迹,甩开太阳的牵引,突破银河堤坝,来一次独立自主的横冲直撞的旅行。

  曾有过这样的旅行么?可惜,连神祇们的记忆也不曾保留宇宙之王给地球以自由和自主权的那个日子。宇宙是孤独的,因为它不为人类所了解。

  希望也许在将来,我或者我的早已经逃出躯壳禁锢的灵魂,会看到天外突然有了无数陌生的迎春黄、玫瑰红的河外星系,而银河却似一溜儿淡云,飘逸在天文望远镜探寻距离的极点上。到那时,我们才有资格用天文学家透视大宇的眼光看地球、看社会、看自然、看人生,也看待荒原的神祇们;才有理由,在一次和外星系智慧生物的外交照会之后,用喜悦而激动的大块颜色绘就一行历史文字:人类不是孤独的,新纪元的诞生便是宇宙对话开始的那一刻。

  但这光辉灿烂的一刻的到来,只能在荒原隆升到极点的时候,任何力量也无法将它提前或推迟。在这漫长而乏味的等待过程中,我和我的益西拉毛也只有用这种生命的拼搏来驱散我们的寂寞了。

  黄昏来临了。天地又一次呈现出太初时的框架: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而在西天边际的天地结合处,大气在阵痛中骚动,书写于遥远年代的一部自然史以散发着血腥气息的绛紫色,赫然悬挂在那边。

  转瞬之间,我便领悟到了古巴比伦人用几个世纪的经验积累创立的“盖天说”的精义,并试图用它来大声疾呼着纠正现代天文学、生物学最新成果的胡说八道。我们,人类,为了适于繁衍,从地球的边沿走向腹地,侵占了虎豹豺狼的国土,然后安居,然后以无限惆怅的心情回首往事,然后又派出麦哲伦去寻找地球的边沿。因为善于怀旧的人类思念那个最辉煌的时代,人类从地平线走来的那一刻,便是生命最为繁盛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衔接着地球边沿的环湖漠地,是个每条鳄鱼都能讲一个美丽的神话,每一堆海藻上都有一个上帝,每一朵海生巨荷上都有一个睡美人的地方。可到了今天,它却变作了一片大沙海。人类开始唾弃并遗忘它,偶尔用仇视的眼光望它一眼,那也是为了要把人类的不肖子送来这里洗刷罪孽。我和我的花儿难道就是人类的不肖子么?可我们一直认为,我们是人中英杰,我们是一种永远不需要澄清的美好的事实。

  十万里雄黄,十万里寂寞,十万座相似的沙丘。黄沙,黄风,黄色的世界,我的剽悍的黄粱梦。高天之下,黄皮肤哲人那旷日持久的黄色的淡泊只能让我们大脑发木、意识退化。在经过一番左顾右盼、前冲后突之后,我们已经不再有即刻走出沙漠的打算了。

  我们坐在沙地上,吃饱了糌粑,切盼着黑夜的来临。因为黑夜会在我们面前遮去这死寂的黄色,会消去那种沙漠无际而生命可怜的悲凉的感觉。还有,当明丽的星辉恣情地向人暗送秋波时,当星光和眼光在空中互相追逐着谈情说爱时,人会产生一种博大而深邃的满足。那和平安宁的大气,那让筋骨陡然松弛的舒适感,会使人变作一股青烟、一脉岚光、一种温和的精神、一种忧郁的哲思,在黑色的古漠之上徘徊流荡。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星体在无边无际、无顶无底的空间游移,可它从来不会失落,更不会有那种感觉不到自我存在的空虚,也不会有那种由于行将毁灭而出现的轻飘飘的悲哀。人呢?既然我是一颗光彩熠熠的行星,我也不能失落,哪怕明天、后天、乃至永远走不出这片荒古沙海呢!古沙洲,请不要为我哭泣。

  然而,我的花儿却哭了。在我的身边,她用衣袖蒙住了眼睛,不断地抽搐着。

  “哭什么,有我呢。”

  “你?”她抬眼望望我,悲哀地摇头。她这是不相信我。

  我恼了:“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可伤心的?反正活着也没意思。”

  可我马上明白,这种恼火正是我无能的表现,我为什么不可以给她一些勇气呢?只要活着,只要我们的心灵世界里有自己的影子,有最美妙的生活的乐趣,沙漠和城市有什么区别呢?谢谢你了,无边旷漠的死寂和我的花儿的绝望,你们逼着我有所作为,逼着在遥见人生尽头的时候,去完成我的也是我的花儿的那一桩心愿。我隐约觉得,此时,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敢于撕去那层假装是人的道德面纱,我便可以粗手粗脚地给她换上皇帝的新衣,而当她发现她的女性的圣体已经在大漠晚照中裸露无遗了的时候,也会含羞带笑地安眠于我铁硬的毛茸茸的胸脯上。

  是的,我们必须用爱的沉醉淡忘我们的处境,必须用青春勃发的激情战胜孤寂的咬啮。

  我对她轻声道:“过来,靠紧我。”

  她抬起头:“干什么?”

  “你说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

  她茫然摇头。

  “难道你不想从我这里得到欢乐?”我说着,朝她挪了挪,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她先是一愣,接着便拿掉我的手,冷冷地说:“不行。”

  “什么不行?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看她回答不出来了,我又道,“别误会,我不是胡来,我是在决定我的终身大事。”

  她吃惊地抬抬屁股,又坐下了:“怎么,你还没有决定?那你为什么要和卓玛意勒……”

  “那算什么,我和她根本谈不上有爱情。”

  “撒谎!没出息的男人才会这样。晚了,已经晚了,你已经是她的人了。你不能忘恩负义,尤其是对一个牧家女。”她说着,起身,慢腾腾朝一边踱去。

  我也站了起来,我真想撵过去,老老实实告诉她,我什么时候都是对的,假如我要强迫一个女人,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假如我要追求一个女人,那也是美丽温醇的;假如我要抛弃一个女人,那也是男人情愫、汉子做派的证明;假如我要彻底忘掉一个女人,就更能说明我是一个真正的在大荒原顶天立地的拿得起、放得下的雄性之佼佼者。那广阔阒寂的大荒原,这漫漫荡荡的大沙海,铸就我的就应该是这种金子般坚硬的心灵,塑造成的就应该是这种金子般完美的人格。

  可是,我的花儿,你能理解这种荒漠人格么?你能从那种被文明染黑了的传统爱情观中走出来么?你大概是不能的。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必要去陈述我的心迹呢?旷漠是寂静的,寂静的伟大就在于:让人的嘴巴变成了毫无作用的装饰物,甚至也不用去听、去看、去想。耳朵,两片椭圆的树叶;眼睛,两颗闪现黝黑之光的石头蛋;鼻子,可以作为蚂蚁的避风港和借以贮粮、借以垒起蚂蚁蛋的洞穴;大脑,应该是塞满了黄色颗粒物的古拙的陶罐,或者可以成为雌性的智慧生物放歌舞蹈的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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