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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作者:杨志军

第12章

  美驼格尔穆停了一会儿,再次启程的时候,它意识到自己的奔跑已经和它的主人大柴旦和小柴旦没有关系了。在它心里,娜陵格勒的形象正在变成乌图美仁的英姿,鼎新驼行的寒冷也正在变成红柳泉的温暖。哦,红柳泉。没有理由一直呆在喇嘛湾的乌图美仁,早就应该回到红柳泉了。

  格尔穆加大了奔跑的步幅,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乌图美仁身边。它已经连续跑了三天三夜,它还要再跑三天三夜。六天六夜的连续奔跑即使汽车和火车也会筋疲力尽,但是从来不知道汽车和火车的格尔穆就像汽车和火车那样不懈地奔跑着。它仿佛看到红柳泉的驼栈外面,那些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老地方,到处都是乌图美仁焦急等待的身影。它追撵而去,发现爱人又一次害羞地藏起来了。美丽的姑娘你怎么还这样?我们又不是初次接触,又不是从来没有那个过。

  驼背上的大柴旦和小柴旦、两个脸上带血带泪的小主人说:“格尔穆啊,你有你的乌图美仁,可阿爸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回去干什么?告诉阿爸娜陵格勒的狠心恶毒吗?阿爸会哭的,一个大男人光知道哭,连骆驼也要笑话了。”

  就在主人的絮叨中,美驼格尔穆越跑越来劲。它激情飞扬,四蹄飞扬,整个雄风鼓荡的生命都在为了一峰美丽的母驼而拼命飞扬,哪里会想到红柳泉根本没有乌图美仁的身影,半月型的沙丘后面,藏匿着的不是爱人,而是比沙原还要浩瀚的寂寥空漠。它万分惊讶,就要发怒了,它已经发怒了。它一踏上红柳泉的地界,穿梭在枯枝败叶的柳丛里,沿着白冰覆盖的泉湖跑了一圈,就知道乌图美仁没有回来。它干啥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它停下了,偏着头质问驼背上的主人大柴旦和小柴旦:你们不是说让我相信你们吗?你们不是说一定会帮我找到乌图美仁吗?可是乌图美仁在哪里,你们说呀它在哪里?

  大柴旦和小柴旦一声不吭。他们沉浸在娜陵格勒带给他们的悲伤中,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思维调整到格尔穆的思维上,或者他们隐隐地怀有连自己也未觉察的嫉妒:凭什么阿爸就应该失去娜陵格勒,而格尔穆就不可以失去乌图美仁呢?他们没有理睬它,神情黯然地驱赶它走向了嘛呢石陪伴的驼栈。

  美驼格尔穆瞪起眼睛望着两个小主人,生气了,立刻决定再也不必服从并爱戴主人了。它再次跑起来,看到库尔雷克牵着一峰喇嘛湾的骆驼疾步走来,便冲过去,一头顶翻了库尔雷克,然后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坚硬的大蹄子几乎踩到他头上。

  驼背上的大柴旦和小柴旦惊恐地喊道:“阿爸,阿爸。”

  喇嘛湾的骆驼吓得跑向一边。库尔雷克爬起来,望着疯狂的格尔穆,忧急地叫着:“格尔穆,你给我站住。”然后追了过去,“大柴旦,大柴旦。”

  大柴旦知道阿爸为什么叫他,扯起嗓子说:“阿爸,娜陵格勒不是你的了,娜陵格勒把我们赶回来了,他和叔叔住到一个房子里了,大红的酥油灯笼挂起来了。”

  库尔雷克听着,差一点晕倒:“回来,回来,格尔穆快回来。”

  大柴旦解下缠在腰里的驼鞭,挥舞着说:“嘎嘎一驼的驼鞭,娜陵格勒送给我了,为啥?为啥?”

  库尔雷克大声说:“那是逢凶化吉的宝物,她这是祝福我们了。”

  大柴旦说:“那就归我了,嘎嘎一驼的驼鞭归我了。”

  库尔雷克喊道:“格尔穆,你不能再跑了,你会把自己跑死的。”

  格尔穆用执拗的蹄音告诉身后的库尔雷克和背上的两个娃娃:不能帮我找到乌图美仁的主人啊,你们已经没有资格管我了。

  库尔雷克看透了格尔穆的心,不禁骂了一句:“没良心的,迟早我要骟了你,你落到我手里我立马骟了你。”

  疲累加上饥渴,加上失去娜陵格勒后心里一片黑暗,库尔雷克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吃点,喝点,然后展展地躺在炕上,醉死过去。他快步走进驼栈,一把从墙上揪下牛皮酒囊,拔掉木塞就要灌,突然看到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在望着自己,那是姑娘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世界。一瞬间他泪眼模糊了,心说我的娜陵格勒啊,你怎么躺在我的炕上?他扔掉牛皮酒囊,跳起来扑了过去。

  酒倒出来了,从牛皮酒囊里倒出来了,清冽冽地漫漶在地上,灌醉了冬天的空气。

  焦虑和绝望让库尔雷克忽视了一个事实:大柴旦和小柴旦还在疯骆驼格尔穆的驼峰上。他们应该下来,但是他们下不来了。他们越想下来,格尔穆就越不会停下让他们下来了。

  美驼格尔穆被极度的失望和愤懑困扰着,朝着喇嘛湾的方向绝尘而去。胸脯大起大落的喘息正在提醒它:你已经累了,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只能慢慢地走,不能快快地跑了。可是它知道自己只能跑而不能走,因为它是美驼格尔穆,它不是一般的美驼,它是一峰情深似海、义重如山的美驼;对方也不是一般的母驼,它是母驼乌图美仁,一峰能够使最深沉的爱情昂然而起并在无边的眩惑中瑟瑟战栗的母驼,一峰你永远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为了它的一根毫毛你会穷尽整个生命的驼中美灵。

  格尔穆跑啊跑,就像一个美丽威权下的鬼魂、一个爱情驱策下的精灵,在地狱的操场上,跑啊跑。

  越来越慢了。它不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跑了,只知道如果到了喇嘛湾还看不到乌图美仁的身影,它就只能死了。对它来说,生命就是爱情,失去爱情必然要失去生命。它的生命是乌图美仁的,找到乌图美仁,就是找到自己的生命。可是连飞临巴丹吉林沙漠上空的斑头雁都知道,乌图美仁已经离开喇嘛湾了,它被一眼望不到边的驼群裹挟而去,正在走向南去藏原的必经之地柴达木。除非驼群返回来,可驼群为什么要返回来?当喜马拉雅大招募正以神的威力感召天下骆驼的时候,驼群和驭驼人的唯一信念,就是离开,前行,然后穿越。

  为了爱情的奔跑,转眼就变成了为了死亡的奔跑。天生就能感知骆驼心情的斑头雁,从日本鹿儿岛启程络绎不绝地飞往藏地腾格里海生儿育女的斑头雁,一声声地悲叫着:就要死了,就要死了,这峰奔跑的骆驼就要死了。

  正当库尔雷克扑过去准备抱住炕上那个人的时候,瘦兮兮的募驼男人田野从炕下站了起来,擦着眼泪说:“你要干什么?”库尔雷克愣了,同时也看清楚,躺在炕上的不是娜陵格勒,而是那个黄制服的公家人:一个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姑娘。

  库尔雷克拍了拍脑袋说:“搞错了,搞错了,我怎么把你看成娜陵格勒了。”

  田野说,谷子昏迷了很长时间,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会一遍一遍吸她脚脖子上的蛇毒,可是怎么吸也吸不出她的清醒来,就只好哭了。

  库尔雷克这才想起他带来了喇嘛一枝花,赶紧从怀里拿出来:“看啊,就是这一黄一黑两个药丸子,黄的是涂的,黑的是吃的。”

  正说着,一峰浑身雪白的小骆驼来到了驼栈门口,把头伸进来,看了看主人库尔雷克,噗噗噗地吹着气,好像是说:“我的骆驼爸爸呢?它不是跟你一起走了吗,怎么它没有回来?骆驼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库尔雷克走过去,怜惜地抚摸着小骆驼的头说:“小哈勒腾你好,我知道你来干啥,你的骆驼爸爸已经不在了,就是说,它死了。”说着,他滴下一串眼泪来。

  小骆驼小哈勒腾哞哞地叫着,好像听懂了库尔雷克的话。

  库尔雷克用手掌擦了擦小骆驼眼里的泪水:“小哈勒腾你去吧,找别的骆驼去吧,去告诉它们,我们要走了,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看小骆驼不走,库尔雷克又说,“你的骆驼爸爸是一峰好骆驼,是一峰懂人心听人话的骆驼,不像没良心的格尔穆,心里只有乌图美仁。乌图美仁没有回来是不是?我但愿乌图美仁已经把自己许给了别的美驼,再也不理它了。挨刀遭骟的格尔穆,居然把我一头顶翻了,居然从我身上跳过去了。这样对待主人的骆驼谁见过?不光你没见过,连你的骆驼爸爸也没见过。”他越说越来气,从地上捡起牛皮酒囊,使劲往嘴里灌了一口。

  小骆驼小哈勒腾见不得人喝酒,闪烁着晶莹的眼泪,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驼栈的门口。

  这时谷子睁开了眼睛,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田野喊起来:“醒了,醒了。”

  谷子想起来了,惊慌地说:“蛇,蛇呢?”

  田野说:“这一涂一吃还真管用。没想到大沙漠里还有这么神奇的药。”

  库尔雷克举起牛皮酒囊,咕嘟咕嘟喝完了里面的酒,然后坐到炕沿上,瞪着田野和谷子问道:“两个公家人,你们不光是来招募骆驼的吧?”

  田野说:“也招募骆驼客。”

  库尔雷克说:“你们说我是国家的人,我必须服从国家,现在国家需要我?”

  田野点点头:“对啊,对啊。”

  谷子吃力地说:“我知道你会明白的,你跟我们走吧,你让红柳泉的骆驼和骆驼客都跟我们走吧。”

  库尔雷克叹口气说:“我不管别人,我就管我自己。别的骆驼客去不去,你们去跟他们商量。”

  谷子问道:“你有多少骆驼?”

  库尔雷克说:“红柳泉的骆驼,一半是我的。”

  谷子从炕上坐了起来:“有没有一百峰?”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脚脖子倒了下去。还没有痊愈的蛇伤让她顿时很沮丧:“我该怎么办?总不能等伤好了再出发吧?”

  田野殷勤地说:“有我呢,你不用担心,大不了用骆驼驮着你。”

  谷子是高兴的,提起了她跟田野的打赌:“怕是你要当骆驼了。”

  田野认输地说:“当就当呗,当骆驼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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