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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作者:杨志军

第15章

  骆驼客们都说:谁说骆驼没有灵魂,连人都有,骆驼能没有?

  骆驼的灵魂是沙漠里的一股风,一股钻肉钻心的尘卷风,一卷一个仰绊。不信你就在大风中沙漠里试试,你试得出来,只要你是一个感情和理智都属于骆驼的骆驼客。骆驼客们还说,骆驼的灵魂是要找伴儿的,伴儿就是绊儿,它把你绊倒了,它就成了你的伴儿,就会常常跟你在一起,有时候保佑你,有时候挑逗你。

  那一天骆驼的灵魂正在找伴儿,找来找去就找到了他们。他们一共三个人:库尔雷克拉着骆驼走在驼队的前面,谷子和田野骑着马走在驼队的后面。突然刮来一股凛凛冽冽的风,缠了库尔雷克一下,过去了,缠了田野一下,也过去了,最后缠住了谷子,一缠就不放。谷子在风中摇晃着,身子一歪栽了下来。她栽下来的姿势很好看,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恰好是双膝落地,稳稳地跪在沙漠里了。她毫发未损,连脚脖子上结疤不久的伤口也没有碰出疼痛来。她跪对着前方一座人造的沙丘,半晌没有起来。

  库尔雷克走过去问道:“没事吧?没事怎么不起来?”

  谷子说:“跪着挺舒服,比骑在马背上舒服多了,我想多跪一会儿。”

  小骆驼小哈勒腾又一次跑了出去。一路上它一直都这样:跑出去一程,停下来等一会儿,再跑出去一程。它闻到了骆驼爸爸的味道,也闻到了骆驼妈妈的味道,它是多么的惶急不宁啊。但是现在,骆驼妈妈的味道已经消失,只有骆驼爸爸的味道了,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到骆驼爸爸好像就在眼前身边了。可眼前依然是茫茫沙海,身边依然是萧萧荒风,骆驼爸爸的身影藏匿在沙海荒风里连一根毛都看不见。

  小哈勒腾徘徊着,环绕着一座沙丘走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它站住了,低下头呼哧呼哧地吹着地上的沙尘,沙尘一股一股扬起来,扬了一会儿它就知道骆驼爸爸藏在哪里了。就在这座沙丘里面,浓烈的味道就来自这个黄沙起丘的地方。骆驼爸爸呀,行行好你快出来吧,你怎么藏到沙丘里头去了?

  小哈勒腾用嘴拱着,用蹄子刨着,痛哭流涕地呼喊着,一座人造沙丘转眼就平坦了,就变成坑窝了。骆驼爸爸渐渐走了出来,先是蹄子再是腿,然后就是整个身子,一片白皑皑的驼毛、两座白皑皑的驼峰,赫然来到眼前了。

  库尔雷克奇怪地看着前面又哭又喊的小骆驼小哈勒腾,拉着骆驼走了过来,看到横躺在沙坑里的骆驼尸体后对小骆驼说:“你没见过死骆驼是吧?这么稀罕,以后上了驼道,有你见的,走喽。”再一看,愣了,才想起这就是白皑皑的骆驼死去的地方。白皑皑的骆驼啊,你在这里等着我们,等着你的孩子呢。怪不得谷子从马上栽下来了,那是她欠了你的,你把她当成了伴儿,要她给你下跪呢。库尔雷克想着,和小骆驼小哈勒腾一起哭了。

  远远的,几峰嗅觉和听觉十分敏感的骆驼循着哭声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开始哞叫。叫声引来了更多的骆驼。整个骆驼的海洋都朝这边移动着,然后就一圈一圈地围住了沙坑,围住了灵魂已经逸去的白皑皑的骆驼。哭声如同闷闷的滚雷,泪光变成了繁密的星星,在被荒凉压抑着的大沙漠里,骆驼展露着雄壮的悲伤,把情绪宣泄成了凝固的石碑。

  库尔雷克一手拉着骆驼,一手搂着小骆驼小哈勒腾的脖子,泪眼模糊地朝前走去,哭腔拖在地上,就像很沉很沉的石碾子。

  小骆驼小哈勒腾听话地依傍着库尔雷克。驼群一哭,它就不哭了,驼群一来,它就把自己交给库尔雷克了。它害怕,它没见过这么多陌生的骆驼,没听过这么震撼的哭声,好像死掉的不是它小哈勒腾的亲人,而是大家的亲人。它还不知道骆驼有集体恸哭的习惯,只觉得那种寒意的凄惨、那种野旷的哀伤,让它的神经有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电击似的颤栗。它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回望着白皑皑的骆驼:爸爸呀,我要走了,走了,我实在不想离开你,但是我要走了,走了。

  后面,依然跟着骑马的田野和谷子。谷子的眼睛湿湿的,她已经认出来了,它就是那峰从她腿上吸走了百步金钱豹的白皑皑的骆驼。库尔雷克骑着它去喇嘛湾为她求取喇嘛一枝花,库尔雷克回来了,它却没有回来。原来它死了,它怎么会死呢?

  驼群好像是轮换着集体恸哭的,哭完了的骆驼朝一边移动着。

  库尔雷克伙同在驼群里,走向了喇嘛湾。走着走着就觉得身后的骆驼开始跟他拗劲了:他要往南拉,骆驼却要往东走。怎么回事儿?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他又试着拉了几步,不仅自己身后的首驼,所有串起来的骆驼和小骆驼小哈勒腾都一致向东了。库尔雷克立刻意识到自己必须服从骆驼,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嗅觉和听觉远比人敏锐的骆驼会用它们的执拗,提醒人们意识到那些还在隐秘中的东西:危险,或者别的。

  库尔雷克拉着骆驼向东走去,大约走了五百步,就看到东方沙原黄昏来早的地方,出现了一峰身形伟岸的骆驼。它慢慢地走来,走几步,停一会儿,再往前走,越走越慢了。库尔雷克望着它,猛地一僵:啊,格尔穆?

  美驼格尔穆艰难地走向了它的主人库尔雷克。它疲倦已极,伤痕累累。被长髯公驼坚硬有力的驼蹄踩出来的淤血大包已经烂了,驼峰、屁股、脖子都在流血,流了很多血,流得它都已经浑身衰竭,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影正在悄然走来了。出于求生的本能,它必须把最后的力气用在靠近人类上。

  它毫无预感地努力着,突然发现这样的努力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人和骆驼不期而至了。更让它衰竭的嗅觉和听觉没有预感到的是,那个丢开拉扯的骆驼,迎面跑来的人,居然就是它的主人库尔雷克。它愣了,感动了,眼泪唰唰而下,颤巍巍地挺立着,突然扑通一声响,跪下了:库尔雷克啊库尔雷克,还是你来救我了。它浑身一阵松懈,就像灵魂和肉体一下子有了交代,不管不顾地倒在地上了。

  库尔雷克扑在它身上,喊着,摸着,突然一个寒颤:大柴旦和小柴旦呢?

  他问起来:“格尔穆,快告诉我,我的两个娃娃呢?”

  不知道,不知道。格尔穆扑闪着眼睛说。

  他摇晃着它:“快说呀,格尔穆,大柴旦和小柴旦呢?你把丢掉了,你把他们丢到哪里去了?这么拥挤的骆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格尔穆依然流着泪,这是委屈的泪:你就知道你的两个娃娃,你就不问问我,我这身伤是怎么来的?我的乌图美仁呢?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娜陵格勒几乎把我跑死,我一定会战胜长髯公驼。我的乌图美仁啊,你去了哪里?

  格尔穆委屈地埋怨着,昏过去了。

  来自红柳泉的骆驼和小骆驼小哈勒腾过来了,围绕着美驼格尔穆,瞪起黑黝黝的眼睛,探询地看着。它们没有发出哭声,每一双眼睛都干干的毫无湿润的意思,看了一会儿,就后退着卧在了地上。库尔雷克放心了,骆驼的预感超前而准确,格尔穆死不了,至少今天和明天,它的生命还会和它的肉体呆在一起。

  库尔雷克从首驼背上的褡裢里拿出牛皮酒囊,噙着酒,喷在了格尔穆的伤口上。格尔穆被蜇得肌肉乱跳,睁了一下眼,又昏过去了。

  小骆驼小哈勒腾过来,顽皮地舔着喷在格尔穆身上的酒,辣得它连连咳嗽:哎哟我的骆驼妈妈呀,这是什么东西?咳嗽完了突然一阵惊讶:我这是叫谁呢?是叫我的骆驼妈妈吗?它掀着鼻孔扬起了头,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远方是云,是遮挡了骆驼妈妈的云。但味道是遮挡不住的,又出现了,又出现了,自己一叫骆驼妈妈,骆驼妈妈的味道就又出现了。妈妈的味道是甜咸混合的奶水和唾液的味道,是时刻用温暖和柔情召唤着它的味道。

  小哈勒腾瞅了瞅库尔雷克,希望他也有跟自己一样的发现,但是他没有,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格尔穆,哪里顾得上小骆驼小哈勒腾,再说他就是顾及到了,也读不懂小哈勒腾的神情,更闻不出骆驼妈妈的味道。小哈勒腾失望地走了,在库尔雷克来不及关照它的时候,它顺着味道的牵引,去寻找妈妈了:骆驼妈妈呀,你在哪里?

  南飞不止的斑头雁嘎嘎叫着告诉小哈勒腾:骆驼妈妈已经变成土匪的坐骑了,土匪又一次出现了。

  格尔穆很快又醒了,不仅是因为库尔雷克的呼唤持续不断,更是因为它心里正在升起沙尘暴般的自责:你把大柴旦和小柴旦丢到哪里去了?你这样不负责任怎么还能是人见人爱的美驼格尔穆?自责瞬间变成督促了,督促它起来,起来,快去把大柴旦和小柴旦找回来。

  它挣扎着挺起沉重的身子,四下里闻了闻,朝前走去。库尔雷克望着它,明白它要去干什么了,它不会找不到自己的两个娃娃的,毕竟是格尔穆,驼群里出类拔萃、灵性十足的美驼。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只能跟去了,丢下他的红柳泉驼队,跟着格尔穆走啊,谁知道它会走向哪里?也许是近近的,也许是远远的。被格尔穆丢掉的大柴旦和小柴旦,此刻是唯一的重要了。

  库尔雷克把驼队交给了田野和谷子以及别的骆驼客,自己背着叉子枪,骑了一峰骆驼,跟在了格尔穆后面。走了不多远,就发现他们此去的方向是鼎新驼行。怎么搞的?莫非大柴旦和小柴旦找不到格尔穆,就往鼎新驼行去了?如果他们骑着骆驼,那是不要紧的,如果没有骑骆驼,那就难了。饥渴、野兽、土匪,危险了,危险了。

  他着急起来,不断乞求着:“格尔穆,快点走啊,你快点走。”

  格尔穆小跑起来,没跑多久,它就跑不动了。不,不是跑不动了,而是不需要再跑了。它哞叫起来,叫了几声,就听不远处的沙丘后面响起了一阵噼--噼--的声音,那是大柴旦的回答,是娜陵格勒送给他的驼鞭的脆响。

  片刻,就见前方地平线上,大柴旦和小柴旦汗流满面地走来,各自的怀里都抱着一些绿油油的草。格尔穆闻到了那草的味道,禁不住呵呵呵地笑起来。它知道自己有救了,驼峰、屁股、脖子上的伤口不会再流血了。那是沙漠里的凝血草,是神灵献给骆驼的救命草。

  它卧下来,张嘴等待着大柴旦和小柴旦的到来。等待的时候它有点感动:原来你们已经看到我被长髯公驼打败了,你们飞身而去,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沙漠里的泉湾。凝血草就长在泉湾里近水的地方,一长一大片。

  大柴旦和小柴旦轮番喂着,把所有采来的凝血草都塞进了格尔穆的嘴里。格尔穆使劲嚼着,边嚼边用眼睛说:再要是能吃些食料就好了,疲倦就能消除,力气就能长出来了。大柴旦立刻明白了,跑向库尔雷克:“阿爸,阿爸,饿了,饿了。”

  库尔雷克赶紧从褡裢里撕出一个糌粑口袋,丢给了大柴旦。大柴旦拿了就跑,来到格尔穆跟前,直接把糌粑口袋套在了驼头上。库尔雷克看着,摇摇头,大声说:“我的两个娃娃,你们不饿吗?你们也吃上些。”

  大柴旦说:“等格尔穆吃饱了我们再吃。”

  可是格尔穆毫不客气地全吃完了,一点也没剩。它真是饿极了,它知道接下来的奔跑不是一般骆驼能吃得消的奔跑,必须尽快长出力气来。

  它依然焦虑地想着乌图美仁,但在它发达的接受器官里,此刻有了更加急迫的信息:鼎新驼行出事了,娜陵格勒出事了,必须返回去,救人,救人。

  它吞下最后一口糌粑,甩掉了驼头上的干粮口袋,眨巴着眼,望着大柴旦。大柴旦明白是让他们赶快上去的意思,就拉着小柴旦坐到了驼峰之间。格尔穆起来了,起来就跑。凝血草和一肚子糌粑正在迅速发挥作用。骆驼--世界上吃的最少也最糟却干得最多也最好的动物,在吃了一顿人吃的糌粑之后,把四条腿变成了飞翔的翅膀。

  库尔雷克驱赶自己的骆驼跟在了后面,有些惊诧:怎么前去的方向依然是鼎新驼行?“大柴旦,大柴旦。”他喊着,想让格尔穆停下来。

  大柴旦回应着:“阿爸,阿爸。”然后解下缠在腰里的驼鞭,响亮地甩了一下。他不想让格尔穆停下。他知道格尔穆疯狂的奔跑一定是有道理的。

  库尔雷克只好跟上。他牵挂着自己的驼队,又不放心两个娃娃,想了想,还是两个娃娃重要。再说格尔穆奔跑的前方,不光有鼎新驼行,还有娜陵格勒。娜陵格勒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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