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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作者:杨志军

第18章

  火的肆虐随着风的转向远了又来了,胡杨林和芦苇丛的燃烧突然凌空而起,把火焰一浪一浪地送回到了鼎新驼行的废墟上。许多骆驼正在废墟上发呆,来不及散开就被火焰轰然覆盖。驼毛燃烧起来,一峰峰都是火骆驼了,踏踏踏踏--惊慌失措的蹄音成了危险的信号,所有的骆驼都朝这边狂奔而来,这边是通往弱水河的必经之路。不想被烧死的骆驼,被惊痛驱使而失去理智的骆驼,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唯一能够挽救它们的滔滔不绝的河水。

  母驼香日德首先意识到了危险,跳过去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挡在了女儿马海身前。察汗乌苏一把拉起刚刚喂完了奶的娜陵格勒,闪到了五步之外。

  娜陵格勒爆喊一声:“你拉我干什么?”甩开丈夫,跳过来,以骆驼妈妈的姿态满怀抱住才出生不久的小骆驼伊克雅乌,横挡在了惊惧疯狂的驼蹄面前。奔涌的火骆驼顿时分岔而去。忽啦啦的火焰就像旗帜,随着火骆驼的奔跑猎猎不休。

  着火的骆驼们跑向弱水河,卧在平阔的河湾浅滩里,差不多卧成了一道土黄色的骆驼坝。被阻拦的水流顿时升高了,漫向了骆驼的脊背,火咝咝地响着,很快小了。还有水流漫不到的燃烧的驼峰,骆驼们就大口吞咽着河水,再把河水吐出来,喷洒到别的骆驼身上。好像它们早已有约在先,互相的帮忙就像实现一种训练有素的承诺一样准确而及时,火灭了,连些许焦烟也没有了。骆驼们从水中站起来,忍着皮肤烧伤的痛苦,走向了靠近骆驼客的地方。

  骆驼客们走向驼群,一边查看着骆驼的烧伤,一边猜测着这场大火的起因。有人说是嘎嘎一驼的灵魂点着的,他用自己的死结束了鼎新驼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历史,又断绝了后代们稽留不去的念头:你们要房子干什么,有了骆驼就有了一切,剩下的就是走了,走向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整整一年才能到达的娜陵格勒的老家。有人说是四女驼神不保佑鼎新驼行了,驼神对她曾经保佑过现在不必保佑的地方一概要烧掉,免得成为魔怪的居所。

  只有察汗乌苏说出了几句令人吃惊的话:“火是谁点着的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要不是亲眼看见谁说我也不相信。”

  谁啊,谁点着了火?所有人都问他。

  察汗乌苏挤出几滴眼泪说:“还是息事宁人吧,反正阿爸已经走了,我们也要走了,烧掉了驼行,就更是无牵无挂了。”

  娜陵格勒哪里是个息事宁人的主,她是嘎嘎一驼惯大的公主,别说是放火烧房,就是损失一根针的委屈也是不受的。她伸手一把揩掉丈夫的眼泪说:“怎么我们两个颠倒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让我看不起了,察汗乌苏你知道吗?”

  察汗乌苏不想让新婚的媳妇看不起自己,就说:“喇嘛湾的唐卡喇嘛老边巴来过了,放了一把火,就悄悄地走了。”

  娜陵格勒吼起来:“你为啥不抓住他?”

  察汗乌苏说:“你知道他是来干啥的?他是来说服阿爸响应喜马拉雅大招募的。他不知道我们要去额尔德尼布勒,以为我们会死守在巴丹吉林沙漠祖宗的基业上,就点着了驼行,想逼着我们走西藏。”

  娜陵格勒说:“那我就更要会会他,让他知道,就算烧了鼎新驼行,我们也不会跟他去。察汗乌苏你这个窝囊废,见了放火的强盗都要忍,我还能指望你什么?”说罢朝前走去。她要骑着香日德,去追撵唐卡喇嘛老边巴了。

  察汗乌苏没有阻拦,心里突然就变得十分踏实:往后也应该这样,不管遇到啥事,谁的主意大就听谁的,怕什么夫妻错位,男女颠倒。娜陵格勒炕上是女人,炕下是男人,倒省了他的心了。

  但是他不知道娜陵格勒并不这么想,她想的是:男人一是要有好身板,二是要有大主意,缺了哪一样都是残废。大主意让女人拿,你一个男人不害臊啊?什么息事宁人,息事宁人就是让人家当狼你自己当羊,愿意当羊的男人是男人吗?男人要么就是老虎就是狼,要么什么也不是。

  走出去没多远,香日德就停下了。它围绕着一座沙丘转啊转。驼背上的娜陵格勒立刻明白这个地方埋着什么。她仔细寻找,却发现香日德的鼻子是指向它无法走上去的沙丘顶端的。她溜下驼背,爬上沙丘,才看到疏松的沙丘顶端,暴露着一颗黑黝黝的头和两只枯巴巴的手,一个人软塌塌地趴着,穿着红色袈裟的身子全埋在沙漠里头了。

  娜陵格勒不禁在心里沉沉地叫了一声:唐卡喇嘛老边巴?

  老边巴以为,既然嘎嘎一驼已经不再了,他就可以给嘎嘎一驼做主了,而点燃鼎新驼行便是嘎嘎一驼现在的唯一愿望。他想的依然是他给江永活佛的保证:“我说服不了鼎新驼行的掌柜,这辈子就不再见你了。他要是不听我的,我就给他念经,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把太阳念成月亮,再把月亮念成太阳,直到他说,鼎新驼行的骆驼啊,你们上路吧。”他觉得驼行一烧,保证就已经实现,自己就应该回去了。他徒步走来,又要徒步走去,实在太累,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他趴下来,想休息一会儿,结果睡着了,又被流沙掩埋了。

  香日德在沙丘下面大声哞叫着。

  娜陵格勒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你认识这个人,你让我把他赶紧救出来。”

  香日德承认了,弯曲着脖子点着头。

  其实香日德自己并不知道,它在乎这个人的原因并不是它脑子里有着关于这个人的牢固记忆,而是遥远的过去曾经呼吸过的一种人味儿轻轻刺激了它的神经,而作为天然灵性的骆驼,神经受到刺激之后的本能反应就是这样:找到他,找到他,他正在危险当中我一定要找到他。虽然在它童年的记忆里,唐卡喇嘛老边巴和它的生活并没有太密切的联系,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它。但是香日德却清晰地记得那些出现在鼎新驼行的唐卡,记得那些斑斓的色彩是怎样进入了骆驼客的生活,记得跟这些唐卡有关系的那个红袈裟、黄披风的喇嘛,当他从它身边经过时,那种和鼎新驼行的所有人不一样的特殊味道,就牢固地留在它脑子里,再也抹不掉了。它是骆驼,人可以忽视骆驼,骆驼怎么可以忽视人呢?

  察汗乌苏一见驼背上的唐卡喇嘛老边巴,就双手把眼睛蒙上了。香日德赶紧卧下,意思好像是让察汗乌苏看清楚:人家还没死呢,你紧张啥?察汗乌苏看到唐卡喇嘛老边巴还在喘气,赶紧抱住他,要把他从驼背上抱下来。

  娜陵格勒说:“不用了,不用了,你把他抱下来往哪里放?驼行已经没有了。”

  察汗乌苏说:“阿爸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能不管他。”

  娜陵格勒说:“你把他抱下来就算管他了吗?察汗乌苏你听着,恐怕我们要分开了。”

  察汗乌苏说:“为啥要分开?我们不分开。”

  娜陵格勒说:“你还是个当家作主的男人呢,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他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不把他送回去,死在这个烧焦的地方怎么办?”

  察汗乌苏地说:“我知道我们得把他送回去,但是我们不分开。”

  娜陵格勒瞪起光光亮亮的眼睛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没等察汗乌苏想出主意来,卧在地上的香日德就不耐烦了,瞪着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呼呼吹气,仿佛是埋怨:你们怎么光说话不管人家,人家已经不行了,很快就要死了。

  香日德的感觉没有错,唐卡喇嘛老边巴真的就要死了,他的身子稍稍一沉就把走向死亡的信息传达给了香日德。它站起来就走。它不在乎主人管不管这个勾起他记忆的红袈裟喇嘛,它在乎的是自己的感觉。骆驼的感觉,完全是扩张的神经触摸外界时的条件反射,它触摸到了老边巴的垂危,它要去了。发达的感知能力左右着它的潜意识,让它在来不及思考如何救人的时候,就已经正确选择了救人的办法:朝着喇嘛湾,走啊。走了一会儿,又开始跑,不跑不行了,它想挽救的这个人眼看就要断气了。它用驼峰紧紧夹住阔脊上的老边巴,尽量平稳地奔跑着。

  娜陵格勒喊道:“回来,回来,香日德你给我回来。”一看喊不回来,就推了一把察汗乌苏:“还愣着干啥,你骑上一峰快驼追上去把香日德换回来,小骆驼还要吃它的奶呢。”

  察汗乌苏跳起来,扑向驼群,一把抓住了一峰健壮骆驼的缰绳。

  分开了,分开了,察汗乌苏和他的新娘子娜陵格勒不得不分开了。他一次次地回头,一次次地想着勒驼停下,但最终还是一任骆驼奔驰,把分开的距离越拉越大,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了。命里头注定要让察汗乌苏牵肠挂肚的娜陵格勒,刚刚跟他分开,就已经使他肝肠寸断,泪流满面了:

  娘娘山下的清泉,

  车轱辘大的牡丹,

  想你的眼泪拿桶担,

  尕骆驼驮给了九天。

  娜陵格勒一直瞩望着远去的察汗乌苏,在看不到骆驼背上丈夫的身影之后半个时辰,她才看到了被换回来的香日德,心里禁不住惋叹一声:哎,老边巴。

  唐卡是寺庙里的布帛画。老边巴七岁就开始在喇嘛湾画唐卡,为了使他画的唐卡具有禳解厄运的功能,他拜了一个法术极好的御邪咒师做师傅,并受了近事戒。师傅待他很好,让他感恩不尽,圆寂的时候,他对着师傅的灵体发了一个弘愿:画十万幅五方佛的唐卡,送给巴丹吉林沙漠的所有骆驼客,以此来扶掖师傅早日转世成佛。弘愿一发,他就骑着骆驼来到了鼎新驼行。

  那时候的鼎新驼行正在流行乏驼病,所有属于鼎新驼行的骆驼都乏了,乏得驮不动东西,走不出巴丹吉林沙漠了。每年都有乏驼,每一峰骆驼差不多都是四年一小乏七年一大乏,但是很少有所有的骆驼一起乏的,而且一乏就是连着三年。

  骆驼一乏,接替死去的阿爸当上驼行掌柜才两年的嘎嘎一驼也乏得起不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连医道精湛的江永活佛的前世也不知道。不知道的病是没办法治的,嘎嘎一驼就一天到晚躺在炕上,吃很少的饭,喝很少的水,差不多已经乏成瘫子了。

  人蔫了,骆驼乏了,鼎新驼行眼看就要败了,没有了营生的骆驼客被嘎嘎一驼一个个撵走了:“去吧去吧,你们都去吧,鼎新驼行是一棵就要枯死的胡杨树,没有多少荫凉了。”嘎嘎一驼只对唐卡喇嘛说着挽留的话:“你别走啊,来了就别走,我死了还要靠你念经超度呢。”

  边巴喇嘛说:“不走,不走,我就是冲着乏人乏驼才来的。”

  唐卡喇嘛边巴就在这个病乏之秋开始了他向弘愿迈进的第一步。信奉佛法的嘎嘎一驼为他提供了所有的颜料和布帛。他埋头画着,画走了一千多个月落日出之后,突然直起腰来,问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自己的骑驼:今天是什么日子?看骑驼哞叫了几声,他就拍了拍自己长发披纷的脑袋说:“三年前来的日子就是三年后走的日子,不画了吧?我们回喇嘛湾去吧?”

  他来到嘎嘎一驼的炕前,挂着一脸的伤别说:“把你的骆驼客都叫回来吧,一人一幅唐卡是拿不完的,剩下的就让他们送给亲戚朋友。”

  嘎嘎一驼说:“你要走了吗?我还没死,你怎么就走了?”

  唐卡喇嘛说:“你怎么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圆寂的师傅是一个御邪咒师吗?他用尖锐的无形钢锥早已把祛病法咒刻在了我手上,我画一幅唐卡就等于念了一千声祛病法咒,看看那些唐卡你就知道,三年来我一共念了多少声法咒。你有我师傅的祛病法咒保佑,怎么会现在就死呢?你是信佛的,为善的,你要是这么年轻就死了,不光我师傅没面子,连佛也没面子了。殃就要尽了,你资助我画唐卡的功德就要显灵了,我走以后你的病就会好了。”

  唐卡喇嘛的话不是谵语是预言,果然就好了,他走后的第二天,嘎嘎一驼就能站起来走路了。他来到驼行的院子里,看到无数阳光正在直立着从地上长出来,一些骆驼在阳光下踱步,驼峰饱满,被毛浓密,目光炯炯,鼻息响亮,一点儿乏倒的样子也没有了。他走向驼行门外,观望已经多日不见了的沙漠,发现海海漫漫的丘波之上,黄灿灿的驼群正在慢跑,两峰青春激荡的美驼离开驼群激动地对驰而来,突然就拧在了一起,不知道为了哪峰可爱的母驼它们显示活力似的打起来了。嘎嘎一驼发呆地看着,禁不住呵呵呵笑起来:不乏了,不乏了,乏劲过去了,骆驼不乏了,人也不乏了,鼎新驼行又要好起来了。

  嘎嘎一驼大步流星往回走,径直走向了厨房,冲着呆坐在锅灶边唉声叹气的女人说:“饿了,饿了,我今天饿了。”

  女人吃了一惊,忽地站起来:“佛祖保佑,你下炕了,你怎么不喊一声自己就下炕了?”说罢赶紧舀水挖面做饭。

  等嘎嘎一驼饱饱地吃了饭,再次来到门外时,就见被他撵走的许多骆驼客都回来了。他惊讶地问道:“你们回来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好了,骆驼不乏了?”

  骆驼客们说,唐卡喇嘛见人就说,见人就说,五方佛的唐卡,骆驼客的贴身汗褡,该是你们回去的时候了,鼎新驼行病恹恹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嘎嘎一驼无比真诚地说:“恩人啊,唐卡喇嘛是我的恩人,是骆驼和鼎新驼行的恩人,也是你们这些靠骆驼吃饭的骆驼客的恩人。”

  现在恩人出事儿了。娜陵格勒琢磨着恩人老边巴这个时候来鼎新驼行的原因,突然感到十分庆幸:如果老边巴是精神矍铄的,如果阿爸没有去世,如果老边巴希望阿爸把响应喜马拉雅大招募看成是对恩人的报答,义重如山的阿爸该怎么办呢?幸亏他早早地去了,他去了就不用报答了。我们,鼎新驼行,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走向北方--蒙古高原的尽头--她的老家--额尔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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