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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作者:杨志军

第23章

  小柴旦在骆驼腿上撞晕了自己,却没有倒下。弥扬的尘烟裹缠着他和他的哭声,奔走的骆驼看不见这里有人,却听得见这里有哭声,一峰峰绕开了。也有挤挤蹭蹭绕不开的,一擦身把他蹭倒在地,他赶紧爬起来,几乎惊死过去,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驼蹄,驼蹄,驼蹄,到处都是打算踩扁他的驼蹄。他听阿爸说过,疯群的骆驼好比掀天的昏沙,见啥毁啥。

  小柴旦惊慌失措,正不知是死是活,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驼叫,雄壮得如同滚雷,格尔穆又回来了。它听到哭声,知道主人危险,便跑来用巨大的身体挡住你挤我撞的骆驼,然后朝小柴旦脸上大喷了一口气。小柴旦惊喜地“噢呀”一声,四肢一伸,圈住它的脖子翻了上去。等格尔穆又开始发威奔跑时,他已经稳稳地骑在驼峰之间了。

  小柴旦控制着缰绳,想让格尔穆离开驼群,去找娜陵格勒。

  格尔穆哪里会听他的,刚才它把主人丢了,还有些牵挂,不能肆无忌惮,现在主人找回来了,它就只惦记着自己的事情了。这是规律,是一峰美驼的必然举动。它记得每次都是打败所有没有骟掉的公驼后,母驼才会青睐自己,主动跑来的、突然现形的、用尿液发散味道引而诱之的,年轻美丽的乌图美仁,曾经见它就跑、就去找妈妈的乌图美仁,就在这个时候朝它扭捏而来,睫毛撩起,驼眼大睁着,钦佩里有着迷恋和冲动,那是格尔穆最得意的瞬间。多少次都是这样,今天一定也是这样:乌图美仁,等它打败所有公驼后,才会显现身影的乌图美仁。

  格尔穆抖擞着蓬松的鬣毛,横冲直撞,有撞跑的,也有吓跑的,一跑周围的许多骆驼就都会跟着跑,它们是骟驼和母驼。骟驼胆子最小,人类一刀割去的不光是生殖能力,还有生灵的骄傲和勇气。羞惭和自甘衰败占据了上风,尤其是遇到美驼,哪里敢直面作对。母驼则是天然小心,再健硕的美驼,没有战胜所有公驼之前,母驼都不许它靠近,心理和生理都在排拒。为了避免强迫,母驼敏感而疯狂,来自美驼的一眼秋波、一口粗气、一声搭讪,都会让它们大惊小怪地跑起来,疯群的首先是它们。也有撞不跑的,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公驼。所有没有骟掉的公驼,都以为自己将是美驼或已经是美驼,都是天生的争强好胜者,好比国王,一定不允许国中再有一个国王,必打无疑,且是你死我活的。

  打起来了,格尔穆一连撞翻了好几峰公驼,喘口气,哼叫着,又冲向另一峰公驼。

  小柴旦吓坏了,颠起来,落下去,五次三番,几乎颠落在地上。

  公驼打仗先是头顶:低伏着头颅,伸向对方前腿之间或肚腹之下,靠着脖子的力量,一顶而起,有时掀翻,有时推倒。然后是蹄子踩踏,牙齿撕咬,激烈如同虎豹龙狮。格尔穆是抢先伸头的能手,几乎每次都是不等对方做好准备,它就已经开始仰脖顶撞了,力量之大,令人惊羡。翻了,翻了,一峰峰公驼都叫它撞倒掀翻了。

  但这次,面对它的老冤家那峰跟它同样胖大伟岸的长髯公驼,格尔穆慢了一步,原因是它想跟对方打声招呼,毕竟不是初次相斗。长髯公驼却没有这份闲心,它不像其他公驼那样,打斗之前必须仰头显示一下自己的高大威武,而是低着头,匍匐似的跑来,脖子就像尖刀,一下插进了格尔穆的腿间,差一点掀翻了它。格尔穆一连退了几步,站稳后再次冲过去,用脖子打歪了对方的脖子。对方还是不抬头,格尔穆左一下右一下,无法伸进头去,暴躁得跳了起来。

  小柴旦害怕得捶打驼背:“别打了,别打了。”拽紧缰绳,拽偏了驼头。

  格尔穆生气得一甩头,拉得小柴旦歪斜了身子,眼看就要掉下来。小柴旦急忙放长缰绳,伏卧在驼背上,再也不敢干涉打斗了。

  只见格尔穆跳到一边,似乎要逃跑,却绕到对方后面,把头伸向后腿之间,奋力一举,长髯公驼顿时有些趔趄。格尔穆奋然扬起前蹄,踏向对方的屁股。长髯公驼倒下去了,小柴旦也倒下去了。打斗的颠簸如此剧烈,小柴旦根本无法坐稳。格尔穆斜眼一看,扑通一声跪下,一下降低了小柴旦倒向地面的高度。

  小柴旦摸着摔疼的头爬了起来。格尔穆跪着不动,它在等待小柴旦爬上驼背。小柴旦不敢再上驼背了,但又不想离开格尔穆,死揪着驼毛。格尔穆着急得扭头看他,几次想起来,又怕纷乱的驼蹄踩了主人。

  长髯公驼起身望着这边,以为对方已经受伤,立刻冲过来,一蹄子一蹄子地踩踏着。格尔穆忧急地弯过脖子,把一股湿气喷到小柴旦脸上。小柴旦明白了,自己不上去,格尔穆就会一直跪着,直到被对方踩死。他扑向驼峰,格尔穆猛然一晃,起身的同时头伸向了长髯公驼的下面。长髯公驼没想到对方速度这么快,正要躲闪,就已经被掀翻在地了。

  格尔穆不跟手下败将纠缠,丢弃长髯公驼,朝着另一峰觊觎已久的公驼冲去。那公驼返身就逃,却没有逃脱,翻了。又是一连几次冲撞,一连几峰公驼翻倒。

  小柴旦撕着驼毛,抱着驼峰,经历着一次比一次剧烈的颠簸,竟没掉下来。已经适应了,就像牢牢地沾在上面,小柴旦成了骆驼的一部分,一片驼毛,或者一个驼峰。他本来就在驼背上长大,早已是一副随着颠簸而柔软的身体,只要心稳、胆大,颠天仆地也不怕。他喊起来:“噢呀,噢呀。”似乎跟格尔穆一样兴奋,每一声“噢呀”都意味着一峰公驼的翻倒。

  打败的公驼都会疯跑,像是耻辱难挡,像是乞求安慰,尽往母驼那里跑。母驼们更加紧张,带动周围的骟驼,让惊疯的程度一次次加码。骆驼的疯群渐渐盛大着,已不是忽跑忽停,而是长跑不停,不是忽南忽北,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奔跑。速度加快了,似乎刹那间天底下所有的神经质都集中在了骆驼身上,不拘公驼母驼、大驼小驼都开始癫狂。驼蹄敲打荒原的声音,惊天动地。

  “噢呀,噢呀。”小柴旦不断叫唤着。

  翻了,又翻了。每一峰公驼的挑衅和翻倒都是一次刺激,格尔穆愈战愈勇,直扑公驼稠密的地方。

  小柴旦喊道:“这样驽的公驼也不骟掉,留下来顶啥用哩。”

  对天性贪婪的格尔穆来说,不管驼群多大,不管母驼多少,它都应该是唯一的美驼。

  小柴旦理解它,立刻喊了出来:“星星多的骆驼里,格尔穆就是王。”他舞着缰绳,揪着驼毛,吆喝着,不仅不怕了,还止不住地怂恿起来,仿佛格尔穆的疯野是他指挥的结果。

  侧翼里又出现了长髯公驼,它已经翻倒一次,却还要再来,没见过这么赖皮的公驼。

  小柴旦喊道:“它还不服哩,格尔穆,翻了它。”

  有了主人与它同仇敌忾,格尔穆更是气冲斗牛了,直扑过去,看长髯公驼还是原来的战术:低头匍匐,遮掩着自己的腿间,尖刀一样插入对方的腿间,它便乘势张嘴,一口咬在了对方鼻子上。长髯公驼疼得倏然扬起脖子,顿时暴露了腿间,格尔穆迅速伸头,大力仰脖顶撞。长髯公驼歪斜了,但没有倒下,跳到一边,昂昂不服地后退着。

  小柴旦高兴了:“噢呀,噢呀。”

  格尔穆冲过去,绕开长髯公驼,顶翻了另一峰公驼。公驼起来就跑,气急败坏地撞向一峰母驼。母驼叫着,跑着。夏日哈开阔的原野上,所有的母驼和骟驼,都叫着,跑着。席卷而去的一片骆驼潮,再也不可能回到原地了。

  小柴旦驾驭着美驼格尔穆,在疯群的骆驼里冲撞,撕咬,打斗。他忘记了失去娜陵格勒、大柴旦和阿爸的悲伤,只让孩子天性的玩闹陪伴着自己,一再高兴地“噢呀”着。但格尔穆却不是玩闹,它一刻也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找到乌图美仁。可是顶翻打败了这么多公驼,乌图美仁怎么还不出现呢?唯一的可能是,有更加迷人的美驼吸引着它,它不想青睐格尔穆了,至少不想立刻青睐了。

  格尔穆停下来,焦忧难忍地在奔跑的驼群里搜寻着,嘴张得海大,呼呼哈着粗气。突然,它跳了起来,直线跑去,遇到母驼不留恋,遇到公驼不挑战,好像目标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小柴旦立刻感觉到了,急慌慌地问:“乌图美仁?你发现乌图美仁了?”他极目远眺,似乎看见了,看见了乌图美仁,还看见了驼背上的一个小人,那小人是谁?莫非是哥哥大柴旦?啊,大柴旦跟乌图美仁在一起。好啊好啊,他们两个在一起。他用拳头打鼓一样捣着驼背,喊起来:“噢呀,噢呀。”

  格尔穆知道这是催促,撞开,撞开,蛮横地撞开所有当道的骆驼。骆驼们吓惨了,扬起四蹄,鼎沸而奔,疯群骤然升级。

  面对剿匪部队,大柴旦指着身后的冶子酩和他的部下说:“他是我阿爸,他们都是我叔叔。”

  古尔德班玛诧异道:“说这些干啥?”

  大柴旦说:“我救了你的命,救了你们好多人的命。我因为救你们,才让你们追上了我们。要是你们毙了我阿爸我叔叔,就是我毙了我阿爸我叔叔,那你们先毙了我。但是你们毙了我,也就是毙了你们的阿爸。剿匪部队为啥要毙阿爸?我以后再也不救你们了,把我救的命还给我。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就要救我们的命。阿爸说,一命抵一命,一恩还一恩,这叫人。”他的话虽然啰里啰嗦,却理直气壮。

  冶子酩首先听明白了,大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那就是再生父母。我的儿子救了你们,你们却要害死他阿爸和他的叔叔们,他有什么脸面活下去,只求一死了。”

  古尔德班玛沉吟着,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有恨不可不雪,有恩不可不报。他看看四周幸免于驼难的战士,说出了一个既报仇又报恩的办法:“放你们走,就算扯平了,还和过去一样,彼此有仇无恩。一个时辰后,追击开始,再要是碰上,绝不留情。”他朝身后的警卫排挥挥手。一道豁口出现了。

  大柴旦扬鞭一甩,鞭声未落,冶子酩带着他的人从豁口鱼贯而出。

  古尔德班玛挥手拦住大柴旦,问道:“啥做的鞭子,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神了。”

  大柴旦说:“我说了你不信,一百峰母驼的一百根肠子,沙漠王用一百条蛇的冷血泡了一百年,一甩就是一百种声音、一百次抽打,人听不出来,骆驼听得出来。我爷爷救了沙漠王的命,沙漠王说:送给你吧,你就是天下骆驼的王。”

  古尔德班玛大感兴趣:“谁是沙漠王?”

  “谁能让骆驼听话,谁就是沙漠王。”

  大柴旦甩着驼鞭炫耀出一声爆响,骑着乌图美仁奋跑过去,追上了冶子酩。

  冶子酩正在琢磨:刚才在地壑里,是小瓮之鳖,现在是大瓮之鳖,已经跑不出这个地方了,四面八方都会有埋伏,不过是把死期延长了一个时辰。他勒驼停下说:“不跑是死,跑也是死,最后挣扎一下,你们说往哪个方向突围?”

  奴亥说:“你往哪里领,我们就往哪里跑。”

  冶子酩苦笑一声说:“我大概只能往死路上领。”

  大柴旦尖着嗓子说:“你们为啥不让我领?”说罢就走。

  冶子酩望着他,突然明白了,对大家说:“跟上。”

  一阵驼鞭的噼噼声之后,大柴旦带领冶子酩的人跑进了疯群的骆驼。大驼群里立刻有了一道犁开的沟渠。顿时疯症魔住了他们坐下的骆驼,他们的坐骑一个个腾起蹄子狂奔起来。驼群裹挟了他们,他们又驱赶了驼群。蹄音轰鸣,滚荡的烟尘朝西延伸着,几万峰骆驼没有一峰停下,停下就意味着被踏倒踩死。

  冶子酩朝着自己的人吼着:“跟上声音,跟上声音。”

  前面,大柴旦一直噼噼噼地甩着驼鞭,越来越响亮。鞭声避免了其他骆驼的堵挡厮撞,也让坐下的乌图美仁在疯野中保留着服从。乌图美仁没有跑出最快的速度,它照大柴旦的心愿控制着自己,大柴旦却是为了让后面的冶子酩和他的人不要掉队。

  冶子酩寻思,古尔德班玛无力阻拦疯群的骆驼,这样跑下去,一定能跑出剿匪部队的伏击。要是往南就好了,越往南就越靠近昆仑山,要是因为喜马拉雅大招募而让他们在柴达木失去立足之地,昆仑山倒是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他拍打着坐下的骆驼,紧赶几步,喊道:“能不能改变方向,往南,往南,左首是南。”

  大柴旦说:“我不知道,试试看。”驼鞭甩得更响更急了:噼--噼--。

  乌图美仁的速度加快了,不断超越着身边的疯骆驼。冶子酩看着大柴旦,扭头招呼手下:“跟上,跟上。”

  骤急的鞭响仿佛是巨力的推搡,疯驼群中间很快有了一条通道。冶子酩的人一个跟一个奔驰在通道上,他们一过,通道就弥合了,依然是浩荡无边的疯驼群。

  狂奔了大约半个时辰,冶子酩发现,大柴旦和乌图美仁已经跑在整个疯驼群的最前面了,他们俨然成了奔跑的锋头。就在这时,方向改变了,大柴旦指挥乌图美仁转向了南方,带动疯驼群大面积扭动着,缓缓地转弯,朝着昆仑山的方向流泻而去。冶子酩大喜过望,哈哈哈笑起来。

  大柴旦扭头一看,得意得甩响驼鞭,高兴地呼唤着:“乌图美仁,乌图美仁。”他要把领跑的荣誉献给它。

  乌图美仁明白了,咴咴直叫,奔跑的姿影迅速而优雅。似乎它也明白,只要它跑向哪里,疯群的骆驼就会跟向哪里。

  几乎在同时,大柴旦和乌图美仁都意识到,有骆驼正在追逐乌图美仁,是谁呢?是别的公驼还是格尔穆?格尔穆,格尔穆,大柴旦和乌图美仁都希望是格尔穆。

  风从迎面吹来,已经闻到乌图美仁的味道了,就在前面。好像所有的骆驼,尤其那些可恶的公驼,都是跑向乌图美仁的。格尔穆嫉妒地大叫,几次扑向身边的公驼,又毅然放弃了顶撞。要紧的是快跑,超过所有的公驼,第一个到达乌图美仁跟前。

  小柴旦似乎比格尔穆还要着急,因为他不仅想着乌图美仁,也想着大柴旦:“快啊,快啊。”他用缰绳抽打着格尔穆,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坐起。

  格尔穆又是喷气又是咴叫,不停地高跳起来,用四蹄使劲跺打坚硬的戈壁滩,发出咚咚咚的擂鼓声。

  小柴旦明白它这是驱赶,替它喊起来:“让开,让开。”

  惊跑中的疯骆驼纷纷让开。格尔穆恰似一道闪电划破尘烟,飞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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