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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 作者:杨志军

第25章

  风大了。土尘涂抹着娜陵格勒,两绺红唇格外鲜艳,明亮的眸子愈加黑深了。到处都是迷蒙的灰烟。天地被骆驼的奔跑覆盖着,一个疯子的世界。此刻,她恨死了骆驼,咋这么多呀?“小柴旦,小柴旦。”她知道喊声一出口就被驼蹄的音浪淹没了,但还是不懈地喊叫着,因为至少坐下的香日德是能听见的。

  对香日德,这喊声就是鞭子,驱策它跑向目标。风断风来,目标忽隐忽现,香日德闻到了大柴旦,也闻到了小柴旦,但味道更浓的还是格尔穆,由于近了,更由于敏感,敏感于亲情的味道。谁不知道,美驼格尔穆是香日德的孩子。香日德在家乡巴丹吉林沙漠很出名,人总说:看啊,那就是格尔穆的阿妈。如今阿妈正在寻找孩子,一个是人的阿妈,一个是骆驼的阿妈,一样的忧心如焚。

  是的,虽然娜陵格勒执拗地回避着库尔雷克,却下意识地觉得他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香日德的奔跑突然加快,风不再间断了,格尔穆的味道烈烈刺鼻。娜陵格勒理解香日德,喊声高起来,但再高也是哑的,嗓子已经扯破了。风扫尘雾的瞬间,小柴旦和格尔穆突然飞入了眼帘。娜陵格勒一愣,激动得连连拍打香日德。香日德早就看到了,已经飞起来,它的心和浑身的驼毛都飞起来。

  老骆驼妈妈香日德使出了年轻的力量,发力夯撞着,让周围所有的驼眼都惊得溜圆:怎么了,老母驼也要寻衅了?香日德冲向了同性:让开,让开。不让开的被它顶翻了。冲向了骟驼、公驼甚至美驼,不让开的,也被它顶翻了。

  娜陵格勒想,好啊好啊,你都成母老虎了。

  距离缩短着,尘雾稀薄了。前面,小柴旦和格尔穆再次出现了,要不是疯驼群狂奔的蹄音遮掩,一喊就能听见。年老的驼妈妈和年轻的人妈妈同样激动,恨不得挡道的骆驼全死掉,也同样诧异:怎么挡道的还有人呢?

  娜陵格勒一望便知:那个端着冲锋枪的是公家人古尔德班玛,他要打死疯引子格尔穆。那个攥着一把长刀的,她不认识,但目的显而易见:想一刀攮死格尔穆。枪打刀刺,都来了,格尔穆,小柴旦,快跑啊。

  格尔穆却慢下来了。它一回眸看到了娜陵格勒和香日德就突然刹住了蹄子,毕竟是熟悉的女主人和阿妈,纵有扑向乌图美仁的强烈冲动,也由不得自己地要过去打招呼了。

  小柴旦见格尔穆慢下来,就使劲用双拳打驼:“快啊快啊,快去找乌图美仁,快去找哥哥大柴旦。噢呀,噢呀。”

  这次格尔穆没有听他的,扭动着脖子停了下来。

  小柴旦觉得不对劲,一摆头看到娜陵格勒了,惊叫一声:“阿妈。”才想起这半天自己失去了阿妈和所有亲人,是孤独可怜的,便哇哇大哭。又想要不是格尔穆救了他又带着他奔跑,他已经被疯驼群挤死踏死了,就哭得更伤心了。

  胡子蛮举起长刀迅速靠近着。小柴旦和格尔穆望着他,愣是不明白他冲过来要干什么。

  娜陵格勒瞪着胡子蛮,却无能为力,相隔三四十步,又有一片疯骆驼阻隔,只能嘶哑地大喊:“快跑,快跑,格尔穆,他要杀了你。”

  风把喊声吹走了,只有老骆驼妈妈香日德听见了。香日德虎啸而去。怒放的神情、雷霆的奔姿吓坏了那些母驼、骟驼、公驼,它们纷纷让开,东倒西歪。香日德撞倒了一片骆驼,蹦到胡子蛮身边,驼头使劲一摆,把他从驼背上扫了下来,再弯下脖子奋力一顶,便把他的坐骑顶翻了。老骆驼妈妈的意识里,试图杀害格尔穆和小柴旦的,不光是人,更有人骑的骆驼。下来就是对付古尔德班玛了。

  古尔德班玛大惊失色,不忍心打死这个不是疯引子的骆驼,一梭子扫向了天空。

  枪声让香日德大怒,扑过去一头顶翻古尔德班玛的坐骑,用牙撕住他的衣服,拖起就走。

  香日德身后,胡子蛮爬起来,报复性地一刀攮了过去,哧的一声,整个刀身没入了它柔软的肚子,拔刀的同时,一股滚热的驼血激射而出。

  香日德似乎没感觉到疼痛,知道格尔穆和小柴旦已经没有危险,便丢开古尔德班玛,跑向了娜陵格勒。娜陵格勒早已从驼背上颠下来躺在地上,随时都会被疯奔的驼群踩扁。香日德四腿岔开,把娜陵格勒保护在自己的肚腹底下,朝着格尔穆咴咴直叫。

  格尔穆依然躁动着,跑出去又跑回来,似乎拿不定主意:是立刻去追踪乌图美仁,还是在阿妈香日德身边待一会?

  香日德伤口冒血,滴沥到娜陵格勒脸上。娜陵格勒抹了一把,爬出它的保护,望着香日德肚子上的血洞,惊叫着抱住了它。

  香日德浑身颤抖,呜然一声哭了。

  小柴旦想去阿妈身边,拍打着格尔穆:“停下,停下。”

  格尔穆没有停,左冲右突,腾挪跌宕,继续作为疯引子煽动着驼群的疯魔。

  古尔德班玛跪在地上,冲锋枪瞄准了格尔穆。格尔穆知道枪是最大的威胁,迎面而上,想顶翻古尔德班玛。

  “格尔穆。”娜陵格勒惨烈地叫一声,扑向了格尔穆。一峰疯骆驼狂奔过来,把她蹭倒在地上。

  香日德也朝着格尔穆扑了过去,没有什么能阻拦它,这是母亲为了孩子的最后一扑。

  轰然倒下了,老骆驼妈妈香日德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竟然扑倒了高硕伟岸的孩子--美驼格尔穆。接着又是轰然一倒,这次是香日德,老骆驼妈妈香日德倒下了。

  谁也没有起来,在格尔穆是不想起来,在香日德是不能起来。

  古尔德班玛依然跪姿端着枪,手指却已离开扳机。

  娜陵格勒爬起来又跪下,抚摸着香日德,眼睛是干涩的,一丝晶莹也没有,肚子却鼓鼓的,蓄满了悲痛之泪。

  小柴旦站在格尔穆和香日德之间,想哭,看了阿妈一眼,又忍住了。

  香日德死了,老骆驼妈妈死了。

  格尔穆贴着老骆驼妈妈的身子,伤心欲绝地掀动鼻子,把气息铺洒在阿妈身上,仿佛这样阿妈就能活过来。它丢开了乌图美仁,放弃了寻找,用一峰美驼沉重深挚的感情,哭唤着老骆驼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

  哭唤是安静的,格尔穆安静了。

  安静迅速传染着,就像辐射的电波,失去了疯引子的大驼群顿然安静了。眨眼之间,数万骆驼的奔跑、蹄音、嘶叫、疯群消失在柴达木荒原广袤的叹息里。烟尘正在升高散去,太阳出来了,马上又落山了。

  古尔德班玛和身后两个骆驼客低头望着香日德,不断地感叹着,没想到最后制止骆驼疯群的竟还是骆驼。他问道:“它有名字吗?”

  小柴旦尖声回答:“香日德。”

  古尔德班玛自语着:“香日德,香日德。”抬头到处寻找,发现杀死香日德的土匪胡子蛮已经跑了。

  很多公家人和骆驼客朝这边簇拥而来。

  马博从马上跳下来,看了看香日德说:“驼群离开中转站夏日哈已经有六十公里,怎么办?”

  古尔德班玛说:“这里比夏日哈开阔,牧草也多,就算是新的中转站吧。”

  马博沉吟着:“也成,就叫香日德。”他已经听说骆驼的疯群是香日德制止的,这位老骆驼妈妈已经死了。又说,“疯群死伤了好几峰骆驼,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应该惩罚罪魁祸首。”

  古尔德班玛说:“罪魁就是疯引子。”说着,过去一把从小柴旦手里夺过了格尔穆的缰绳,“它就是疯引子。我们遭受了多大的损失啊,不仅损失了骆驼,土匪胡子蛮也趁机逃跑了。”

  小柴旦不知道古尔德班玛要干什么,愣愣地望着。娜陵格勒过去,夺回缰绳,拉上格尔穆就走。几个骆驼客上前拦住了娜陵格勒,为首的竟然是二道眉。

  二道眉觉得自己加入了喜马拉雅大招募,就不属于库尔雷克以及鼎新驼行了,大声朗气地说:“妹子,你是知道规矩的,要是不惩罚,骆驼还会疯群。再说我们的骆驼不能白白死掉。”说着,为他们死去的骆驼哭起来。

  娜陵格勒拉长了脸低头不语。规矩就是法律,是驼道上人老几辈共同的遵守,不可能违背。小柴旦有点明白了,攀着驼脖爬到了格尔穆的脊背上,打驼就走。

  古尔德班玛早有防备,纵身一跳,拦住了格尔穆和小柴旦,厉声道:“下来。”又对娜陵格勒和几个仇视疯引子的骆驼客说,“我一定亲自毙了它。”

  马博说:“等天亮,多叫一些人过来,让大家知道我们是有罪必罚的,不管是人还是骆驼。”说罢,让以二道眉为首的几个骆驼客守住格尔穆不要让它跑了。

  格尔穆卧了下来,它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它跑累了,想睡了。小柴旦依偎在格尔穆的怀抱里,开始还有些抽搐,听到格尔穆发出了均匀的鼾息,便也趴在它身上呼呼地睡着了。

  娜陵格勒抚摸着格尔穆,凄惨地想:自小养大的骆驼,千里挑一的美驼,格尔穆啊,这是你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山坡上孤零零的寺院叫丹雪寺,用汉话说就是平安寺。丹雪寺有一座三层高的赭色经堂,两边是白碉房,后面有山洞。没有院墙没有门,经堂平台前,壁障似的摞着十几道作为燃料的干牛粪。

  冶子酩带着他的人,见了住持喇嘛无坚,谎说是骆驼客,要借住一宿。

  无坚喇嘛说:“要住只能住山洞。”

  冶子酩朝山洞看了看说:“再好不过。”

  山洞地势高,能望到山坡下。冶子酩从经堂里端了一盏酥油灯放在洞口,又让人把骆驼一溜儿拴在灯影里,告诉手下:“要是大柴旦从下面路过,一眼就能看到我们。”

  奴亥说:“剿匪部队和祁连大爷也会看到,你就不怕?”

  冶子酩不回答,他相信不等剿匪部队和祁连大爷出现,大柴旦就会回来。

  山洞里有苦修僧留下的地铺,他们朝无坚喇嘛要了奶茶,胡乱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就睡了。冶子酩没有睡,他靠着骆驼坐在洞外,一是放哨,二是守候。自己有些奇怪:一个捡来的儿子,居然让他如此牵肠挂肚,老担心不来。担心是因为盼望心切,这大柴旦太像他儿子了,理想中的儿子。他坐着打盹,忽听下面有声音,打起精神一看,从山下走来几个人,都牵着骆驼,骆驼呼哧呼哧喷着气,显然一直在奔跑。无坚喇嘛从白碉房出来,迎到马厩前,恭敬地弯弯腰,无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诡诡的,气氛有些森然。这时从白碉房又出来一个人,披着僧衣,但显然不是僧人,也无话,只是神秘地摆手,进去说的意思。来人拴好骆驼,都进了白碉房。

  借着月光,冶子酩一眼认出,从山下走来的,是祁连大爷;从白碉房出来的,是胡子蛮。他们都跟他因为抢占地盘交过手。

  冶子酩起身,悄悄摸过去。白碉房是两层,进门就是楼梯,人都在楼上说话。他踏上楼梯,躲在廊柱后面朝里看,就见祁连大爷坐在卡垫上,正端着银碗大口喝奶茶。胡子蛮坐在他对面,阴冷地望着他。无坚喇嘛从贴身胸兜里拿出一函信,恭敬地用额头碰了碰,双手捧给了祁连大爷。

  祁连大爷展开看了看,又叠起来说:“不用给我看这个,鹿嘎的信和你的话,对我都是一样的。”然后盯着胡子蛮说,“你有什么办法,快说。”

  胡子蛮说:“剿匪部队你们打不过,这么大的驼群又挡不住,还不对我胡子蛮客气点。”

  祁连大爷冷笑道:“为啥要对你客气?你现在就一个人,我们还有很多人,就算拼命也能拼一阵子。等班禅来了,我们还要打一仗,这次专门打班禅。”

  胡子蛮愤怒地说:“你以为人家没有防备,就等着你去打呢?”

  祁连大爷看了一眼无坚喇嘛说:“就是有防备,我们也要去打。”

  胡子蛮说:“好,我等着,但愿你活着回来。说真的,我的人多数是叫你和冶子酩打死的,如果你们不来柴达木和我争抢,剿匪部队算什么?我来十个打八个,剩下两个撒花椒。”

  祁连大爷说:“这些没用的账以后再算吧,快说你的办法。”

  胡子蛮说:“听说过毒辣滩吗?如果我们把大驼群引到毒辣滩,枪打蛇咬,没有人驼能活得了。”

  祁连大爷说:“毒辣滩在哪里?”

  胡子蛮诡谲地说:“说了你也不知道,我带你们去就是了。关键是怎么样才能把大驼群引过去。你有办法吗?”

  祁连大爷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你有你就赶快说。”

  胡子蛮说:“这要看冶子酩的本事,他居然把疯群的骆驼从北到南引了六十公里。”接着便大吼一声,“冶子酩,别藏着啦,我知道你在外头。”

  冶子酩浑身一抖,正要扭头,就觉得好几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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