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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湖断裂》 作者:杨志军

第37章

  高通达摆出一副不屑于回答的神态,但谈话对手只有两个,一冷落就没人和他说话,便说:“不堵湟水了还搬啥家?你就安安稳稳在这里住到老,住到死。”

  “死不掉来?”

  “说这些做啥?不吉利。”穆狗保道。

  高通达得意地捋捋胡子,又说:“当初你们还不想签字儿。怎么样,祸去福来了吧?这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堵它就是堵国运。这道理他们终于明白了。”

  “不是我们不想签,是老尕财不想签。”穆家婶子说。

  “后来都签了,那就是大家吉利。我当初观了天象,号了地脉,一掐一算,心里就明白了。贴出去只有好处,莫有坏处。过去常说,察天之意,顺时扬善。占今圣贤只要懂得这个道理,事情就莫有不好办的。”

  穆狗保忽地站起来,吓了高通达一跳。

  “你别惊慌,我说的是实话。”

  “你看谁来了。”

  高通达朝院门望去,望到的竟是见河。见河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快步踏上南房台地,门一推,跨进了门槛。高通达赶紧跟过去,顺手把门关上。

  见河已经坐到炕沿上,脸色阴沉沉的,像晴空下拉起了一道乌溜溜的雪雾。

  “你怎么来了?想爷儿了?”

  见河不说话。

  “肯定是受瞎气了,你那个后阿妈对你不好?”

  “她对我好不好有啥用。爷儿,我要回来住。”

  “回来?你给你阿大说了?”

  “莫说。”

  “那怎么成哩。”

  “怎么不成?我是这里长大的,将来以后,还要在这里结婚哩。”

  “结婚?还远得很哪。”

  “说远也不远。反正我和尕存姐的事情你也知道。”

  “啥事情?我不知道。”

  “你别装。”

  高通达躲开话题,问见河吃饭了没有。见河表示吃了,又问爷儿:

  “尕存姐来?”

  “担水去了。”

  “以后我们结了婚,我担水养家,她做饭养娃娃。”

  “见河,这种事情想不得。尕存子配不上你。\"

  “尕存姐有啥不好?”

  “她有啥好?她是个婊子你不知道么?”

  见河气得鼻翼嘴唇乱抖,连自己也没提防地喊起来:“是婊子也是大龙把她坑害了。”喊罢,他顿时红了脸,好像别人揭了自己的短。

  高通达倏然僵立在那里,牙齿碰出一串咯咯响,眼睛直勾勾瞪着他的可爱的孙娃。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尕存姐。”

  “她胡说。她失了阴脱了阳,叫我治病,我就治了。都是院社,她阿妈把她送上门来,我也不能一脚踢出去。”

  “你为啥不踢出去?你是不想踢出去。反正我现在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和尕存姐结婚。”见河觉得,固执地提出这种要求,便是对爷儿的惩罚。

  高通达突然暴躁起来:“你别给我说,你给你阿大说去。你再说,我一巴掌扇死你。”他瞪圆了眼睛,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偏说偏说偏说。”

  “老天,快睁眼看看,我养活了个畜生,还是养活了个孙娃?”他终于不忍心扇下去,无奈地放下手,呜鸣呜地哭起来,声音洪亮却不见眼泪落下来。

  见河从未听过爷儿哭,胆怯地朝一边挪挪。

  “你今儿做啥来了?和我算账来了么?那你怎么不带一把刀子?怎么不把我捅死?”他停止哭号,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炭疙瘩,“来啊,你把我捅死。我莫心活了。”他又哭起来,没几声便朝墙壁撞去。“碰死,我今儿就在你面前碰死。”

  见河慌了,跳过去,死死抱住爷儿,越抱他越挣扎,哭得也就越伤心:

  “娃娃,我拉扯你拉扯得容易么?你说那些话是想叫我去死?我死了算了,你想怎么就怎么吧,爷儿也管不着了。”

  说着,又要朝前扑,见河吓得连声哀求;

  “爷儿,你别,别。我不说了,我啥也不知道,我是胡说。”

  见河好不容易把爷儿连抱带拖弄到炕沿上坐下。爷儿哭。他也哭。对爷儿死活的担忧早已使他内心充满了自责,纵然爷儿浑身是错,也不能由他指出来,纵然爷儿该死,也不能叫他逼死,他是爷儿的孙娃,为人之子孙,首要的是对长辈的容忍和服从。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有他在这里,爷儿就难受。

  他怯怯地说: “爷儿,你坐着,我走哩。”

  “啊?”

  “我走哩。”

  “别走。”

  “做啥?”

  “你还莫吃晌午饭。”

  见河又涌出两股热泪来。这时,有了一阵敲门声,两个人同时抬起头,用袖子把眼泪揩干净。

  是尕存姐送水来了。高通达刚把门拉开,一只晃晃悠悠的水桶便出现在见河面前,接着是她的腿,是她的身子,是后面那只晃悠得更厉害的桶。她全力对付两只水桶,生怕碰到门框上泼洒了从老远担来的清泉水。待水担全部进了门,又勾头,曲腿,憋着气把水桶款款放下,然后长长地喘息一声,抬头,擦汗,猛地黑眼仁不动了,又大又亮。

  见河呆立着,脸色苍青。

  倒是高通达略微自然些,吩咐见河:“快把水倒进缸里。”

  见河迟疑着过去,临近水桶时又戛然止步:“爷儿,我赶紧回去哩,晚了阿大不给好脸色。”说罢,绕过两只水桶之间的尕存姐。一步跨过门槛。

  “吃了晌午饭再走。”

  见河不吭声,腾腾腾地走出了院门。

  见河走到街上。他突然恶毒地想,日奶奶的女人,都是下贱货。你说我爷儿不好,可你怎么又在给人家送水?我跟你结婚?结毬的婚哩。人人都不要脸,而你是主动不要脸。他恍然觉得,尕存姐欺骗了他,她天生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她既然开始和观保好了,后来又为啥要跟他好?既然跟他好了,为啥又要送上门去叫爷儿治病?尕存姐,尕存姐,算我看错人了。可是,可是,尕存姐,我要是不跟你好,再去跟谁好哩?天下女人只有你一个人爱过我。

  他很快走出了朱子巷的街面,脚下是另一条街道的土地。一个穿着狐皮领子黑呢大衣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阴阴地瞅她一眼,认出她就是那个找爷儿写字的女人。那女人停下,眼光柔和地望他,似乎还想和他说话。他呸地朝地啐口唾沫,快步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邪恶地望她,发现她正拐进一条巷道。那巷道七扭八拐,悠长深邃。他蓦然想起,有一次,他和观保和尕存姐去破庙玩耍,路过这里时,看到爷儿从里面走出来,他赶紧藏到电线杆后面。观保和尕存姐莫处藏,笑望着爷儿走近,恭恭敬敬问他哪去了。爷儿说,串了个门。观保多嘴,又问道,这里头有你们的亲戚?爷儿说,啥亲戚也莫有。人家求字儿,我是登门送宝墨。

  谁知道他做啥去了,爷儿嘴里从来莫实话。见河很想跑进巷去,追上那女人问问:是不是你把我爷儿教坏了?

  女人的黑影子在巷道拐弯处隐去。见河离开那里,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不知不觉,天空笼罩起阴云。冷风呼啸着,像无数绣花针刺在他脸上。又要下雪了。他感到冷。

  十一

  这年的气候有些反常,入春以后才下了一场雪,就有了暖气回升的迹象。四合院里,斜阳染金了湿润的土地。残雪在树下悄悄消融,向四面八方淌出许多泪痕般的水迹。丁香树上已有了嫩嫩的新芽,而牡丹还沉浸在冬眠的睡梦中。碧桃是要先开花后长叶的,紫红的点点花苞含蓄地偎在枝子上。刺梅是夏天的姑娘,此时显得和冬天一样老成。院里有了新院社,三个做木工活的江苏人从街道房产所那里租到了北房,打算长期为老城百姓服务。每人每月平均四百块纯利的收入,能把西宁老城人吓一个跟头。高通达表面上自然要嗤之以鼻,说他们是见利忘义的小人,怂恿西房穆家人不要和他们打交道。穆家两口子嘴上应承,行动上却忍不住要对人家点头哈腰,硬拉胡扯地套近乎。那三个男人倒也很随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尤其是对高通达,只要你给个好脸色,他们就会老人家长,老人家短的,问你身体好不好,还问你睡觉香不香、吃饭多不多。高通达一一回答了,完了,再没有二话。而对待穆家,他们便不费多余的口舌,先是送个小板凳过去,让穆家婶子喜得连叫几声大哥,后来又把穆家的风箱修理改造了一番,拉起来不光轻巧,风也增大了。穆狗保寻思人家是在算计自己的钱。可是人家从来不提钱。高通达眼热,也想把自家的风箱变个样。但他老脸放不下,耻于求助三教九流。穆狗保多了个心眼儿,做中间人去三个木匠那里给高家说情,又去给高通达说,人家要来修风箱,我先帮你拆下来。这样,才遂了高通达的心愿。穆狗保暗暗琢磨,万一他们收钱,两家联合起来赖帐,就不会出现那种势孤力单的恐怖局面。

  尕存姐依然在担水养家。这个院里,惟独她对那三个陌生的男人视而不见,从来不理睬他们。一天,为首的那个四十岁上下的木匠来到穆家,打听尕存姐一月能挣几个钱。穆狗像搞不清对方的用意,思谋了半晌,才实话告诉人家。木匠大惊小怪地喊起来,下这么大的苦才挣一条喜梅烟。他嗜烟如命,总是用烟衡量收入。他说,他来这里是想和穆家商量,要是尕存姐每天能给他们做两顿饭,他们一月付给她三十元的工资,同时她也可以随他们一起吃。这收入比担水多了两倍,而且还管饭。穆狗保当下就同意了。木匠走后他给尕存姐和婆娘说,尕存姐连连摇头。她担心这又是一种男人们的圈套。男人,就是说都是坏人,包括见河。见河再没来看过她,她又想念又记恨。但穆家婶子觉得划算,一来收入多,二来做饭也比担水清闲。况且,和木匠们把关系搞顺溜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便宜可占。他俩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服着尕存姐。最后,穆家婶子说,你要是再不答应,那就叫通达爷儿给你说。尕存姐说,谁来说我也不同意。莫想到,过了一天,当穆家婶子去请通达爷儿过来劝劝女儿时,高通达却表示坚决反对:“姑娘做的对,这种人根底不清楚,染不得,谁知道他们心里是黑的还是红的。不能去做饭,坚决不能去。万一,将来,他们有个三病六难,说尕存子在锅里下了毒药,你怎么办?你的嘴是啥嘴,能强过他们?能强过公家?到时候,尕存子就是观保第二,抓掉哩。”一席话说得穆家婶子心惊肉跳。她回去又对穆狗保和尕存姐原模原样学了一遍。尕存姐一听,想想,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说她要去做饭,而且明天就去。穆狗保一心想着那一月三十元的工资,便把高通达的忠告当作了耳边风。穆家婶子还想劝阻,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从此,尕存姐养家糊口的方式有了改变。高通达只好再次问津那散发着药味儿的自来水。他恨恨的,觉得三个木匠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暮春三月已尽,清和四月来临。点瓜种豆开始了。翻地打圪垃,掏坑固塄坎,先种刀豆,再点菜瓜,最后在虚软的塄坎土里埋进葵花籽。两个木匠给高家帮忙,一个木匠给穆家帮忙,巴掌大的畦面,一会会功夫就妥贴了。剩下东房台地前的那块地,三个男人铲平夯实,中间垒起一座石台,台上压一块圆桌面,桌面上描红镌刻着棋谱。闲暇时辰,那儿仿佛楚界汉河,依稀枪林弹雨。穆家人不会下棋也就不去观棋。高通达有时过去看看,时不时地捋胡子点头,但从来不说半句话。

  “他也是狗看星星,谁知道看懂莫有。”

  “你别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人家有人家的卡码。”

  “他是个不言不语的人?一知充十用,有一点水水就恨不得淌成河,汪成海。”

  穆家婶子驳斥着男人,自始至终不承认高通达会走棋。

  菜瓜芽儿冒出土的时候,顶着两片白瓜籽皮的帽子。最后一顶帽子落地那日,高见河回来了。他是阿大一连三个滚字骂出来的。阿大请一个老师出了几道初中和高中课本上的数学题,看他复习的如何。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不仅高中课本上的一无所知,连初中学过的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你你,你脑子里一天想的是啥?连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心眼儿叫屎糊住了么?驴身上下功夫也能叫它念出几个字儿来。你你你,猪脑子一个。”

  “我有啥办法?我根本不是考大学的材料。”

  阿大气得满脸肉跳,捞起桌上的瓷杯就要砸过去。继母赶紧拉住,刁过瓷杯去,瞪着丈夫说:

  “你的本事就是摔家什,有本事给你的儿子找个工作唦。考考考,你怎么不考?你的眉眼不聪明,你的儿子这一辈子就别想念书。”

  “我不聪明你聪明,你怎么不找个聪明人去?”

  “你当我找不上?你这个骗子、流氓,怪不得头一个婆娘要跟你离婚哩。”咣的一声,继母自己把瓷杯砸了。瓷砟儿乱飞,吓得见河连连后退。

  “你滚。”

  “我就滚。”

  继母雄纠纠地往外走,阿大上去一把拉住:“谁叫你滚了?”他又转向见河,“滚,滚,滚到你爷儿那里去。”

  见河的回来意味着四合院里的空气走向沉闷。他也明白自己是眼障路碍,早出晚归,在街上浪荡,有时,晌午饭也不回来吃。尕存姐想和他说话,他躲躲闪闪尽量不说。即使狭道相遇,他也是形同陌路,一勾头就晃过去。浪荡中,他结识了几个新朋友。至于对爷儿,他只是在勉强应付,再也莫有了往日的那种依赖,那种亲热。他年轻轻的,还莫有开始生活,就心灰意懒了。

  “见河,你不能这么逛下去。”

  “我的事儿你别管。”

  “我不管谁管?你是我拉扯大的。”

  “以后我挣了钱,赔你的拉扯费。”

  高通达气得连声唉叹,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日子晃一晃就到了五月半。扎扎蓬蓬的刺梅树打起粉粉的骨朵。碧桃和丁香早已败了,牡丹花开得正怒正艳。三个木匠出去做活,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尕存姐把做好的面条舀了三碗,端到院中棋桌上,那儿早有一个豆绿瓷盘,上面是一个约有一寸厚的睁眼锅盔。尕存姐告诉他们,今儿莫来电,院里比房里亮豁些。他们住到这里后,这是第一次停电,只当是偶然现象,也就莫在意。他们在外头吃,尕存姐在厨房灶火前吃。外头是朦朦胧胧,里头是沉黑沉黑。做头儿的那个木匠急急忙忙吃完了第一碗,便去厨房再舀。尕存姐听到脚步声,连忙站起来,放下自己的碗,从锅里舀起一勺,等着他把碗凑过来后就倒进去。可她等来的不是碗,而是一只手。那手摸着她的尻子,轻轻掐一下。她倒吸一口黑气,铁勺里的面条哗啦啦掉进锅里。

  “别喊。”木匠小声说。

  黑森森的身影就立在她面前,胸脯上热烘烘的汗臭正对着她的嘴。他那只端空碗的手绕到她背后,胳膊用力一收,就把她牢牢搂住了,另一只手在她的脊背、尻子和大腿上乱摸。她的嘴陷进了他厚实滑润的胸脯,想喊也喊不出声。她挣扎了几下挣不脱,正想咬他一口,他突然松开了手。

  他嘿嘿笑着说;“妹子,好想你。我也莫老婆唦。”他生硬地学着西宁口音说。

  尕存姐担心他再动手,慌里慌张往外走,不小心绊到灶前烧火的凳子上,差点摔倒。他一把扶住她,小声说:

  “莫急,莫急,我是个老实人噢。”说罢,他自己先出去了,手里依旧是空碗。

  院里,除了吃饭的三个木匠,穆家俩口子也立到微淡的月光下,有一句莫一句地猜测为啥莫电的原因。

  “是不是丝丝儿断了?”穆狗保道。

  “啥丝丝儿?”

  “就是那个通电的丝丝儿。”

  穆家婶子笑了:“你连个保险丝都不知道。”

  一个木匠问:“保险在哪里?”

  “门洞里。”穆家婶子说。

  “我去看看。”

  穆狗保吃了一惊:“你会修电?”

  “试当一下唦。”

  “小心哪。电死哩。”穆狗保见婆娘要跟过去,一把拉住,“你不要命了,电传到你身上怎么办哩?”

  “莫有你说的那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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