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云和支书(2)

　　现在农药也多了，可是怎样提高每天喷药的面积呢?面积这么大，害虫逐渐猖狂，现在我们一遍都还没有喷完，而要求是反复三遍，才能把目前红蜘蛛为害的高峰压下去。看来，完不成任务了。有什么法呢?……还是要求给我们增加人吧！对，等罗书记回来，就提出。……今天他又到区里面学习去了！

　　六月四日晴天

　　糟糕！第一次评比结果：我们大队的追肥面积还算占了全耕区第二位，质量是第一位；可是治虫工作却占了倒数第二位！因此受了批评，这够多糟！

　　罗书记默默地沉思着。他看了我一眼，虽然不是责备，可是我实在惭愧呀！

　　我和两个队长一路往回走时，第一队队长又在不住地抱怨我，说我什么都不懂，又没经验，又没干劲。……说我们治虫组影响了生产，影响了集体荣誉。还说：“将来上面理抹起来，你要负完全责任。那时可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

　　我心里很难过。我故意走慢些，等着罗书记赶上来，好向他提出增加劳力突击治虫的事。可是他一直没来——支部书记们还留着在开会。

　　回家来，我饭也不想吃。娘唠叨了几句，我可没有精神理她的。

　　六月五日雨

　　昨晚一场雨，下到今天中午。下雨，又不能下地喷药，真急死人了。中午，罗书记来了。

　　他看见我和大家都有些丧气的样子，他这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却大量说起笑话来。逗得大家活跃起来后，他说：“落后一点，可以赶上的。六月十号还有个总评比。我们从现在起，加把力，做出成绩来迎接党的生日，不是更光荣吗！”

　　玉春一下子高兴起来：“对，我们从落后一下子变成先进，那不是更光荣吗?并且又是迎接党的生日！”

　　大家讨论起来了，提了很多问题和建议。最后，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是工作进度怎样提高。我说：“增加治虫组的劳动力，再调二十个人来！”

　　罗书记考虑了一下，说：“人恐怕调不过来，哪儿都很紧张。我们大家这样来考虑一下：如果不增加劳动力，还有其他办法吗?”

　　玉春说：“我们本来想大家辛苦一点，加早班、午班来打药。可是……”

　　罗书记问：“怎样?”

　　我愁闷地说：“不行呀！我们试验过，失败了，早晨叶子上露水太多，农药喷上去，溶在露水里，降低了原来的浓度，失掉了杀虫效能。并且，它还要顺着叶脉流到地下去，全浪费了。”

　　罗书记深思起来。

　　刘二嫂说了：“还有哩！中午饭前后三四个钟点也不能下地。不是我们躲懒是规矩不让我们下地！因为……那规定是……哎，秀云，你说说看！”

　　我说：“是这样，中午温度高，蒸发大，药水喷上叶面，水分很快就跑掉了。那药的劲头又大，引起叶片细胞的反渗透，很快棉株就萎蔫下去。要恢复，可就不行了！……”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

　　罗书记问：“这些都是……”

　　玉春接着答道：“这都是书上说的！”她看我一眼。我忙低下头。

　　罗书记蹲在地上，划着土，一时又抓起一把泥土捏一捏。他说：“书上是这样说的?对，还说下文没有呢?”

　　我呆了，半晌才说：“下文?……可没有说了。”

　　他说：“唔……我又看不懂书。可你们看得懂书的，就该对一个问题看个全面，不能起半截就开跑呀！”

　　这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羞愧！

　　大家都把眼睛望着我。我恨不得钻进土里去。

　　突然，罗书记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他有力地说：“同志们，说不定那个下文，书上根本没说！我们不去管它。可是我们治虫，总不能等人家把书出出来后再治呀！……我们在生产当中，实际当中，来补写那本书的下文。对吗?不是用笔写，是用大家的脑筋、双手和喷雾器！”

　　大家都振奋起来，同时又都陷入了沉思，都在想：“用什么办法呢?”

　　对面山顶上有人在大声地叫他了。

　　他临走时，还对我看了一眼。这是对我特别希望和嘱托的眼光，好像在说：“你特别要好好开动脑筋。这是重大问题呀！……”

　　晚上，我回来，把我仅有的几本讲解“作物病虫害防治”的书籍读了一遍，可是什么答案都没有。

　　今晚怎么睡得着呢！……党对我的嘱托，群众对我的希望，我一秒钟也不能忘记呵！……

　　六月六日

　　一早，罗书记来了，和我们一道下地，在露水中喷药水。效果不好。最后他命令停止。

　　中午，他又来了，在大太阳下喷了一块地，棉苗马上萎蔫得厉害起来。他站在地边，紧紧地捏着拳头。

　　这时，恰好一队长走来。他吃惊地看着罗书记，说：“嗨，罗书记你也相信这些鬼丫头?……哎，看嘛，要是把棉花打死了，群众……”

　　罗书记一下子转身对着一队长，眼光威严逼人——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神情。我甚至以为一队长今天怕要挨两耳光。但罗书记渐渐平息下来了。一队长已经缩起脑壳走开了。

　　罗书记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可别学他呀！……我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说完，他转身大踏步走出去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何大嫂说：“看，他走了！其实我们开初就不该拿这小事去麻烦他的！”

　　我说：“不是小事呵！这件事情对生产的关系可大啦！再说，这也是一个斗争，跟保守分子斗争，跟自己的保守思想斗争！我们一定能做出别人没做过的事情，像罗书记那样……”

　　这一晚，我大概又睡不好了。

　　像我这样一个青年，一贯认为自己是没有保守思想的，可是在困难面前，是勇敢前进呢，还是落后呢?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是不是敢想敢做呢?……

　　六月七日晴

　　昨晚上已经想出了一点眉目来，我得去找罗书记研究一下。跑到他家里，恰好那住在敬老院的罗大娘刚回家来。

　　我问：“罗大娘，你回来做什么?”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看清了，说：“回来看看呀！国全常常不在家，连这些鸡都是张幺嫂帮我们喂。哎，国全，他……”

　　“他这时在屋里吗?”

　　“没在呀！”她说，“你找他?昨晚回来看看，就又跑了！”

　　我又跑到大队办公室。张会计刚好起床。他端着脸盆出来，一泼，把盆里的水泼掉，准备去打洗脸水。我忽然发现他泼出来的水中有十多片萎蔫的棉叶。我奇怪地问：“张会计，你看，谁泡的棉花叶子?”他揉了揉近视眼，弓下身子看了看，说：“哦，糟啦！罗书记昨晚上对我说过，他泡了棉花叶子，叫我注意……哎，没有看见在这个盆里！……糟了！……”说着他慌忙地跑进去端出了另一个盆子，里面也有十多片棉花叶子。但这些棉花叶都是新鲜嫩绿的。我有些奇怪，拿起两种叶子来比一比。无意间，右手摸了一下嘴唇，觉得有一股异味。我又用指头把地上的水沾起来尝一尝，发现这是“1605”的味道。“剧毒”这两个字马上出现在我脑子里。但我没去管它，又沾了点盆里的水来尝一下。这却没有味道，是清水。

　　知道了。罗书记在做实验……他这种精细顽强的科学精神实在令人敬佩。无论如何，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这样朴实又伟大的人啦！……我脑里闪过些奇怪的念头，什么都忘了。同时，头又晕起来。胃子里一涌，吐出一摊黄水。

　　张会计慌了，忙把我扶在椅子上坐下。我问：“罗书记在哪?”

　　他说：“一早就出去了。哎，你病了吗?我给你拿灵芝水来?”

　　我忙说：“不……”

　　这时罗书记从外面进来了。他打双光脚板，裤管卷得很高，脚杆上全是水和草叶。他说：“秀云，你这么早就来啦，有了门路了吧?”

　　我兴奋得很。正要说，突然忍不住又吐了一口黄水。他吃惊地看看我，又看看地下，脸色一下子变了。

　　“张会计，你怎么搞的?你把这东西倒在地下了！……秀云，你是不是尝了这个?……这是‘1605’呵！”

　　张会计吓坏了，手里的灵芝水也落下来。我笑了笑，说：

　　“不是，不是！不要大惊小怪！”

　　他们不管我咋个拒绝，硬把我抬到附近的一个医疗站去了。

　　他们走后，医生来检查，问我：“你感觉怎么样?”

　　我调皮地说：“人家肚皮饿啦！”

　　他吃惊地说：“这么快?刚吃了早饭！”

　　我说：“人家昨天晚上忘记吃，今天还没吃哩！”

　　他又检查一阵，发现不出什么“中毒”的征象。于是给我端来一顿丰盛的早餐：馒头，豆浆。我吃了个饱，嘴一抹就走了。

　　当我一口气回到队里时，看见罗书记领着治虫员们站在土坎上，一个个沉默不语。我想：“又出了问题?”

　　罗书记惊异地问：“你回来做啥?”

　　我说：“已经吃了药，好了。”

　　他说：“哦，那就太好了！你来看，我们减少药液的配水量，以为加上露水就刚好是规定浓度，可是打下去，大部分都和露水一起流跑啦！”

　　我望着他。他那明亮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我。我一下子觉得心里开朗了许多。我说：“这样吧！再降低配水量！……”

　　罗书记一下子明白过来，笑了。他说：“对，你提醒了我，这样子，干脆用‘223’粉剂！它是粉子，用喷粉器喷上去，露水正好溶解粉剂。那样不就……”

　　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

　　我说：“对！这办法很好！”

　　他却说：“不忙做总结，我们做做看。大家边做边研究。如果行，我马上叫张会计去买几部喷粉器回来，现在不是只有两部吗?……”

　　何大嫂又担心地说：“中午太阳大，也能喷药就好了！”

　　罗书记说：“中午我们就反过来——增加配水量！”

　　大家又拍手欢呼起来！

　　这一天真叫人兴奋呵！我们突破了知识不够的困难，创造出了新办法。我们在开步走了！

　　罗国全同志……国全同志呀！你真行！

　　今天晚上我要甜甜的睡一觉！我希望做一个梦！……

　　六月十五日小雨

　　下着小雨，我们也继续打药。我们已经算出了一个灵活可靠的配水比例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呵！

　　对于全国人民在党领导下创造出来的奇迹来说，我们这一点点成绩是很小很小的，可是党都很重视，加以鼓励。这几天我们很忙，而且还接待了很多参观的人。

　　今天，胡书记亲自带了全公社的支部书记和治虫组长来了，要我们讲讲话。

　　胡书记说：“问题不在于一点点经验，而是你们创造经验的过程，你们这种创造的精神是大家需要学习的！”

　　我们组里面研究了一下，决定请罗书记讲话。可是他却摆着手说：“我不能包办呵！你们做的事，不由你们说还行吗！”

　　我说：“全是你呵！”

　　他笑起来：“你可别瞎说呵！又不是犯了错误，要追究责任，何必往我身上推！”这时大家都笑起来了。

　　胡书记说：“这样，我们的国全同志很没出息！在这个任务面前还不如一个大姑娘！……秀云同志，还是你说吧！”

　　没办法，我只得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一个粗壮的青年站起来，说：“请你说具体点，这经验究竟是哪个创造的?”

　　我说：“大家。”

　　他说：“不，我是问，是哪一个人首先提出来的?”

　　我说：“这，就是——”我指着蹲在人们背后的罗书记说，“是他，我们的支部书记罗国全同志。”

　　人们向他鼓起掌来。这一下他可红了脸。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子汉像个姑娘一样腼腆。像我吧，我就是不大害羞的。这时罗书记半伸着腰，不停地摇手，要大家安静下来。他说：“我算什么?只不过做了一个支部书记应该做的事呵，是党给我的任务……同志们，我们应该学习王秀云治虫组刻苦钻研的精神，在党的领导下，创造出更多的奇迹来！”

　　人们争看我们治虫组的姑娘们。有些人羞着了。玉春躲在我背后，羞答答地说：“哎呀，要照相啦！”我把她一拉——

　　就在这时，闪光一亮，咔的一声，记者把我们的相照了。我很不同意，为什么不照罗书记的相呢?他才应该是叫人学习的呵！他是多谦逊、朴实的人呵！……

　　记得有一次党委书记上党课时说过，党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呵！

　　六月二十六日

　　工作效率比以前提高了五倍！所有的棉田，反复喷了四次。这一期害虫被镇压下去了。

　　打破碗花花真好。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都想到了，连这么一个打破碗花花都给我们想到了。在过去，有谁来重视这些荒山野地里自生自灭的野草开花呢?

　　今天我们提前完成了任务。明天得集中力量采药，准备迎击下期害虫。看样子，天要下雨了。雨后，棉蚜虫将要发生了！我们一定得把它们消灭在大量发生以前！让我们的棉花收成超过平均亩产二百斤的指标！

　　昨天晚上大家聚集在民小的教室里学唱歌。王老师递给我一张纸，他叫我看。我在灯下一看，是这样一首诗：

　　远看棉田雾沉沉，

　　沉沉雾里唱歌声。

　　细听歌声唱的啥，

　　“送了瘟神送虫神！”

　　我想，要是王老师有我这样的体验和感受，加上他的文化程度，他一定会写出许多更好的诗来，歌颂我们的支部书记——那个平凡而伟大的人！

　　这些天来，罗书记参加县的扩干会去了，没有回来。算一算，我已经有十一天没有看见过他啦！大概要回来了吧?

　　现在我总是常常想起他。特别是休息时，我好像看见了他那红黑色的面孔，浓眉大眼……

　　有时候我想到我已经十九岁了。

　　嗨！想这些做啥?……不想这个吧。

　　七月一日天晴

　　今天下午，相邻的两个耕作区一起开了庆祝大会，庆祝党的生日。胡书记在会上作了报告。报告完后，我还在想着他的话。

　　突然玉春碰了我一下，说：“秀云，在念你的名字啦！评模会开始了！”这时模范们已经走上台去。胡书记又喊着我的名字。同时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在拉我，推我。一片掌声。

　　我激动得流泪。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上去的。

　　我在行列里，向模范们看了看。没有罗书记——这怎么能呢?应该是他，不应该是我呵！

　　我又掉头向台下看去。找了很久，才看见在人们背后，四五个支部书记，都是一样可敬可爱的人，站在一起，在热烈地谈着什么。罗书记腼腆地笑着。……我心里怦怦地跳动起来。

　　在我们生活中，有多少的无名英雄！他们艰苦地工作，他们创造着奇迹，他们为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可是他们从来不骄傲，不自满，不居功，甚至连想也不想一下自己有过什么功劳……他们帮助别人，培养、教育人，把一个个无知的青年培养成长起来。他们认真地艰苦地工作，像一个伟大的园丁。

　　罗国全，他现在和将来都会是这样的人。

　　这一向，我变得喜欢想了，(从前我可是什么都不想)爱想，有好处呢！

　　我回家的时候，母亲一把拉着我，说：“来，给你说件事。”

　　我说：“娘，我要想事情啦！今天一个晚上，我不跟你说话！”说完我就跑进自己房里，把门关起来。

　　娘在门外说：“嗨，当了模范，就瞧不起娘啦！不说话，要跟我记什么仇?……”她站在门外，继续说：“下午罗大娘来过啦！那真是个好人，就是可惜把眼睛瞎了，看来是医不好的啦！……她来给她儿子提亲事。她说她那儿子太老实了，就不会想想结婚的事……你在听我说吗?秀?……我说，我那宝贝女子不听我的话呀，我不敢答应。我说，得叫秀云自己……”

　　我在门里听得明明白白。不知为啥，我怕她再说下去。我开了门，拉住她，说：“娘，你就答应了吧！”

　　“啥?答应了?”

　　“娘，你答应她吧！可是结婚还得等几年。”

　　“哦呀！等几年，看你说得好轻松！……”

　　“是呀，现在我的条件不够咧！……”

　　一九五九年八—十月写于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