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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芹中短篇小说》 作者:周克芹

第47章 来来(3)

  女的说:“来来变得像个饱经沧桑的大姐姐了。她太累。她操心。她需要有人去疼她,爱她。可这是我们都没有能力代替的……只有爱情、结婚才可以使她快活,使她焕发青春……呃,不说你妹妹吧。还是说说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

  “我问你,去年那一天,洪水把我冲下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把我救起来的?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昏迷不醒,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会儿,你能不能再演习一下,当时的情景?”

  “你说什么?那——怎么行!莫开玩笑。”

  “怎么不行呢?比如说,我现在突然失足落到河中间去了,你能不救我?嘻嘻……”说着,她就对直向小河中间走去,河中间的急流把她冲得一歪一倒的……扑通一声,她倒下去了。

  成娃还没有回过神来,慌了手足,忙扑过去,搅起高高的浪花,触到了她的衬衣,抓住了她的膀子……把她横抱在胸前,一步一步涉水上岸,她挨着他宽阔的胸膛,咯咯地笑……

  而这时候,来来煮好了晚饭,拖着疲乏的双脚向河边走,来帮着洗衣服。来来听到了笑声,看到了小河里被搅碎了的月光,便停住了。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她想:翻修房子的工作得马上动手进行。那两人的婚期无论如何不宜于再往后拖了。再拖下去,说不准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哎,城里的人呵,恋起爱来原是这样地疯……

  来来那一刻的心境,若说像一个善良的大姐姐,毋宁说,更像一个慈祥的母亲。

  自从她匆匆告别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就毫不留情地改变了她的性格。过多、过早承担起她本可不必承担的生活的重负,为了哥哥、为了别人,她不再去寻找失落了的童年的梦,她甚至忘怀了自己的妙龄青春……后来的事,恰好证明了来来的不幸。房子翻修完毕,城里就来了通知,那女的走了,一去不复返;正如邱家桥一般稍通世故的庄稼人预料的;那个人不过是借房子躲雨罢了;玩一玩,却不会真嫁给成娃的。她在邱家桥的偶然出现,完全搅乱了这兄妹俩平静的生活,给他们留下的全是痛苦。然而,人们又是多么的不公平!他们一点儿也不同情来来的一番苦心孤诣,他们纷纷指导这个可怜的善良姑娘和她哥哥说:要总结教训,对城里人决不可轻信。

  成娃陷入了失恋的怅惘之中,成天无精打采,怏怏不乐。来来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劝说哥哥坚强些,把那个人忘了吧!这年冬天,国家的事情终于翻了个身,人人扬眉吐气。传来的消息说:学校招生一律恢复考试制度。成娃本是高中生,加上对医学的爱好,来来就鼓励他复习功课,准备报考大学。成娃真的就一头钻进书本子,把一度的对于爱情的希望与失望通通抛开了。来来呢,就把痛苦独自埋在心里。对于那过去了的荒唐的日子,她却不知道去“总结教训”,就像别人告诉她的那样;她过于单纯、轻信,过于热情执著。也许是的。但,如果说,因为她的单纯、热情和执著,就需得承受失望和痛苦,那么,又该什么人去享受欢乐和满足呢?

  不,来来永远怀着那个希望:那个女的会回来。她并不希望人家回来当农民,她希望人家依然爱她哥哥。不是么,如果说,那年头是因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造成了那样的离散的悲剧,那么,如今,哥哥已经上了大学,是个城里人了……来来并不悲哀。她依然是单纯的、热情的、执著的;因而也是容易轻信的,不成熟的。

  这年的洪水退得快。第二天,小桥露出了水面。来来一早起床,梳洗停当。自从哥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上大学以后,她独自一人住着这三间屋;宽敞是宽敞了,却是显得空旷寂寞。哥哥每月按时寄一封信回来,在整整一个月里,来来要把一封长信读许多遍,逐字逐句地背诵下来了。成娃除了向妹妹报告他的学业进展情况以及大城市的生活外,他常用很多的篇幅安慰和鼓励妹妹,劝她在可能的情况下,一要学习文化,二要考虑个人问题,找一个可靠的好人做男朋友。来来把一切都记在心。给哥哥回信上,只字不提个人的事,每次都希望他能够去看看那个女的。他俩如今在一个城市,却互相不通消息。

  下了几天雨,算一算早该是收信的日子了,来来决定自己上街去拿。因为道路泥泞,那个公社邮递员是不会把社员们的信送到乡下来的。

  刚刚过了小桥,迎面来了邱小五。小五如今当了大队长了,在生产队的地头河滩,难得见到他的影子,他经常在外面去开会的。这会儿不知从哪里回来。做了大队干部,小五的穿戴也比从前整洁了,白布衬衫的兜儿里还插了一支圆珠笔。

  “来来,我正要找你!”小五说。没有笑。接着又说道:“我在公社开会,昨晚没有赶回来,路太糟了……我拿到你的信了!”

  来来接过一封信来,她看到信封上哥哥的熟悉的字迹。

  “多谢你啦,小五哥。”

  “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正要转身回屋的来来收住脚步。

  “是呀,还有封,你猜是谁?”小五故意卖关子。来来却并不着急,小五卖的关子失效了,便掏出又一封信来。

  信是拆开了的。一看地址便知道是谁寄来的,收信人是哥哥的名字。

  来来有点不高兴:“你怎么随便拆人家的信呢!”

  小五说:“对不起。不过,成娃兄弟不在家,他的事我挺关心的。再说呢,是这个人的来信,我更有理由关心了!呃,来来,我的意见是?你们千万不要理睬她!那个人啦,忘恩负义,满脑袋装着资产阶级作风!”

  “你说什么?”

  “说什么?那上边都写着呢!好像是,她那倒霉的病又犯了……”

  “是吗?”

  “就是!又犯了……要求到你们家来,要你们再用过去那种药水给她治。天底下没见过这种水性杨花的人……喂,我的意见,你们千万不要理她!……马上回封信,叫她不准再走进我们邱家桥的世界!……”

  来来已经没有听小五说什么了。她返身往回跑,光脚踏着泥泞的路,把泥浆溅起老高。

  回到家来,哥哥的信也没有拆,就急忙忙看那封被小五拆开过的信。第一遍,匆匆看过去了,似乎没有弄清楚上边都是些什么内容。再回头来,从头到尾一字一句读下去,读着读着,眼泪就扑簌簌流了下来。

  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是一封浸透了悔恨与辛酸的眼泪的信,更是一封恳切求告的信。她的遭遇很不好,两年来,没有找到一个理想的工作,进工厂当了个普工,可一年半了,还没有转正,当然,理想的爱情也没有着落。更糟糕的是:那个该死的癣病又犯了,上医院去取了药,却一点儿也不见效……信中无处不表示她对邱家兄妹的铭心刻骨的感激和思念之情,尤其是在提到“来妹”的地方,字句无比亲切而凄楚,深深地打动了来来的一颗芳心。

  “她就要来了,马上就要来了!……”来来倚着门框,喃喃自语。此刻,来来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思想:“可怜的人儿!她就要来了……”

  两年来被搅乱了的生活以及一切失望,怨愤和惆怅带给来来的痛苦,一下子都像浮云一样散尽了。她只考虑着给那个人治病的事。在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辛酸模样。

  半个钟头以后,来来出现在湿漉漉的山坡上。她手里拿着一根锄把,在那茂密的齐膝深的茅草丛里艰难地走着,两眼在绿草中、在岩缝里,在乱石中探寻着,抱着一个唯一的、最大的希望。她希望找到一条蛇,并用锄把打死它!三年前,她跟着哥哥,有许多次捉蛇的机会,那时她怕,不敢捉,都是成娃动手。成娃本事高强,会捉“七寸”。她不会那样捉,但她此刻并不怕,她依靠手上的武器。

  然而找遍了一座山头,没有发现蛇的踪迹。她又爬上另一座更加荒凉的、乱石成堆的山梁。她的光脚被横在草丛里的刺笆给刺了好几下,流了不少血。

  正午时分,暴烈的日头像熊熊的炉火一样。烤得人皮肤发痛,大汗淋漓。山上没有一棵可供遮阴的树,天上没有一片从远处飘来的云,山梁高高地突起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之上。下面是茅草丛生的冈峦。玉米地像一块块绿色的布片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各处。小河弯弯曲曲地从山脚下流过,小桥是那么小,好像横系在红色的小河上面的一根黑色的带儿。分散在山沟两侧、小河两岸的茅屋黑色的屋顶暴露在阳光下面,屋子的外面不见一个人影。

  来来突然觉得右脚底下凉飕飕的。这时她正踏在一堆嶙峋的乱石上面。她提起右脚,往前跨一步,低头一看,一条浑身鲜红、背部绣着黑色小圆圈的不知名的蛇正从她脚下缓缓地溜开。来来感到一阵恐怖,差不多忘了使用手中的锄把。当她镇静下来时,那狰狞可怕的家伙已经钻进乱石下面去了。

  来来毫不犹豫地开始搬动石头。她把这些黑色的长满了苔藓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掀下山岩去,直捣那蛇的巢穴。突然,她感觉到伸进石头底部的手指被刺了一下,一阵钻心的刺痛。她没有停下来,咬咬牙,使足浑身力气,将这块石头翻到一旁去,立即就看见那家伙把头抬得高高的,直视着她。来来抓起身边的锄把,劈头向它打去,接着,像骤雨似的向它一阵猛击,……来来胜利了。然而右手食指的剧痛使她头晕目眩,像有一股热辣辣的气流在她血管里流动,从手臂传到眉部,通及全身。她坐下来,低头看自己的右手,食指肿起来了……她觉得口渴,又觉得恶心,眼前金星直冒。她强撑着站起来,拄着锄把走几步,回头看看那条被一阵乱棒击毙的、用以治疗那个人的顽疾的“药方”,正躺在石头上。而这时,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面临着一种危险;什么危险呢?她不知道。她本能地呼唤了一声:“成娃!……”因为小时候,只要遇到危险,她就呼唤她哥哥。这时童年又回到来来身上来了。她倒下去了。

  在她倒下去的地方,青青的小草颤抖着。她脸色苍白、一撮汗湿的黑发覆着光滑美丽的前额。蓝天上移过一片云来,为她遮掩烈日。起风了。山风吹过,鼓动着她的单衣,冥冥中,她艰难地抬起左手,做了一个要扯一扯衬衫前襟的动作,然而终于没有成功。

  当来来被一个割牛草的孩子发现,吃力地将她从山上背回家来的时候,已是天色薄暮了。邱家桥的人们几乎全都跑到她家来了,屋里屋外挤得水泄不通。一位大嫂从她衣袋里搜出两封信来。看了那封拆开的,人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不气愤的,人们含泪咒骂那个“生癞皮癣的妖精”。

  邱小五真是后悔莫及。他本不该把那封信交给来来,既然他已经拆开看过……作为弥补自己小小的过失,他决定连夜跑到小镇上去给来来的哥哥打一个“加急”电报。

  于是人们又想起,该把成娃那封还没有被拆开过的信拆开来看看。一位姑娘站在来来的床前念信了:

  “来来,我亲爱的妹妹,你好!来信收到。寄的钱也收到了。但是,我说过好多次了,叫你不要寄钱来,你也该为你自己添几件衣服,自从那年准备翻修房子到现在,三年了,三年来你没有添过一件衣服,你的衬衫都是旧的,烂的,你的棉袄已经小得不能再穿了,你甚至把破了不能再穿的长裤的裤脚剪下缝成短裤又穿上。而你却把每一分钱,卖菜的钱,卖柴的钱全部积攒起来寄给哥哥。你知道我怎么想么?我心里很难受……妹妹,我享受着国家助学金,你千万莫寄钱来了,听我的话吧。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么?

  “妹,你信中一再催我去找一找那个人。我不愿意去,真的,不愿意去找她。你不要为这件事生我的气吧,不要生气,我亲爱的来来。我们应该自尊自重、发奋努力。有些人,在困难的时候想到农民,情形好一点儿的时候,就想不到农民了。这些人当中,哪里只是穿裙子的?农民要提高社会地位,不能低声下气去求告别人,只能依靠党的领导,提高觉悟,克服自己身上的缺点,提高文化科学知识,去掉愚昧无知,参加到党领导的解放思想,改革社会的行列中,创造美好的未来……

  “妹妹,你为什么把小时候说过的话看得那么重呢?为什么一定要等哥哥结婚,你才考虑你的婚姻大事呢?这种固执,是多么没有必要呵!我在读书期间,是不会去恋爱去结婚的,我要在三五年以后才去考虑这个问题,可是你没有必要等那么些年呵!哥哥多么盼望有一个好的妹夫呵!他爱你,体贴你,帮助你,给你幸福……我多么希望我的好妹妹得到那样一个好人,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呵!……

  “中国正在发生着伟大的变革,农村面临着一场非常迅猛的革命。放宽政策将会给八十年代的农村带来‘起死回生’的巨大变化。在新生活的激流中,我们农民也必然会勇敢地自觉地去掉我们身上残存的因袭的历史重负……

  “亲爱的来来,我唯一的亲人,你听我一句话吧:过去了的事,该忘记的,就丢开吧!有的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那么,又何必挂记在心呢?……来来,下一封信。你将告诉我一些什么好消息?我多么想快一点知道你已经在恋爱的消息呵……哥哥等待着这个好消息,哥哥盼望着来来幸福……”

  信还没有读完。在场的人没有不下泪的。

  一九八〇年春初稿

  一九八三年夏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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