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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聊斋(超值金版)》 作者:蒲松龄

第25章 卷五(4)

  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和昨天一样的痛哭。到第七天晚上,安幼舆忽然苏醒过来,翻来覆去地呻吟着。家人全都吃了一惊。那个女子进了他的卧室,面对面地哭泣着。安幼舆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叫家人退出去。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煎成药汤,约有一升左右,就在床上叫他喝下去,顷刻之间他就能说话了。他长叹一声说:“第二次害死我的是你,第二次叫我重生的也是你!”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姑娘。花姑子说:“这是蛇精冒充我。你前一次在山里迷路的时候,看见一箭之外的灯光,就是这个蛇精。”他说:“你怎能起死回生,叫白骨生出肌肉呢?莫非是个神仙吧?”花姑子说:“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怕你受到惊吓。五年以前,你不是曾在华山道上,从猎人手里买来一只獐子放了吗?”他说:“是的,这是有的。”花姑子说:“那只獐子就是我的父亲。过去说的大恩大德,指的就是这件事情。你前天已经托生到西村的王主政家里去了。我和父亲到阎王那里告状,阎王不愿给你办好事。父亲愿意毁掉自己的道行替你死去,哀求了七天,阎王才叫你复活。今天和你偶然相会,真是幸运。但你虽然复活了,下体一定麻木不仁,必须得到蛇精的血,合到酒里喝下去,才能除掉病根。”

  安幼舆对蛇精怀着切齿仇恨,却忧虑没有办法可以捉住它。花姑子说:“这个不难。只是多残害生灵,会累我百年不能成仙。它的洞穴在一个古老的山崖里,可在下午申时,把茅柴堆在洞口里,点火烧它,派人在洞外用强弓硬箭严加戒备,就可能捉住那个妖怪。”说完,又向他告别说:“我不能终生服侍你,实在是无奈。但是为了你的缘故,道行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七,希望你能怜悯饶恕我。近一个月来,感到肚子里略微有些震动,恐怕是你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年以后当托人给你送回来。”说完就流着眼泪走了。

  他过了一宿,觉得腰下完全失去了知觉,用手抓挠抓挠,毫无痛痒。他就把花姑子的嘱咐告诉了家人。家人到了山里,按照他的指教,在洞穴里烧起了大火。有一条粗大的白蛇,冒烟突火地冲了出来。几把弓箭一齐发射,就把它射死了。大火熄灭以后,进到洞里一看,大大小小几百条毒蛇,都被烧得焦臭。家人回来以后,把蛇血献给安幼舆。他合到酒里喝下去,过了三天,两条腿逐渐能够转动了,半年以后,才能站起来走路。后来,独自走在大山谷里,遇见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用衣被包着的婴儿,交给他说:“我女儿让我把孩子送给你,并向你问候。”他刚要打听花姑子的情况,一眨眼的工夫,再也看不见老太太了。打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孩。他把孩子抱回家里,一辈子没再娶老婆。

  异史氏说:“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几乎很稀少,这不是定论。一只香獐子蒙受救命之恩,怀着报恩的思想,竟至没齿难忘,人也有愧于禽兽了。至于花姑子,起初把聪明寄托在憨态上,最后把爱情寓于漫不经心的行动之中。才知道憨态是聪明到了极点,漫不经心是对爱情最诚挚的表现。真是飘飘然的仙女啊!”

  伍秋月

  江苏高邮有个王鼎,表字仙湖,慷慨好义,勇力过人,交游也很广。十八岁时,还没有结婚,他的未婚妻就死了。每次外出游览,常常一年半载不回家。他的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兄弟之间的情谊很深,劝他不要在外远游了,打算给他找个满意的对象。他不听,搭了船到镇江去探访朋友,正好朋友外出了,他便租到一个客店的楼上住了下来。只见窗外江水澄澈,金山在望,心里非常高兴。

  第二天,他的朋友来了,请他住到家里去,他贪恋这里的山光水色,婉言谢绝了。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一天夜里,梦见一位女子,大约十四五岁,容貌端庄美妙,上床和她同睡,醒过来后,竟然遗了精,觉得很奇怪,又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到了夜晚,又梦见了那位女子。接连三四个晚上,都是如此。心里觉得十分惊奇,不敢熄灯,身子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提高了警惕。刚合上眼睛,又梦见那个女子来了。正在亲昵欢狎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急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美丽如仙的少女,分明拥抱在自己的怀中。看到他醒来了,顿然感到又羞愧、又胆怯。王君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觉得这也很好,顾不得多问,便和她狂热地相爱起来。那少女像是很受不了似的,说:“这么样的狂暴,难怪别人不敢在明里见你啊!”王君这才询问她的身世,少女回答说:“我姓伍,叫秋月,先父是个有名的学者,精通《易》理。非常爱我,但说我不能长命,所以不让我许配别人。活到十五岁,果然夭折了。就把我暂时埋在这个楼的东边,使坟和地一样的平,也没有一块墓志铭,只在我的棺材旁边,立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如今已有三十年了,正好你来了,我很高兴,急于想和你相好,心里又感到羞怯,所以托梦来和你相会。”王君也很高兴,要求继续和她相欢,秋月说:“我只须得到一些阳气,就能复活,实在经不起你那样的狂风暴雨。今后合欢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一定在今天晚上。”说罢便起身走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了,面对面地坐着,有说有笑,像老相识一样。熄灯上床,跟活人完全相同。

  一天晚上,皓月当空,明洁如晶,两人在院子里闲步,王问女说:“阴间也有城市吗?”伍说:“跟阳世一样嘛。阴间的城市,不在这里,离开这里还有三四里路,不过它是拿黑夜当白天罢了。”王又问:“活人能看得见吗?”伍说:“也可以。”王君便请求让他前去参观,女子答应了,于是二人趁着月色前去。女郎轻飘飘地像风一样的快,王跟在后面,竭力追随,不多时,来到一个地方,伍说:“不远了。”王君往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女郎用唾沫涂了涂他的双眼,再睁开一看,觉得自己的视力比过去好得多了,看夜间的景色像白天一样。很快就看到城墙的垛子,出现在云雾迷蒙之间。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就像赶集一样。一会儿,有两个差人捆绑着三四个人走了过来,最后一个就像是他的哥哥。王君赶忙走拢去一看,果然是他的老兄。惊异地问道:“哥哥怎么来了?”他哥哥看到王鼎,不禁涕泪交流,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硬把我抓了来。”王君很生气说:“我哥哥一向是守法执礼的好人,为什么要这样把他捆起来!”便请两位差人,把他哥哥放了。差人不肯,对他也很傲慢,王君非常气愤,就和差人争执起来。他哥哥急忙劝阻说:“这是官府的命令,我们应当遵守法纪。只是我手头缺乏钱用,他们多方向我索取贿赂,真苦恼极了。你回去后,给我筹措一些钱来。”王君拉着哥哥的臂膀,恸哭失声。差人大怒,猛的用力拉着系在他哥哥脖子上的绳索,哥哥随即摔倒在地。王君见了,怒火填胸,再也控制不住了,马上拔出佩刀,一下砍下了一个差人的脑袋,另一个差人嘶着喉咙大喊大叫,王君又一刀把他砍了。伍秋月见了,大吃一惊说:“杀了官府的公差,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晚了就要遭殃,赶快雇条小船,迅速北上。回到家里,不要摘掉挂在门前的丧幡,关着门藏在家里,七天之后,就不要担心了。”

  王君于是拉着哥哥,当夜雇了一条小船,火速回北方去了。到了家中,只见吊唁哥哥的亲友还没有散去,知道哥哥果真死了。关了门,落了锁,才进了家。回头来看哥哥,已经不见人了,走进屋里,死去的哥哥已经复活了。正在喊着:“饿死了,快给我拿点吃的喝的来。”到现在,他哥哥已经死了两天了,忽然闹着要东西吃,家里人都吓倒了。王君告诉了他们的全部经过,这才转悲为喜。过了七天,敞开大门,撤掉丧幡,人们才晓得哥哥已经复活了。亲友们前来探问,王家就编造一套假话来应付他们。

  王君转而想念秋月,想得心烦意乱,实在耐不住了,便又坐船南下,住在原先那个客店的楼房里,点上灯,等了好久,但秋月竟然没有来。朦胧间打算就寝,忽然来了一个妇人,说:“秋月小娘子让我告诉你,日前因为公差被杀,凶犯在逃,官府便把小娘子捉了去,如今押在牢狱里。监守她的狱卒,对她很虐待。天天盼望你来,希望你想个办法。”王君听了,又悲伤,又气愤,便随着那妇人去了。到了城里,入了西门,那妇人指着一条门说:“小娘子暂时被关在这里。”王君走了进去,看到院内的房间很多,羁押的囚犯也不少,只是没有见到秋月。又进了一个小门,小房子里点着灯火。王君靠近窗子去偷看,只见秋月坐在床上,捂着脸在啼哭。两个狱卒站在旁边,摸她的下巴,捏她的大腿,正在逗引她、调戏她,秋月哭得更加厉害了。一个狱卒搂着她的脖子说:“已经成了罪犯,还守什么贞操?”王君大怒,顾不得说话,拔出佩刀冲了进去,一刀一个,杀了两个狱卒,拉着秋月走了出来,幸好没有被别人发现。刚到客店,猛然惊醒了。正在惊异自己做了一个这么凶恶的梦,只见秋月泪眼盈盈地站在床边。王君吃惊地坐了起来,拉着她坐下,并告诉她刚才所做的那个恶梦。秋月说:“这是真的,不是梦呀。”王君吃惊地说:“那该怎么办呢?”秋月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天意。我本来应该到月底,才是复活的日子。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能再等待!赶快到我的墓上,刨出我的尸体,载着上船,一道回去。每天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三天之后,便可以复活,只是还没有满三十年的期限,骨软足弱,不能给你干家务活罢了。”说完,匆匆忙忙要走,又回过头来对王君说:“我几乎忘掉了,要是阴间派人来追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活着时,父亲传授我两道符,说三十年后,夫妇都可以佩戴。”于是索取笔砚,飞快地画了两道符,说:“一道你自己佩着,一道请贴在我背上。”

  王君把她送了出去,仔细记下了她消失的地方。刨了一尺多深,就看到了棺材,但棺材已经腐烂了,旁边有一块小碑,上面刻的果然像秋月所说的一样。打开棺木一看,只见秋月的颜色像是活的一样。便把她的尸体抱进房里,穿的衣裳随风都化了。王君在她的背上贴好了符,拿着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背到江边,喊了一只船来,假说妹妹害了急病,要送她回婆家去。幸好刮起南风,刚天亮就到了家门。王君抱着秋月的尸体,在床上安顿好了,才告诉哥哥和嫂嫂。全家人都惊异地观望着,也不敢当面直接说他中了邪。王君解开被子,连连呼唤着秋月的名字,到了夜里,就抱着她睡在一起。她的体温一天比一天都有上升,到了第三天,果然复活了,到了第七天,便能走动了。于是换了衣服,拜见嫂嫂,只见她体态轻盈,真和仙女一样。但走到十步以外,必须有人搀着才行,否则随风摇摆,仿佛要跌倒似的。看到她的人,以为有这样的病态,反而更加增添了她几分妩媚。秋月常常劝告王君说:“你的罪过太多,应该广积阴德,多诵佛经,以表示忏悔,赎轻罪过,不然的话,恐怕不能长寿啊!”王君素来不信佛,从此却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后来也就平安无事了。

  异史氏说:我想向上边建一个议,定一条法令,“凡是杀了公差的,就要比一般人减轻三等罪。”因为这些家伙,没有一个不该杀的。所以能够杀掉害人的差役的,就是善良的人,即使对他们稍微苛刻一点,也不算什么残暴。何况阴间本来无法可依,如果发现恶人,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算残酷。只要人们感到痛快,就是阎王所要褒奖的。要不然,难道所犯的罪,招致阴司的追究,而可以侥幸地避开灾难吗?

  武孝廉

  有个姓石的武孝廉,带着很多银子去京都,要去谋求官职。到达德州的时候,突然得了重病,大口大口地咯血,卧床不起,长期躺在船舱里。仆人看他病卧不起,就夺去他的银子逃走了。他恨得要死。病越来越重,钱粮盘缠完全断绝了。船户想要抛弃他。恰巧有个乘船的女子,夜间来到这里,靠近他的船舱停下了,听到他的消息以后,自愿用自己的船把他载走。船户一听高兴了,马上把他扶起来,上了女子的船。他抬头一看,妇人四十多岁,衣装鲜艳华丽,神采仍然很美。他便呻吟着向她致谢。妇人到他跟前,看着他说:“你从前就有痨病的根子,现在魂魄已经游历丘墟坟墓间了。”他一听这话,就放声大哭起来。妇人说:“我有一丸药,能够起死回生。假若把病治好了,你可不要忘了我。”他流着眼泪向她发誓。妇人就拿出丸药给他吃了,过了半天,他感到好了一点。妇人让他躺在床上养病,供给他香甜可口的食物,其恳切深厚的情意,胜过夫妻。他更加感激她。

  过了一个多月,痨病完全好了。他便跪在地下,一步一步地爬到她的跟前,像对待母亲似的恭敬她。妇人说:“我没儿没女,无依无靠,若不嫌我容颜已经衰老,愿意永远服侍你。”他当时三十多岁,死了老婆已经一年多,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于是就结成了夫妻。妇人拿出私藏的金子,叫他进京谋求职位,互相约定,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去。

  他进了京都,到处拉拢关系,巴结当权的上司,就被选派担任本省的司阃。他把剩下的金钱买了鞍马、冠服伞盖,威威赫赫。因为有了地位,就想妇人已经很老,终究不是好配偶,因而花了一百金,聘娶一个姓王的姑娘做二房夫人。他心里胆怯,害怕妇人知道,就避开德州,绕道去上任。过了一年多,也没给妇人去封信。

  他有一个中表亲,偶然来到德州,住的地方和妇人正好是邻居。妇人听到消息,亲自登门打听石孝廉的情况。那个人就把实情告诉了妇人。妇人痛骂石孝廉忘恩负义,就把治病和结成夫妻以及互相约定的实情告诉了那个人。那个人也替她愤愤不平,安慰她说:“也许衙门里事务繁忙,还没有闲空给你写信。请你写封信,我给嫂子送去。”妇人就照他说的,写了一封信。那个人毫不怠慢地把信送给了石孝廉。石孝廉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一年多,妇人亲自去找他,住在一家旅店里,托衙门里接待宾客的衙役进去给她通报姓名。石孝廉告诉那个衙役,他拒绝接见。

  一天,他正在安闲自在地喝酒,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吵骂的声音;他放下酒杯侧耳静听,妇人已经撩起门帘进来了。他大吃一惊,立刻面如土色。妇人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薄情郎!你很安乐吧?试想一下,你的荣华富贵是从哪里来的?我和你情分不薄,就是想要纳婢娶妾,和我商量商量,有什么妨害呢?”他并着脚站在地下,大气不敢出,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自己认错,用虚伪的假话请求饶恕。妇人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他和王氏商量,叫她用妹妹的礼节去拜见妇人。王氏心里很不愿意,他一再哀求,王氏才去拜见。

  王氏拜她,她也回拜。她对王氏说:“妹妹不要害怕,我不是刁悍嫉妒的人。从前的事情,实在是人情上叫人忍受不了,就是妹妹也当然不愿有这样一个丈夫。”于是就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向王氏讲了一遍。王氏也很愤恨,就和妇人一递一句地骂他。他感到无地自容,只是要求赎回自己的过错,于是就互相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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